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大靖皇朝剛立之時,太祖和帝家主兩擎天下,韓家和帝家無論兵力,還是威望皆在伯仲之間。一山不容二虎,若天下間有誰對帝家心懷忌憚,說句心裡話,全大靖朝官百姓都知道,唯有皇家。
但這話卻不能說,也沒有人有膽子說。
此時,望著石階上立得穩如泰山的任安樂,眾臣齊皆沉默下來。他們也想知道,當帝家孤女隱姓埋名十載,一朝揭露十年前的真相時,皇家到底要如何應對?
「帝梓元,你說主使之人就在這仁德殿外?荒唐,滿朝大臣、皇親國戚誰敢做這種事?又有誰敢構陷帝家?」嘉寧帝的面容威嚴莫名。
此話一出,眾大臣臉色一變,開始急哄哄地回憶自家當年可和忠義侯府有過過節,這種時候若是背上了構陷的名聲,光天下百姓的唾沫就足以將他們淹死。
「陛下,臣從未言是諸位公侯陷害了我帝家。」
聽見任安樂的話,眾臣才算舒了口氣。
嘉寧帝挑眉,「哦?那你說的是誰?」
當年帝家之事哪怕是證據全翻了出來,也根本尋不到人指證幕後指使者,這一點,嘉寧帝比誰都清楚。
「陛下。」任安樂昂首,「先從那封送到帝北城的密信說起,能臨摹筆跡者雖有,可前提是那人必須熟知被臨摹者的慣用筆法。據臣所知,陛下每日的筆墨都會送進皇家珍閣典藏,無用的當日便會銷毀,皇宮守衛森嚴無比,陛下的物品更是被嚴加看守,恕臣直言,這世上最難模仿的便是陛下的御旨。至於天子玉璽,若非熟知內宮之人,又怎能輕易的偷到手。而且那人還能將污衊的信函藏于靖安侯府,背後的勢力更是不容小覷。」
這話說得太微妙了,眾臣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豐富多彩。嘉寧帝目光沉下,「帝梓元,你究竟想說什麼?」
任安樂未答,只循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不止如此,那人一封信函便能讓朝廷一品公侯、手握重兵的忠義侯俯首聽令,毫不遲疑……」
任安樂停下,稍一停歇,直直朝御台上的嘉寧帝望去。
「臣斗膽,請陛下猜一猜,我大靖之上能同時做到剛才這些的能有幾人,而這仁德殿前最有可能做下的又是誰?」
滿殿靜默。眾臣瞪大眼,望著朗聲質問的任安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大靖之上視帝家為眼中釘肉中刺處之而後快的那人,不就是……儘管努力克制著表情,但眾臣的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御台上飄去。
韓燁眉頭一皺,連他也只能查到密信是從宮中送出,根本無法確定是父皇還是皇祖母,任安樂為何會如此說?到底還有什麼,是他也不知道的?
「好、好!好一個帝梓元!」嘉寧帝臉上的平靜終於破裂,他望向任安樂,微有冷意,「帝梓元,你說的……是朕。」
嘉寧帝猛地撫掌於御桌上,朝任安樂斥去:「荒謬,滑天下之大稽,朕是大靖天子,萬民皆為朕之子民,朕怎會做下如此人神共憤之事!你若懷疑於朕,拿出證據來,否則朕定不饒你!」
任安樂毫不避退地迎上嘉寧帝的眼,緩緩道:「陛下,臣沒有證據。」
眾臣呼吸一滯,韓燁神色亦是一變,卻聽得任安樂朗聲道:「可是依臣所見,若陛下是那幕後之人,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釋得通。為何我父親毫不懷疑那封書信的真偽,為何忠義侯會依密令行事,未有半點推脫……天下間能做到如此地步者,不可否認,陛下的嫌疑最大。臣不願冤枉陛下,可臣也不想一門冤屈不得昭雪,臣懇請陛下拿出證據,向臣和天下百姓證明……陛下無辜。」
讓天子向萬民證明自己無罪!這等誅心之言,也太大膽了,眾臣靜默地看著對峙的兩人,心裡頭莫名古怪。
若這句話沒被赤裸裸撕開,皇家尚可遮掩一二,拖些時日去尋個幕後之人,做個交代。可如今任安樂如此直白的在文武百官面前質問,皇家已退無可退。
或許該這麼說,任安樂這是在逼陛下,要麼就竭盡全力尋出真兇,不得有半點推諉,要麼就擔下構陷帝家,屠戮八萬將士的罪名。
今日之後,天下百姓雖不敢言,但所有人都會猜想陛下就是那陷害忠良的人,皇家天威自此蕩然無存。大靖立國不過二十載,根基尚未大穩,若有人因此事興風作浪,煽動百姓,那韓家江山恐會危矣!
在座的大臣哪個不是深諳朝堂之道,幾乎是瞬間,就將這利弊給分析得清清楚楚,看向任安樂的眼神更是不同。一介女子,區區幾句話便能讓天下陷入動盪,也太駭人了些。
嘉寧帝比仁德殿下的百官想得更多、更遠。他抿住唇,眼底的怒火幾欲洶湧而出,卻到底忍了下來。帝梓元蟄伏十年,將帝家謀反之事的證據全擺在了百官面前,皇家當年錯斬忠良已失了民心,若他這個大靖天子還擔上屠戮子民的罪責,必將被萬民口誅筆伐……好一個帝梓元,她竟是比當年的帝盛天更加棘手。
太后沉默地坐在御台上,轉頭瞥向一語不發的嘉寧帝,心有懊悔。若是十年前在帝北城就殺了帝梓元,也不會留下隱患,到如今累得整個皇室都要背上罵名。
后妃公主的位置上,安寧坐得筆直,她沉默地望向任安樂,一雙眼黑不見底。
「這樁樁件件,陛下確實比任何人都值得懷疑,若要臣釋疑,請給臣一個說法。」任安樂見嘉寧帝不語,緩緩開口,那眼卻迎向了安寧,毫未躲避。
廣場上陷入了僵持之中,百官望向御台的眼神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動搖。
狡兔死,走狗烹。若當年忠君為國的靖安侯也難以善終,那難保日後的他們不會是同樣下場,仁德殿外的氣氛突然詭異起來。
嘉寧帝知道這些大臣在想些什麼,看著他們眼中對帝王的尊崇愈加淡去,他皺緊眉,這種時候他不能什麼都不做。
「父皇。」嘉寧帝剛欲開口,安寧卻毫無預兆地從席上走出,行到石階前,緩緩跪下,「兒臣知道真相。」
安寧公主一句話,簡直石破天驚,讓眾臣瞠目結舌。
嘉寧帝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女,冷聲斥道:「安寧,休得胡說,十年前你不過八歲,怎會知道如此秘事!」
安寧垂下頭,撫掌於地,頭抵在青石石階上,一字一句回:「父皇,兒臣沒有說謊,兒臣確實知道十年前構陷帝家的幕後之人是誰。」
望著神情凝重的安寧,太后心底有瞬間的不安,像是有什麼失去了掌控一般。
「安寧!休得胡鬧!」嘉寧帝神色冷沉,怒喝。
見嘉寧帝不允安寧說話,一旁的老公侯們倒是坐不住了,紛紛起身進言:「陛下,此事事關重大,公主當時雖年幼,或許曾窺得一二,公主說出真相對陛下亦有益,何不聽聽公主的說辭,?」
他們是大靖的朝臣,如果有證據能證明嘉寧帝是無辜的,朝堂得穩,他們自然皆大歡喜。
眾臣相諫,嘉寧帝不好逆拂,只得盯著安寧,頹然一擺手,「安寧,你說。」
安寧抬頭,望向石階下的百官,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
「諸位大人,帝家之事和我父皇無關,我父皇也全不知情。當年將密信送往帝北城、命令忠義侯截殺帝家軍的人是、是……皇祖母。」
石階上的滿朝文武已經不記得今日是第幾次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們想過無數個可能,但絕對想不到從安寧口中說出的幕後之人居然會是天子生母,當朝太后!
慧德太后慈善天下,心懷萬民,自太祖之時起便是舉國百姓尊崇愛戴之人,這樣善名遠揚的太后,怎麼會是構陷帝家、屠戮子民的幕後黑手?
但安寧公主性子剛直,素得朝臣敬重,若不是真相,她又怎會說出這種話來冤枉自己的親祖母?
幾乎是立時,所有人朝御台上的太后齊刷刷望去,在看見太后蒼白的臉色時不由動搖起來。大靖之上若有誰的權勢能做到這些事,慧德太后好像……也是其中一個。
「安寧,這種話豈能隨便出口,剛才你指證的可是你的親祖母,大靖的皇太后。」皇親中,鬍子花白的明王起身,神情嚴肅,顫巍巍道。
明王是太祖唯一還在世的兄弟,在宗親中輩分最大,威望最高。此事已牽扯到太后,他縱使不願摻和,也不得不出來說一句。
「明王,你讓她說,哀家要聽聽哀家的好孫女到底能說出什麼話來!」太后的聲音從御座上傳來,格外冷漠。
安寧迴轉頭,平日頗有神采的眼睛就像失了魂魄一般。她望向御台,靜靜開口。
「皇祖母,十年前父皇下旨賜帝家滿門死罪的那晚,我去了慈安殿的佛堂。」
太后怔住,不敢置信地望著安寧,瞳孔猛地緊縮,握住扶椅的手微微顫抖。
韓燁猛地抬頭,朝任安樂望去,目光灼灼,隱有指責之意。
到了這一步,她早就知道安寧可能知道真相!
任安樂迎向他的怒火,雖坦坦蕩蕩,卻同樣有些不忍。
「那日父皇賜了帝家死罪,我本想去慈安殿求祖母為帝家求情,可是殿外守衛森嚴,我和良喜就爬進了慈安殿後的佛堂。當時,皇祖母和張公公也在佛堂,我在佛像後親耳聽到張福說是他偷了父皇的玉璽,遵皇祖母之令將偽造的御旨送往晉南,才騙得靖安侯發兵西北。」
安寧垂眼,極慢卻一字一句說完,「若諸位大臣不信,只要審問慈安殿的大總管張福,便可得出真相。帝家之事,父皇毫不知情,和父皇也沒有半點干係。」
太后身後站著的張福臉刷的就慘白下來,冬九臘月的時節,額上的汗竟比夏日出得還多。
安寧叩首於地,淺黃的公主朝服上沾滿了雪漬,狼狽不堪。
「父皇,兒臣十年前便知道真相,卻未說出來,讓靖安侯和八萬將士背了十年冤屈,兒臣枉為大靖公主,願受父皇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