科舉舞弊案破的第二日,嘉寧帝頒下聖旨,罷杜澤儒戶部尚書之職,舉家貶謫漠北,剝古齊善忠義侯府爵位繼承權,訓斥忠義侯教子無方,罰銀千兩,並將西北大軍交由上將軍施元朗執掌。
而資歷尚淺的戶部侍郎錢廣進被嘉寧帝破格擢升為戶部尚書,在殿試三甲出來的同一日,受百官稱頌、民心所向的任安樂亦被認命為大理寺卿。
自此一事,無論名士聚會,抑或貴女詩宴,再也未少了任安樂的一份請帖,所有宴會皆以能請她出席為榮。
此時,距她頂著滿城嫌棄的兇悍女土匪之名入帝都奉職,不過區區三月。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每三年秦河之畔皆會為中舉的探花郎們舉行一場盛大的遊行盛宴,高馬紅袍,少年兒郎,往往折了一江風流,引無數女兒盡折腰。
今年的科舉雖曲折坎坷,卻也絲毫未損了幾位探花使的風頭,尤其是名冠京城的溫朔公子在殿試時得天子撫掌百官喝彩,更是傳為一時佳話。
這一日,一眾探花使在鑼鼓聲中巡遊帝都,居於其首的溫朔一身大紅狀元袍服,溫潤如冠玉,凡他所過之處,自臨街酒樓貴女手中扔下的鮮花足足鋪了一地。
傍晚,嘉寧帝在皇宮賜下瓊林宴,連極少出席宴會的太子也鄭重以待,聽宮裡傳出的消息,太子之喜溢於言表,探花郎們所敬之酒,皆是來者不拒。
星朗月空之下,任安樂便是伴著這場盛大熱鬧的瓊華之禮坐著馬車慢悠悠晃進了皇宮。
馬車內,苑書眨巴著眼打量著一身藏青曲裾的任安樂,搖頭晃腦直嘆氣。
她巴望著任安樂穿上太子送來的衣飾盛裝入宮,也好讓那些公主貴女眼紅眼紅,哪知任安樂早把禮物收進庫房貼好封條,還特意吩咐以做她將來妝奩之用。
哎,咱家的傻二缺小姐喲,就沒見過你這麼實誠的姑娘。
御花園內喧鬧歡騰,嘉寧帝卻選擇在安靜的冠心園召見任安樂。
冠心園在皇城最西邊,數頂宮燈將院子照得流光溢彩,只是夜幕降臨,難以如往常一般遙見涪陵山腳的千里草原之景,這個園子近些年來很受嘉寧帝喜愛,但凡不為國事召見朝臣,總會選在此處。
京城關於任安樂的流言傳了千百種版本,素來平和的安王禁不住心裡痒痒,知嘉寧帝在這日宣任安樂入宮,便死乞白賴跟著湊了上來。
此時,品著內宮珍藏佳釀的老王爺摸著兩撇鬍子向嘉寧帝道喜:「陛下,這次的狀元郎實至名歸,溫朔倒是沒有沒了右相的名聲。」
溫朔年雖幼,卻有治世之才,加之對太子忠心耿耿,將來必成大靖柱石。
嘉寧帝點頭,微有感慨:「當初他救了太子,如今看來倒也是二人的緣法。朕即位十六載,尚還未見一人能及此子聰明……」
「倒也不至如此,當初那丫頭的聰慧恐不在溫朔之下……」安王微有醉意,突然插了一口,話到一半時才突覺犯了帝王忌諱,訕訕放下酒杯:「陛下……」
嘉寧帝擺手,抿了一口清酒:「安王不必在意。」他頓了頓,才眯著眼淡淡道:「這本就是句實話,當年朕便知…帝梓元若是由帝家養大,恐怕這世上會出第二個帝盛天。」
安王咽了口口水,深感自己聰明一世,臨到老了一時嘴快晚節不保,一時間恨不得將自己上輩子念的書都搗騰出來,心裡翻過無數個有思想、有深度的話題企圖彌補剛才的錯誤,哪知帝王心海底針,對面坐著的爺居然沒有輕易揭過的打算。
「她如今由皇家養在泰山,安王,你覺得可惜?」
老王爺心如擂鼓敲,回:「自然不會,帝家當年犯謀逆罪,您能留帝梓元一條命,已是對帝家格外開恩了。」
「梓元,梓元,當真是好名字啊,生得也似帝家家主…」嘉寧帝似笑非笑:「只是朕怕帝盛天還不屑承朕這份心慈。」
這話一出,安王臉上的詫異遮都遮不住,驚聲道:「陛下,帝家家主還活著?」
嘉寧帝眸色一暗,指腹不自覺摩挲手上扳指,半響後沉聲道:「自然是已經亡故了。」
安王長舒一口氣,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掩下失態。
十年前帝家滿門被斬,八萬將士亡於西北,若是帝盛天還活著,以她的名聲,雲夏早已戰火四起,何來今日大靖的太平之日?
當年太祖崩後帝盛天便失蹤了,無人知其生死下落,陛下緣何能言之鑿鑿?
將疑惑壓至心底,安王還來不及想出緩和氣氛的場面話,內侍稟告的聲音已在園口響起。
「陛下,任大人求見。」
「讓她進來。」
嘉寧帝沉聲吩咐。安王一邊想著給這位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立個長生牌,一邊抬眼朝園口瞧去。
走來的女子龍行闊步,月光下一身藏青古裙意境綿長,讓人直覺的猜想這女子該是何般容貌。
任安樂走過小徑,現於兩人面前。安王一怔,淡眉肅眼,氣韻天成,確非常人,只是這模樣生得過於普通了。
著實可惜啊……安王感嘆之間,任安樂已行到兩人不遠處,朝嘉寧帝的方向行臣禮:「任安樂見過陛下。」
沉頓片刻,嘉寧帝才淡淡道:「起來吧。」
任安樂起身,朝安王的方向抱拳,利落颯爽:「見過安王。」
安王微愣,微笑頷首。
嘉寧帝朝對面椅子的方向一指,任安樂極順溜的一屁、股坐下,坦蕩至極,沒有半點得見天顏的惶恐榮幸,瞧見這一幕,安王急忙灌酒,頭轉向了一旁。
嘉寧帝面色不改,道:「任卿破了科舉舞弊案,還天下士子一個清明,朕該感謝卿。」
老王爺暗自腹誹,皇帝肯定對敲響青龍鍾一事耿耿於懷,本想秋後算帳,沒成想任安樂一舉成名,人心得盡,如今還輕易動她不得,這麼想著,不禁有些幸災樂禍。
「陛下言重,若非陛下寬宏,大理寺眾官相攜,憑安樂一人之力,絕難讓此案大白於天下,陛下治朝清明,方有今日之果。」
聽聽,這話說得漂亮,任安樂一眼看上去便是坦蕩之人,她口中讚頌之詞即便與那些整日溜須拍馬的人一模一樣,偏生落在耳里格外中聽。
果不其然,嘉寧帝面色和緩不少,道:「任卿亦讓朕刮目相看,本以為卿只有帥才,如今看來入朝為官也不算埋沒了卿。只是…」嘉寧帝微一頓,拖長腔調:「聽聞安樂寨的三萬水師是卿一手調、教出來的,若朕讓卿回晉南幫季老將軍訓練水師……」
安王心底一凜,朝任安樂看去——
「陛下,千萬別…」任安樂連連擺手:「我那個土匪窩遠不及帝都繁華,再者安樂戎馬數年,一身傷骨,在京城養老足矣。」
安王嘴裡含的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任安樂今年尚還只有十八吧!這讓他們這些半隻腳邁進了棺材的老頭子情何以堪?
嘉寧帝亦是一愣,眼底肅冷散開,笑意溫和起來:「任卿笑言了,卿乃國之棟才,願留帝都輔佐於朕,朕心甚悅,卿此次破案有功,但有所求,朕必應允。」
任安樂確實有才,況且此般性子也合他的眼緣。
任安樂懶散坐著的身子猛地朝前傾,淡然的眸子變得明亮:「陛下此言可真?」
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任安樂瞬間溢於言表的喜悅,安王想到她三個月前在朝堂上的那場求娶,冷汗冒了出來。
嘉寧帝眼微眯,手輕叩在石桌上,道:「只除了一件,太子妃位不可。」
任安樂嘴一撇,嘆了口氣朝後仰去:「哎,臣便知道陛下是在逗臣,算了,臣沒什麼好求的。」
這哪裡是和一國之君說話的口吻,偏生嘉寧帝卻極為受用,見任安樂一臉沮喪,遂好奇道:「任卿,太子便如此能入卿之眼?」
雖說太子受待見讓他這個做老子的與有榮光,可他實在瞧不出自個兒子哪裡能讓久經沙場的任安樂稀罕成這個模樣!
任安樂摩挲著下巴,對上嘉寧帝和安王熱切的眼神,緩緩道:「太子殿下容顏如玉,安樂自小念想的夫君,便是他那般模樣。」
噗……安王終是沒保住自己維持了十幾年的皇家儀態,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容顏如玉?嘉寧帝回想太子肖似太祖的容貌,默然無語,心底狐疑:難道晉南那旮旯地出來的女子審美頗有不同?
酒漸酣,遙聞御花園中歌舞聲漸停,這場召見讓嘉寧帝相當滿意,他也算認可了任安樂在京師的地位,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任安樂和安王退下了。
嘉寧帝仍坐在石椅上,良久後,酒壺漸空,趙福行上前,低聲勸道:「陛下,夜深了,天涼,少飲些吧。」
嘉寧帝不語,忽然抬首,望向皇城北面,幽聲低語:「趙福,你說…帝盛天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趙福心底一凜。
「若是活著,朕的江山怎麼還能如此安穩?」
「若是死了,那朕……」嘉寧帝驟然起身,眉目肅冷:「是不是就可以走出這座圍城了!」
趙福循著嘉寧帝的目光看去,落在皇城北面的宮殿上,神色微變。
那是昭仁殿,太祖駕崩之處。
世上幾乎無人知曉,太祖離世時身邊伴著的不是皇后妃嬪,皇子公主……而是帝家家主,帝盛天。
也無人知曉,十六年前,帝盛天在太祖墓前立誓此生決不再踏進帝都一步。
帝盛天二十年前一身武功便已臻宗師之列,世間難尋敵手。
這才是…嘉寧帝十年都未曾走出帝都的真正原因。
他贏了帝氏一族,讓大靖自此以皇家為貴,卻將自己永遠困在了這座城池——以帝盛天傾世之名劃下的圍城。
宮娥領著任安樂出了冠心園,因來過一次,任安樂便把宮娥打發了,獨自一人朝外走。
入夜的皇宮巍峨華麗,小徑通幽,但顯然任安樂高估了自己識路的能力,不過半刻她便在這彎彎繞繞的皇宮裡頭迷了路。
嘆了口氣正準備隨便喚人帶她出去,不遠處閣樓上靜立的人影讓她腳步一頓。
閣樓下有侍衛守著……硬闖?她可不想明日自己偷香竊玉的名聲傳得滿城風雨。求見?顯然不符合她一貫的行事作風。
任安樂托著下巴眉一挑,露出躊躇滿志的笑容。
天鑒閣內,韓燁靜靜站立,手中拿著溫朔此次會試的考卷,面頰微紅,神情溫潤。
忽有樹葉沙沙之聲響起,韓燁蹙眉抬首,便看到——圍欄之上,著一身藏青古裙的女子盤腿而坐,笑容煥然。
喲!任安樂吹了聲口哨,她倒是不知,清冷古板的太子爺喝醉之後,竟是這麼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