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甫一答應,任安樂卻不等她走近,直接躍上了馬,朝她招手,「安寧,我知道你是個空有名頭的公主,沒什麼銀子花。你若追上了我,今日我便請你去翎湘樓聽琳琅彈琴!」
安寧大笑,毫不遲疑往府門前自己的馬跑去,指著任安樂大喊:「居然敢埋汰當朝大公主,任安樂,你膽子不小啊!好,我讓你半柱香時間,咱們誰先到城郊的涪陵山腳,便算誰贏。」
望著任安樂遠去的身影,安寧眼底神采飛揚,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她剛回京城的模樣。
兩匹快馬挑著寬闊且行人較少的街道奔馳,馬上的兩個女子笑容燦爛,大氣溫雅,惹得路旁的百姓紛紛側目,不一會兩人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臨近響午,涪陵山腳,安寧銜著一根枯草站在雪堆里張望,老半晌才遠遠望見任安樂揮著馬鞭而來,她使勁招手,「哎!任安樂,我在這!」
待任安樂靠近,她得意洋洋挑著眼,一臉得瑟,「你是在晉南長大的,京城附近的彎彎繞繞哪裡有我知道得清楚,我抄了條近路,比你早到小半個時辰。」
她倒不含糊,耍起小心思來防不勝防,任安樂瞥了一眼『我就是贏得卑鄙你能把我怎麼招』的安寧,從馬上掄起一腳就朝她屁股踹去,「德行!」
聽著安寧揉著屁股在原地『哎喲哎喲』直叫喚,任安樂抓著韁繩,自上往下俯視,「別裝了,走,去翎湘樓。」
安寧咧開嘴笑,順溜地爬上馬,「安樂,這青天白日的,想必姑娘們都在睡覺,哪裡找人啊?」
「從床上拽起來唄,咱們又不是男人,還講究什麼非禮勿視不成。」任安樂懶洋洋道,按原路返回朝城裡走。
安寧追上她,「你不看看風景?我覺著這地兒不錯啊!」
「哪有時間,咱們還要去翎湘樓聽曲,景德園看戲,長柳街猜謎,然後到聚賢樓里喝兩杯茶水,看四海聚來的士子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今兒個忙著呢!」
當真便如任安樂所言,她和安寧兩人一日之內幾乎玩遍了整個帝都。繁華的街道亂了眼,百姓明朗的笑容充斥於耳,直到夜幕降臨,兩人才從熙攘的人群中念念不舍地離開。
兩匹馬早就不知道被丟在了哪裡,行過幾條街,越走越安靜,燈火下只剩兩人拉長的背影和沉穩的腳步聲。
「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酒館?」任安樂停下來,指著不遠處昏暗的燈火問。
街道盡頭有家破舊的小店,年紀有些大的老人賣些自釀的酒水討生活。安寧和任安樂頭一次出來逛的時候也來過這裡。
「當然記得。」安寧朝小酒館走去,「走,你請我逛青樓,我請你喝酒。」
兩人坐在幾塊木板搭成的小酒鋪里,四面透著風,桌子斑駁老舊,但兩人神清氣爽,沒有半點不適。
安寧點了兩壺酒,老掌柜年紀大了,耳朵不中用,用手比劃半天才明白安寧的話。喜滋滋拿了酒上來,替兩人倒滿,又轉回去繼續笑呵呵的燒酒起了。
「這老掌柜活得挺喜樂的。」安寧被這小老頭一樂,喝了口酒,笑著感慨。
「是啊,京城的百姓都挺活得挺不錯的。看看我們今天去的地方,人人歡欣,處處歡騰。」任安樂漫不經心問,「安寧,你知道為什麼嗎?」
安寧想了想,「快過新年了唄,辛苦了一整年,家家戶戶都等著這一日呢。」
任安樂搖頭,手沾了幾滴酒,在桌上隨意畫著圈,「不止是如此,明日太后大壽,想必陛下會大赦天下,賜賞京城百姓,這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自然值得高興。」
「你瞧京城這地兒多好,士子通達,文才匯聚,鶯鶯燕燕,歌舞昇平。百姓受著皇恩,領著賞賜,等著年節……」任安樂笑得溫和而認真,「安寧,你說,這麼好的日子,咱們晉南的百姓怎麼就等不到呢?」
安寧神色頓住,朝任安樂看去。她知道,梓元有話想對她說,不管是遲了十年,還是二十年,她總有一日,會聽到。
「我們等了十年,也沒有等到。」
「你知道死在青南山的是什麼人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每一個死去的人是什麼名諱,年齡幾何。但是在晉南,說不準哪一戶里,這些死去的人中就有他們的丈夫、兒子、兄長。你可還記得琳琅第一次在翎湘樓給我們彈的《安魂曲》?不是因為你從邊疆回來,她才談給你聽,那是琳琅彈給那八萬個回不了故土的孤魂聽的。琳琅的兄長和父親十年前死在了青南山,她母親哭瞎眼過世了,後來她去了妓院。我遇到琳琅的時候她十二歲,已經是帝北城花名最盛的雛妓。」
安寧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顫抖,臉色蒼白。
「安寧,咱們不說我帝家的冤枉,帝家是晉南的守護者,沒能護住自己的百姓,這是帝家無用。比起那八萬人,我帝家一百多條性命,有什麼值得喊冤的?」
「你知道殺了八萬人意味什麼嗎?意味著整個晉南地界上的女人再也沒了依靠,意味著八萬家百姓亡了親人,意味著這些人餘生都要活在懷念和後悔中。為什麼後悔?他們誰不是盼著兒郎入軍護國,守護疆土,但他們送走了親人,卻只換回叛國逆賊的恥辱和天下人的聲討,連一副白骨都沒盼回來。」
「十年了,每一年帝家軍的祭日裡,整個晉南都是白幡蔽天,每一年的年節都聽不到歡聲笑語,妻離子散,血脈斷盡。安寧,你是大靖的公主,你知道你的國土上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嗎?你覺得十年時間很長,長到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掩埋和遺忘?我告訴你,那些人只要還活著就快活不了,喜樂不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俯身靠近安寧,眼深如墨,瞳色分明:「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死在萬里之遙的地方只是因為皇家的權欲和一個女人的不甘心!多麼可笑的事實,你說,對不對?」
安寧手裡的酒杯落在地上,碰出清脆的響聲。她甚至不敢迎上任安樂的眼。
她乾澀的開口:「梓元,別說了……」
「安寧,你生在皇家,長在泰山,遠赴西北,你已經是韓氏皇朝最好的公主,但你……不是大靖子民最好的公主。你十年前就知道真相,是不是?」
安寧猛地起身,踉蹌地退後兩步。
任安樂沉眼看她,「你果然知道。我讓苑琴查過十年前宮裡的事,當年你父皇頒旨去帝北城的那一夜,你曾經悄悄潛進過慈安殿。第二日,照顧你的老太監良喜就自縊了,如果不是知道了什麼秘事,他不會死的這麼突然。」
安寧看了任安樂半晌,手死死攥緊破舊的木桌,「梓元,那是我親祖母!」
「我知道。」任安樂眉色未動,「所以我不會逼你說出真相,說也好,不說也罷,都隨你。我只是覺得,這些話藏了十年,太憋屈了,想告訴你聽聽,膈應膈應你。」
「梓元,你要做什麼?」安寧走近兩步。
「做我父親若在世,十年前就該做的事。安寧,你覺得,這種罪孽,一句放下就可以嗎?」
任安樂拿起桌上酒壺,一飲而盡,「多謝你的酒。」說完轉身離去。
「梓元。」安寧喚住她,低低地問,「當年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我早一點說出真相……那八萬將士也許就不會被忠義侯截殺在青南山……」
身後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任安樂垂眉,藏盡眼底的疲憊不忍。
「安寧,十年前,你跟我一樣,什麼都做不了。」
你錯在是大靖公主安寧,而我是帝梓元。
這偏偏是我們從來都無法選擇的。
任安樂蕭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安寧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淚如雨下。
任安樂沒有回府,她徑直一人去了東宮,沒有走近,只是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望著宮門的方向。
這個時辰還不是很晚,街頭不時會有行人走過,但無人發現她,任安樂整個人融進了夜色里。她其實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來這裡,但總覺得,應該來看看。
她站了很久,才看到從街道另一頭緩緩而來的儀仗隊。
太子御攆停在東宮前,韓燁一身深黑冠服,手裡握著一把摺扇,翩翩風流的濁世公子模樣。東宮的總管迎上前,引著韓燁朝里走。任安樂凝視著他,一動不動,眼底平和得沒有半點情緒。
突然,跨過宮門的人停了下來,像是有所感應般,轉身朝任安樂的方向望來。但是他所望的地方烏黑一片,什麼都瞧不見。
「殿下,可是要遣人去看看?」總管循著太子的目光看了看,小聲詢問。
「不必了。」韓燁搖頭,掩下眼底的波動,轉身朝宮門內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半個時辰後,任安樂從樹後走出,敲了敲有些僵硬的腿,朝任府的方向而去。
慈安殿,太后選完了明日壽宴穿戴的冠服,靠在躺椅上休憩。
貼身嬤嬤見太后精神頭尚好,笑著道:「聽宮外傳來話,說是為了娘娘的壽辰,很多百姓都上了涪陵山上的寺廟為娘娘祈福。」
「哦?有這等事?」太后面上的神情很是滿意。
「那是自然,娘娘福澤天下,百姓感恩著您呢。」
太后笑了起來,「就你會說話。」
兩人談笑間,宮娥將這兩日品階高的命婦送來的壽禮搬進了內室,嬤嬤慣會琢磨上心,道:「娘娘,我讓她們把禮物拿進來給您瞧瞧。」
太后點頭,不經意瞥到任安樂送來的木盒可憐巴巴壓在最底下,指了指,「把任安樂抄的經書拿來看看,都說她寫的字比幼童都不如,讓哀家好好瞅瞅。」
「是,太后。」見太后有了興致,嬤嬤也高興,親自去取任安樂送來的木盒。
「這也是京城裡的百姓傳著說的,好像還沒人瞧見過任將軍的字到底好不好呢?」
嬤嬤拿了木盒,雙手遞到太后面前,面對太后替她打開。
太后噙著笑,俯身一看,幾乎是立時間,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眼底戾氣橫生,一把將木盒掃落在地,神情陰沉難辨。
砰地一聲巨響,駭得內殿的宮娥魂飛魄散,嬤嬤見太后渾身顫抖,滿臉詫異,不經意朝地上散開的書頁瞥了一眼,嚇得跪倒在地。
冷風吹進殿,書頁被吹得沙沙作響。
上面的字颯爽不羈,頗有氣韻,像是武將能寫出來的。
可那內容——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任誰都能瞧出來,這佛經,是超度亡魂,消弭自身罪孽的往生咒。
這個東西,怎麼能出現在即將大壽的太后面前!
我的老天啊!任將軍是瘋魔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