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青南城城頭下廝殺的聲音已不可聞。安寧立著的地方已被北秦士兵淹沒。
突然,如雷的鐵蹄聲在城內響起。城頭上的傷兵迴轉頭,望見大靖的旌旗,絕境逢生地歡呼起來。城門下的兵士立馬拉開城門,讓戰意瀰漫的援軍朝城門外殺去。
城外,已經殺近城門處的北秦兵士只剩兩三萬,且疲乏不堪,聽見城內動靜,大駭之下急速撤軍。
苑書和溫朔領軍一衝出城門,便看到潮水一般退去的北秦大軍,還有……安寧的背影。
她立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間,筆直堅韌,頭微垂,手中長戟一頭指天,一尾杵地,鮮血順著長戟滴落在地。
喧鬧的青南城因為這樣一副場景陡然靜默下來。
溫朔生出不安的感覺,從馬上躍下,朝安寧跑去。待奔到她面前,呼吸猛地一滯。
安寧套在盔甲里,臉上身上全是血漬,一動不動。溫朔伸手抬了好幾次,才將她的頭盔取下來。
看見她的模樣,溫朔踉蹌一步,捂住嘴睜大眼。
安寧面色蒼白,雙眼望向前方,一把長劍從她腹部而過,早已沒了聲息。
但她立著的身影,卻依舊襲著不屈的戰意。
哪怕是千軍萬馬的北秦士兵衝過,也不敢將她的軀體衝倒在地。
她終是守住了青南城,守住了八萬帝家軍埋骨之地,儘管以生命為代價。
溫朔走近她,雙眼通紅。他跪倒在地,聲啞如泣:「殿下,青南城守住了。」
遠處的苑書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她出堯水城時帝梓元的交代言猶在耳。可她卻只來得及護住已經犧牲在沙場上的安寧公主!
苑書從馬上躍下,跌跌撞撞跑到安寧面前,跪倒在地。
不知從何時開始,城牆上的傷兵、城門口馳援的將士全跪倒在地,面帶悲容,但更多的是敬意。他們眼底尊崇的不是一國公主,而是為了一城百姓始終未退一步的將軍安寧!
「將軍保重!」
「將軍保重!」
「將軍保重!」
……
青南城裡外,悲憤豪邁的聲音如臨天際。
一手握戟的安寧立著的身軀猶自帶著逆天的殺意,就好像她的死亡沒有帶走她守護這座城池的決心。
那般場景,那道身影,那把長戟,那副盔甲,讓人永生難忘。
半日之後,苑書率軍出戰,逼退北秦大軍,並在三日內將北秦剩下的四萬鐵騎全數剿滅。
數月來兩國交戰大靖潰退的頹勢終於在青南城終止。
苑書和溫朔歸來的時候,將北秦統帥元野的頭顱親自放在青南山安寧的墓前祭拜,灑上最烈的酒,和安寧拜別。
很多年後,在這場戰役里活下的大靖子民都記得這一幕。
他們失去了最好的公主,最好的將軍。
但守住了她最後的遺願,守下了青南城。
青南城的戰役結束時,已是第六日。堯水城下的鮮于煥久不得青南城消息,猜出帝梓元調遣大軍馳援,終於在兩日前開始攻城。
三萬守軍對十五萬鐵騎,這場本該摧枯拉朽一邊倒的戰役卻在帝梓元的指揮下頑強地堅持下來。
攻城第一日,城內按兵不動,待北秦大軍臨近城牆開始攀爬時,帝梓元才讓士兵在數丈高的城牆上倒下滾燙的熱油,再以長弩射軍。北秦大軍猝不及防,損失慘重,帝梓元未出一兵,北秦便折損了兩萬人。
自那日起,大靖士氣高漲,北秦一蹶不振。鮮于煥足足花了兩日,才以北秦士兵的身軀將城頭的熱油耗光。第三日起,堯水城進入最慘烈的攻守戰,帝梓元為保住軍心,每日親自領兵出城迎戰,之後三日,硬是以三萬人馬抗住了北秦越發猛烈的攻擊。
到第七日時,堯水城的守軍不足一萬五,此時距離帝家援軍趕到,還有八日。
又是一輪休戰,帝梓元回城主府將身上染血的戰袍換下,和唐石在書房重新部署城內兵力。
「侯君,鮮于煥開始急了,這兩日的攻勢越來越急,他應該是想在援軍趕到前徹底拿下堯水城。」
帝梓元點頭,「他急了就好,以苑書的能力,最多四日就能解決青南城困局,再守一日等他們回來就行……」
「幸得侯君布局縝密,先以大軍解青南城之困,誅滅鮮于煥助力,再回防堯水城,看來安寧公主也該回來了……」
他話音未落,門外有小兵急急跑進,「侯君,將軍,苑書姑娘和溫侍郎回來了!」
「哦?苑書竟比我猜的還要快上一日。」帝梓元笑笑,抬步朝書房外走去。唐石心底大石落下,跟上了前。
帝梓元剛出大門便頓住了腳步。
城主府外,溫朔一身縞素,筆直地立著。他身後站了一條街的將士右臂都系了一條白綢,也是沉默異常。
溫朔看向帝梓元,「姐,青南城之困已解。」
帝梓元像是猜出了什麼,踉蹌了一步卻不敢相信。她想走向溫朔問個清楚,又生生忍住。仿佛極艱難,她開口問:「安寧呢?」
帝梓元話音落定,溫朔身後的將士退至兩旁,讓出一條道來。苑書一身素白布衣,捧著一副染血的鎧甲,從道路盡頭走來。
她一步步行到府門前,跪倒在地,將盔甲捧到帝梓元手邊,垂下頭,「小姐,是我無用。我去遲了,我們趕到青南城時,公主她、她已經……犧牲了。」
府門前一陣靜默,趕來的唐石聽到苑書的話,擔心地朝帝梓元望去。
如今整個堯水城的軍心全靠帝梓元撐著,如果她倒下了……
哪只帝梓元未發一言,抱著盔甲,轉身朝城主府內走去。
迴轉身的瞬間,帝梓元的臉色蒼白失色,但她仍挺直了背,努力讓步伐看起來沉穩無比。
帝梓元一步步走回書房外的院落,直至不再剩一人,她才停住腳步。
老天在和她開什麼玩笑!
送安寧離去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如今她等回來的居然是一副冰冷的鎧甲。
安寧?安寧哪裡去了?
「姐。」溫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她在哪,為什麼不把她帶回來?」帝梓元極力隱忍,也能聽得出顫抖之意。她努力站直身體,垂著頭,瞧不清表情。
「鍾將軍說公主出征前交代過,如果她……不在了,就把她葬在青南山下。」
帝梓元沉默地立著,抱著盔甲的手冰冷泛白。
溫朔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帝梓元面前,「姐,這是在公主殿下身上尋到的。」
帝梓元倏地轉身。溫朔指尖的信函被鮮血染紅,她接過,小心翼翼展開。
熟悉的字跡,難以置信的是這居然是安寧留在世上的最後之言。
梓元,若你能瞧見這封信,便是我已失諾,怕是不能回來見你了。
帝梓元的手一抖,用盡全力才能忍住毀掉信的衝動。她長吸一口氣,重新看去。
青南城和我剛入西北時一樣古老,卻不再安樂。數年前我曾經幾次路過這裡,卻始終不敢踏進半步。這裡是我的子民冤死的地方,我怎麼敢來?這次回來,我終於有勇氣去看看他們,可城外有北秦大軍守著,我邁不過那短短几百米的距離。
韓帝兩家所有的糾葛怨仇是從埋在青南山的八萬將士而起,梓元,或許這裡便是我宿命之處。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沒有守住他們對大靖的忠誠,辜負了那八萬將士。但這次我一定會等到你的援軍,守住他們最後的埋骨之地。
梓元,我很慶幸最後是我來了這裡,而不是你或者皇兄。你們還有漫長的一生,你們比我更值得活下去。
答應我,無論將來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他日若你得江山,定要善待大靖子民。
告訴諍言,如有來生,我不為大靖公主,必與他相攜一生。
梓元,珍重。
安寧絕筆
溫朔遞來一根長鞭,輕聲道:「姐,公主一直帶在身邊,這是留給你的。」他說完,默然退了下去。
帝梓元過長鞭,手裡握著的染血信函如有千鈞之重。
「混帳,什麼叫我和韓燁更值得活下去,安寧,你真是混帳!」帝梓元低聲咆哮,手中的信函無力掉落在地。
她抱住安寧的盔甲,緩緩靠在一旁的枯樹上,跪倒在地,瞳色赤紅。
她一手捶在堅硬的石板上,手上鮮血淋漓。
青南山,我居然親手把你送進了死地。
明明是我瞞你十年,讓你指證祖母,逼得你只能遠走西北!
安寧,為什麼要這樣死去?為什麼要背負不屬於你的責任?為什麼不好好活著回來斥責我?
為什麼到最後還只記得讓我好好活下去!
低低的哽咽聲在院內響起,不是哭泣,卻比哭泣更悲傷後悔,痛苦難堪。
溫朔立在院外,顫抖著不忍再看,移過了眼。
姐,如果你知道我是燼言,知道殿下這些年做的一切,你會放棄嗎?
放棄這十一年所有的堅持和犧牲,放棄帝家的仇怨。
護送安寧盔甲回來的將士在城主府外跪了一夜,久久不肯離去。
第二日,晨曦微明,帝梓元走出府門。
她一身銀白盔甲,上面猶帶著褪不去的血色,那是安寧的盔甲。
她行到石階上,朝街道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靖將士望去。
「起來。」她一眼眼掃過所有將士。
「安寧的英魂還留在西北上空看著你們!這場戰役才剛剛開始,北秦屠我百姓,占我疆土。我帝梓元有生之年,定會覆滅北秦,一統雲夏,還大靖子民安寧山河,以告慰這片土地上的將士在天之靈!」
她抽出腰上長劍,一劍劈在府門前的石獅上,轟然聲響,石獅頓時碎成粉末。
「如違此誓,我帝梓元便如此石,萬劫不復!」
喋血的聲音直衝雲霄,府門前的將士皆跪於地,望著他們的統帥眼眶泛紅,豪情萬丈。
「願隨侯君,誅滅北秦!」
「願隨侯君,誅滅北秦!」
「願隨侯君,誅滅北秦!」
豪情萬丈的吶喊聲在堯水城內響起,經久不息。
兩日後,山南城的韓燁也接到了安寧戰死沙場的消息。他在城頭立了一夜。第二日伊始,山南城上響起了大靖征戰反擊的號角。
與此同時,堯水城即將迎來最後一戰,整個西北的大靖軍隊都因為青南城的勝利和安寧的死鬥志高昂,士氣達致頂峰。
這將是帝梓元成皇之路上最重要的歲月,也是最艱難的歲月。
她並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失去的不止是一生摯友,還有這世間最不敢去求的那個人。
你能走下去嗎?你還願意走下去嗎?哪怕傷痕累累,一世孤獨,也願意遵循這條路,走下去嗎?
如果能走進時間洪流,站在征戰西北的帝梓元面前。我最想問的,便是這句話。
帝皇書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