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內,嘉寧帝立於御桌前,手裡握著一把劍,正在仔細端詳。
帝梓元走進來,正好看到這幅場景。她瞥了一眼嘉寧帝手中的碧璽劍,走上前行了一禮,「臣見過陛下。」
嘉寧帝未轉身,只淡淡擺手,「起來吧。」
皇帝都站著,帝梓元自然也不能坐,她立在嘉寧帝不遠處,神情淡然。
「梓元,你看這碧璽劍如何,朕將它贈與你,你說願接啊?」嘉寧帝迴轉身,將劍拿在手中把玩,望向帝梓元。
帝梓元眨了眨眼,笑道:「這是當年姑祖母送給陛下的,臣怎敢奪陛下所愛。臣當初只是說了句玩笑話,陛下不必當真。」
「你這性子和你父親一樣。也好,日後你想要了,再對朕言,朕給你留在這。趙福!」
嘉寧帝高喚一聲,趙福從外面走進來,恭謹侯在嘉寧帝面前。
「把碧璽劍收到偏殿去,給梓元斟一杯茶來。」
「是,陛下。」
帝梓元嘴角含笑,看著趙福將昭示帝家尊榮的碧璽劍放進盒中後退了出去。
若要碧璽劍,我自然會自己拿回,何需你以帝王權柄相贈,可笑!
嘉寧帝走到一旁坐下,朝榻上棋盤一指,「陪朕下一盤?」
帝梓元欣然應「是」,行到榻旁,施施然坐下,「陛下有此雅興,臣當陪一局。」
「一局如何讓朕盡興?」嘉寧帝挑眉。
「陛下,疆場之上決戰千里,片刻不慎便全軍覆沒,棋盤之上亦然,一局足以決輸贏,斷生死。」帝梓元從棋罐中執起一枚黑子,笑道:「陛下乃長者,不如先行。」
嘉寧帝在她眉眼間打量半晌,長笑出聲:「敢在棋盤上讓朕先下,這話自你姑祖母離京後,朕已經十幾年不曾聽過了。好一個帝家閨女,當初永寧可是沒你這般大膽啊!」
「當年在侯府里觀父親和陛下對弈,父親棋路過於溫和,不見半點殺氣,總是輸給陛下。那時臣還只會拿著棋子把玩,沒資格和陛下對上一局。」
嘉寧帝執子落下,回得意有所指,「如今你的資格……足矣,永寧若在世,見你如今的模樣,當欣慰無比。」
帝梓元垂眼,不急不慢落下一子,低低的聲音傳出:「是啊,陛下,臣今年十九,繼承帝家爵位,成大靖一品公侯,這可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一步步走來著實不大容易。」
嘉寧帝被這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話一怔,朝帝梓元望去,見她緩緩抬首,瞳色漆黑莫名,「但陛下可知臣更願早早嫁做人婦,只懂吟詩作畫,更只願父母健在,幼弟得還。陛下,父親若在,怕是不想看見梓元長成如今跋扈弄權的模樣。」
嘉寧帝眉頭微皺,「得失自有天命,不提這些也罷。」
他說話間,宮人正好走進,將熱茶斟到嘉寧帝和帝梓元面前後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帝梓元見嘉寧帝被自己噎得臉黑,乖覺地順著皇意開口:「陛下今日召臣入宮,只是為了和臣切磋棋藝?」
此時棋盤上黑白雙子對峙。白子列陣渾厚,不錯半步,黑子雜亂無章,很是隨意,卻也未失山河。
嘉寧帝拉上帝梓元下棋不過是個藉口,如今倒真生了對弈之心,落下一子,抬眼道:「你想必已經聽到京里的傳聞了。」
「陛下說的可是那十萬黃金的下落?」見嘉寧帝點頭,帝梓元道:「這件事如今盡人皆知,臣自然也聽說了。」
落子的同時她還不忘騰出手來作個揖,正色道:「臣恭喜陛下了。若尋出黃金,不僅可還秦老大人一個公道,還能充裕國庫,這著實是件高興事。待此事了結,臣願陪陛下痛飲一番,以示慶祝。」
這話說得忒漂亮,也著實堵得人心裡頭憋屈,別說是嘉寧帝,便是其他性子好的人怕都恨不得抽帝梓元兩鞭子。
嘉寧帝眼底微沉,卻按下脾氣,「梓元,朕今日召你入宮,確有一事,朕素來不喜繞彎子……」
嘉寧帝話出半截,帝梓元適時接上,一副誠懇的模樣,「陛下請言,臣定竭盡所能,為陛下分憂。」
嘉寧帝神色滿意,點點頭,「你這點肖似乃父。」
帝梓元撇了撇嘴,嘉寧帝復又開口:「梓元,朕知道你身邊跟著的苑琴是當年秦家府上的小姐。你想為她闔府上下尋個公道無可厚非,朕也能理解。但是……」他聲音加重,「你是主子,朕也是主子,姜瑜跟了朕幾十年,也算朕半個丈人,就算是看在齊嬪和九皇子的份上,朕也要護住他。先不說他在這件事上錯多少,他做了十幾年宰輔,功在社稷,朕實不忍見他垂老之年名聲盡喪,滿門抄斬。姜瑜這次受了教訓,日後定不敢再犯如此誅心之事,朕已決定追封秦老大人,破格封苑琴為公主。」
見帝梓元不語,嘉寧帝邊說邊落下一子。白子瞬時切入黑子腹地,直搗黃龍。
他笑了笑,頗為意味深長,「女子終究是女子,遲早要嫁入別家,你不能護她一世。她有了公主的身份,有皇家做她儀仗,以後誰都不敢小瞧了她去。再者……朕這幾日想到一事,當年朕下旨讓洛川為祟南大營的統帥,但晉南十城之地終究是帝家封地,如今你繼承了爵位,也是時候將晉南的帥印交給你了。梓元,你現在遣人傳個話,讓溫朔從別莊裡回來,你看可好啊?」
帝梓元摩挲著手中的棋子,苦惱地看著棋局,頭垂下,唇角微勾。
不愧是做了十幾年皇帝的人,御心之術尋常人鞭長莫及。為秦家昭雪、賜苑琴公主身份、將祟南大營的帥營賜予她,樁樁件件聽著都像是君主在實打實地體恤下臣。
他也不想想,秦家清白世人已知,公主身份也不過是不疼不癢的恩賞,至於晉南的兵權,這十年從未易過主,又何需他賜還?將來這件事若為天下所知,也是她帝梓元為了權力名位將秦府冤案擱置,和嘉寧帝沒有干點關係……
若她是順順噹噹在榮華的帝家長成的帝梓元,怕是早就痛哭流涕跪倒謝恩了。只可惜啊,她這一世見過的血太多,嘉寧帝到如今也沒瞅明白,她早已不是當年傻兮兮的小丫頭,而是帝家家主。
「陛下,如此定局怕是不妥吧。」一粒黑子被隨意地拋在棋盤上,恰好落在白子四周,沒甚大用。
帝梓元悠悠抬眼,「以苑琴那丫頭的性子,公主之位和仇人伏誅,她定會擇第二樣,我可不敢替她做主。俗話說得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相爺冤枉忠臣,貪墨軍餉,置疆場上的將士生死於不顧,這樣的丞相,也只有陛下您念著舊情,想護著他。怕是百姓們知道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足夠淹了左相府。陛下啊,這一次怕是回天無力,姜家過不了這個坎了。再說臣一人之軀何敢與天下萬民相對,臣幫不了啊。」
嘉寧帝做了十幾年皇帝,這樣夾槍帶棒又正理十足的話還是頭一次聽見,不由面容一沉,「帝梓元……」
豈料帝梓元笑著打斷他,「臣自小性子乖張,無人教臣君臣之道,冒犯了陛下,陛下千萬別惱。陛下剛才說什麼……」她摸著下巴想了想,「臣想起來了,陛下說臣這性子肖似先父!這話可說錯了,臣和先父的性子南轅北轍,全然不一樣。」
帝梓元慢悠悠擱下一粒棋子,「父親當年和陛下對局,一次都沒贏過,我那時以為父親棋藝差,後來學棋後才知能在棋局上每次都只落敗兩子或是打成平局比贏棋更難。父親不是贏不了,而是不能贏。陛下,您說可是?」
嘉寧帝斂了怒色,意有所指道:「永寧向來穩妥,知道何為君,何為臣,他這份自知之明,朕最是欣賞。」
「是嗎?」帝梓元開口,聲音有些輕,「陛下,臣有句話想問問您。」
嘉寧帝朝她擺手,「你說。」
帝梓元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坐得筆直,定定望著嘉寧帝,「陛下,您連一個弄權禍民的姜瑜都肯護著,為何當初就不願護住我父親呢?」
嘉寧帝握棋的手一僵,眼一沉,正欲開口,帝梓元沉重莫名的聲音已經響起。
「嘉寧四年,諸王混戰後,父親脫下一身戰袍,長居京城,再也沒有過問晉南軍權。帝家軍卸甲歸田,二十萬大軍銳減至十萬,只戍守邊疆之用。嘉寧五年,您向父親提起太祖賜下的婚事,父親縱使萬般不願我嫁入皇家,還是將我綁到京城,送進東宮北闕閣。嘉寧六年,父親在晉南大壽,我吵著要回去參宴,他將四歲的燼言送到京城。陛下,父親居於京城兩年,深居簡出,從未私下見過大靖藩王朝官,不領兵,不入朝,活得就如普通的平民百姓一般。」
帝梓元抬眼,神情悲涼又無奈,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鏗鏘凜冽。
「陛下,父親從無不臣之心,只想保住晉南一地的安寧。為什麼他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你還不願留他一命,留我帝家一條活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