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們惶惶收刀,分列兩側躬身抱拳:「屬下知錯!」
寇凜沒功夫搭理他們,逕自入內。閱讀不好直接往後宅闖,疾步前往正廳,吩咐段小江:「去請賀蘭夫人過來,讓她單獨過來。再戒嚴整個賀蘭府,本官不許有任何風吹草動傳出去。」
段小江不明所以,但見他的神態,知道茲事體大,不敢耽誤立刻照辦。
寇凜獨自坐在廳內上首,肌肉緊繃著,如個雕塑般僵硬,內心忐忑不安,時不時望向門口。
終於,段小江入內:「大人,賀蘭夫人請來了。」
寇凜不自覺站起身:「快請。」
只見走進廳中來的婦人四十幾歲模樣,保養極好,雖掩不住眼角的魚尾紋,但兩頰豐腴紅潤,風韻猶存,可以看出她年輕時過人的美貌。
二十年不見,她與記憶中的模樣有相似,也有差距,儘管寇凜離開她時已有七、八歲,印象十分深刻,應是姐姐,但還是不敢輕易確認。
直到賀蘭夫人走上前來,先請安喊了一聲「大人」,隨後紅了眼眶,又道:「阿凜,姐姐可算見著你了。」
寇凜心口一跳,是他姐姐寇璇,沒錯了。
一瞬也有些哽咽,找了這麼久的人,找的他已在心裡漸漸放棄,快要承認她已經死了,她卻猝不及防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寇凜深深一個呼吸,反而重新落座,語氣也帶著幾分淡淡的疏離:「我找你不容易,你找我卻是簡單,為何直到現在才肯露面?若不是賀蘭家鬧出禍事,你打算至死也不見我?」
寇璇聽他語氣不善,攥著帕子的手緊了又緊,垂首不語。
寇凜見她侷促,忍不住放緩了態度:「姐,坐下說話。」
他這一聲「姐」,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寇璇再抬頭時,豆大的淚珠從眼眶子裡掉了出來,忙掏出帕子擦了擦,坐去了一邊。
她情緒不穩,寇凜也沒有說話,看罷她的臉,再細看她拿著帕子拭淚的手。連手部的皮膚都一樣白淨細緻,這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許多年,才能養出來的手。
「不是我不願去找你。」寇璇嘆了一口氣,「當年將你丟了之後,我四處去尋你……」
她這話,等同是說當年賣掉他的人並不是她。
寇凜沒有插嘴,也不詢問那個蜀地小商人,安安靜靜聽著她解釋:「我一路找來洛陽,一病不起,險些喪命於此,被這裡的善堂所救,認識了賀蘭哲。他與我投緣,那些年天下大亂,流民遍地,他便為我擬個假身份,接我進門做了個妾。過了幾年,他原配病死,商人家也沒那麼多規矩,便將我扶正……如此安穩過了許多年,你姐夫告訴我,京里新上任了一位錦衣衛指揮使,和我要他私底下尋的弟弟名字年齡都相符,只不過此人是個奸佞,陷害忠良,心狠手辣……」
話音停住,寇璇瞧了他面色無恙,才敢繼續說,「我只養你區區幾年,甚至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會不會將我這個姐姐當成你過往的污點,哪裡敢去與你這一手遮天的權臣相認?若我孤身一人便罷了,怕連累了賀蘭家……」
果然是為自己的名聲所累麼,寇凜自嘲一笑:「那現在為何又敢認了?」
寇璇道:「這些年來,我和你姐夫一直都在暗中關注著你的一舉一動,分析你的所作所為。你姐夫說,你行事雖沒有章法,異常極端,卻並不似外間傳聞的奸邪……正好你姐夫始終為了十年前金礦一事耿耿於懷,寢食難安,便想借著天影將你引來,一是摸不准你會不會管,二是怕主動檢舉會遭來京中權貴報復,唯有使用計策……」
寇凜板起臉打斷她:「他這樣濫殺無辜的計策,你也同意?」
「並不算濫殺無辜。」寇璇解釋道,「那縣令家的公子是個色胚子,仗著有個做貴妃的遠房姑母,欺負過不少姑娘的清白,還將府里兩個丫頭逼的投了井,死的冤枉麼?」
寇凜皺了皺眉:「那知府家被燒死的兒子呢?」
寇璇道:「陶公子瞧著是位謙謙君子,才名遠播,贏得不少讚譽。但那些令他聲名大噪的詩文,皆是一個寒門學子代筆,後來那代筆之人家中突生大火,連人帶書燒的渣也不剩……」
寇凜不由想起柳言白在南市擺攤算命時,那陶公子去卜了一卦問前程,柳言白出了個對子給他對,直言他科舉無望。
單憑一個對子,柳言白就敢如此斷定,可見此人確實沒有才華。
寇璇再道:「至於范揚被推下湖的小女兒,並不是你姐夫授意的,而是秋雲那丫頭自己想要藉機報仇,畢竟范揚也是當年案子的主使,害的她家破人亡。」
寇凜沒有接話。
她問:「你不信我?」
他忙道:「自然相信,賀蘭……姐夫的確是個善心正派之人。」頓了頓,「放心吧,我不會再追究此事,等會兒便放他回來。」
寇璇總算是鬆了口氣。
寇凜想起來問:「賀蘭茵是姐夫原配所出吧?」
她點點頭:「我早前身體熬壞了,調養了許多年才得了個孩子,只後面一個年紀小的是你親外甥,其他都是原配所生。不過多半是我養大的,我將他們視為己出,他們對我也不錯,尤其是阿茵,與我十分親近。」
寇凜想也如此:「那也不該讓她來找我脫衣獻身吧?」
「我想試試她是不是真的對你有意。」寇璇沉思道,「若不是對你有意,她是不會順從我的建議去求你的。」
「試試?」寇凜陰沉著臉,半點兒也笑不出來,「姐姐就不怕我一時認不出那墜子,真要了她?」
寇璇反而笑道:「那便收了作妾,正好。」
寇凜難以置信:「姐,她雖不是你親生的,名義上卻是你的女兒,我的外甥女,你是怎樣想的?」
「因為你我並不能相認,不敢讓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寇璇無奈道,「往後我們若要走動,需得有個理由。正好阿茵喜歡你,你收了去,這便是一個絕佳的理由。」
「為何不能相認?」寇凜迷惑不解,「我不敢大肆聲張的尋你,是怕仇家先我一步找到你,如今我有能力護你周全,怕什麼?」
寇璇苦笑一聲:「可我頂著你姐夫給我的假身份過了這麼多年,你我若是相認,旁人就會知道我從前是個妓|女,你讓賀蘭世家的臉往哪裡擱?」
寇凜怔了怔,啞口無言。
他是不在乎什麼名聲,但旁人在乎。賀蘭世家雖是商戶,也是要臉面的。
寇璇小心打量著寇凜的神色,道:「阿凜,姐姐也算閱人無數,遇到你姐夫實在不容易,大抵是耗盡了一輩子的運氣……難得他不嫌棄我的過去,以我這樣的身份,莫說入這洛陽首富的宅邸成為主母,便是普通的富家商戶,做妾也是遠遠不夠格的……」
寇凜心裡堵的慌,卻也不能不尊重她的意見:「我明白了,不說出去就是。往後賀蘭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定為你報這個恩。」
寇璇小心翼翼:「可得有個理由,咱們往後才好來往。」
說來說去,又說到了賀蘭茵頭上,寇凜愈發心煩,聲音厲了幾分:「將賀蘭茵塞給我究竟是你的意思,還是賀蘭哲的意思?是你想藉此與我多親近,還是賀蘭哲想借我的勢力,從洛陽首富坐上北六省商會同盟盟主的位置?」
寇璇被嚇的微微一個瑟縮。
寇凜閉了閉眼睛,又放軟了語氣:「姐,你若提早與我相認三個月,讓我娶賀蘭茵為妻都行,可我如今已有家室,遲了。」
寇璇倒是不懂了:「男人三妻四妾豈不正常?何況以你如今的地位……」
寇凜擺擺手:「金子多多益善,女人一個就夠了,多了煩。」
「煩?」寇璇疑惑的看著他,先前得知他一直也沒娶妻,還擔心他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是入贅的緣故?我以為你只是想要抬高出身,難不成以你的權勢,還得看楚家的臉色?」
「我入贅到楚家沒有任何閒雜理由,只因為我喜歡楚家小姐,想與她做個伴兒。」寇凜不得不解釋,「至於入贅,對我而言無非是住在哪裡,我一個孤家寡人,謠謠腿不方便,入贅更合適一些。」
寇璇試探著問:「聽阿茵說,你那位夫人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美人兒。」
「比她更好看的,我也不是沒見過。」譬如宮中妃嬪,以及十幾歲時的宋嫣涼,寇凜在心裡想著,「稍後領來給你見一見,你就知道她的溫柔嫻靜和善解人意,世間少有。」
「若真是善解人意,就不會在乎丈夫納妾。」寇璇有些不屑一顧。
寇凜沉默了半響,看向她的目光逐漸深邃起來:「我記得小時候,是你常常念叨可憐女子多痴情,可恨男子皆薄倖,教我長大之後莫做負心人,你都忘了?」
寇璇一瞬愣住。
*
姐弟倆聊了一整夜,天亮之前寇凜出了賀蘭府,在一眾錦衣衛的注目下,心情複雜的回頭看了一眼。
隨後翻身上馬,速度緩慢的回到百戶所。
進入淨房,衣飾整齊的賀蘭茵如他吩咐的一般,在原地待著不動。
寇凜將那條魚形吊墜扔給她,道:「收好。」
賀蘭茵注意到他神態變化,一夜過去,與先前判若兩人,尤其是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再是冷淡嘲諷,反而多了幾分……溫和?
「大人?」
「本官已與你母親談妥了價錢。你去將你爹接走吧。」
賀蘭茵驚喜意外,提著吊墜,探究道:「大人認識家母?」
寇凜微搖頭:「你回去問你母親。」
賀蘭茵見他不願多說,生怕再觸怒他,準備走時,又被他喊住:「賀蘭大小姐。」
她駐足回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寇凜正色道:「本官絕非你的良人,還望你提早收心,以免往後傷心難過,以及……自取其辱。」
*
楚謠從小河那裡聽聞寇凜扔下賀蘭茵出了府,一夜也沒有回來,她躺在床上同樣一夜沒睡。
天將亮時,寇凜終於回來,她立刻從床上坐起身。
寇凜已是極小聲:「我吵到你了?」再瞧她面有倦容,皺眉道,「一夜沒睡?」
「你去哪裡了?」楚謠不悅,「洗個澡洗一夜?也不派人告訴一聲?」
「我的錯。」出門太急,寇凜確實疏忽了,走過去床邊坐下,「往後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派個暗衛來尋我。」
「問了,聽說是有女人投懷送抱。」楚謠直直看進他眼底去,她是相信他的,但他今夜的舉動,以及現在的神態都極為反常,令她不安。
寇凜真以為是她問出來的,並不懷疑小河有膽子主動出賣他:「那你就該知道,我晾著她獨自出門去了。」
楚謠繼續問:「去哪兒了?」
「你瞧瞧,我剛和人誇過你善解人意,怎麼一轉臉就成醋罈子了?」寇凜颳了下她的鼻尖,笑著道,「消消氣,我是去找我姐姐了。」
楚謠睜大眼睛:「找到了?」
「嗯。」寇凜講了講經過,賀蘭茵脫衣這事兒也沒瞞著。
只除了他姐姐想讓他納妾。
即使他不說,楚謠也覺著頗有古怪,但並未執著於這一處,只為寇凜終於與親人重逢感到開心。可見他毫無喜色,眉宇間反而露出疲憊,她不禁提心弔膽:「怎麼了?」
「我姐姐有事瞞著我。」寇凜直言不諱,「她很怕與我相認,不只是怕給賀蘭家丟臉。」
「怎麼說?」
「如她所言,以她當時二十好幾的年紀和來路不明的身份,賀蘭哲給她個新身份,輕易就讓她進了府。若賀蘭哲已是家主,亂世中完全行得通。但直到我姐姐被扶正,上一代家主都還活著,以賀蘭世家的家風,老爺子竟然同意?」
楚謠順著他話想:「你的意思是,老家主或許認識你姐姐,不,是認識你們寇家?」
寇凜頷首:「我詢問她我們祖籍何處,父母是誰。她說我們祖籍浙江台州府,具體哪裡不清楚,爹娘跑江湖賣藝居無定所,在我一歲那年死於饑荒。可我印象中,我姐姐寫得一手好字,應沒少讀書,跑江湖賣藝的人家哪裡供的起女兒讀書?」
這倒是,窮苦人家裡連男丁念書的都不多。楚謠問:「那你沒有提出質疑麼?」
「沒有,她不想說,一定有她的理由。她肯見我,我已是很知足了。」說著,他脫鞋上了床,攬著她躺下,「瞧你這睏倦的模樣,先睡吧,我也乏了。」
……
兩人睡到晌午起床,是被楚簫給吵醒的。
寇凜不准他進房,他就在窗外嚷嚷:「大人,聽說咱們要去福建?!」
語氣聽著興奮極了,寇凜邊穿長衫邊在心裡哂笑,你小子就樂吧,等去了福建看你怎麼哭。
楚謠拾掇妥當,將窗子打開:「是去找神醫給我治腿,那裡頗危險,若不然你先回京?」
「你開什麼玩笑?」楚簫轉身朝院外走,準備出去採買些書籍路上看,省的山高路遠不走城市買不到,想到什麼又轉頭,「對了阿謠,明兒個除夕,洛河畔有祈天燈會,你要不要換身男裝一起出門轉轉?」
楚謠微訝:「不是初一麼?」
祈天燈就是孔明燈,京城裡大年初一晚上,百姓們便會在指定的區域內放出寫了心愿的祈天燈,向天祈福。
楚簫道:「各地風俗不同,洛陽這裡是除夕,袁少謹已經出門買篾條、綿紙和松脂去了。」
楚謠稀罕道:「怎麼,你們要親手做燈?」
楚簫好笑:「我們哪裡會,是老師做。」
楚謠眼睛一亮:「求求老師幫我也做一盞。」
「怎麼,祈天燈買不來?」寇凜原本無意插嘴他們兄妹說話,聽到這裡黑了臉,「京城祈天燈會,到處是擺攤賣燈的。」
楚謠扭頭看他:「可是親手做的會比較靈驗。」
寇凜嗤笑:「又不是自己親手做,商販做的和柳言白做有什麼不同?」
楚謠眨了眨眼:「有區別。」
「區別在哪裡?」
「省錢。」
咦,對。
對個屁!寇凜呸了一口,不差占柳言白這點便宜,道:「咱不缺這點兒錢,花錢買!買最大最氣派的燈,點最亮最香的松脂,比親手做的更靈驗!」
「哦。」楚謠無話可說。
楚簫轉頭前先鄙視他一眼:真粗俗!
*
原本不必楚謠開口,柳言白也打算幫楚謠做一盞。
從楚簫處聽了寇凜的話之後,他笑了笑,將多出來的材料直接扔進炭火盆子裡燒了。
除夕夜時,柳言白、楚簫和袁少謹師徒三人拿著自製的祈天燈,乘坐馬車前往洛河畔。而男裝打扮、貼著兩撇小鬍子的楚謠獨坐一輛馬車,手裡空無一物。
半個時辰前寇凜還在,收到賀蘭夫人的口信後立刻就離開了。
昨個晚上也是,一走大半夜。
兩姐弟失散二十年再度重逢,楚謠並不介意他多多陪伴她,畢竟明日一早他們就要啟程離開洛陽,再見面須得隔上一段日子。
令楚謠悶悶不樂的,是寇凜毫無帶她去見賀蘭夫人的打算,她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種他並未將她視為家人的感覺。
馬車不曾抵達洛水畔便走不動了,一行人下了馬車。
洛王謀反,神都衛易主,並未影響洛陽百姓對燈會的熱情,反而因為近來事端頻繁爆發,今年來放燈祈福的人數比往年多出一倍。
楚簫跑去她馬車前攙扶著:「這裡人多,小心些。」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楚謠望著頭頂密密麻麻的祈天燈,顯出幾分無精打采。
「老師,我看咱們也別往裡面擠了。」袁少謹目望前方下餃子似的人群發愁,「就在這放了得了。」
「我看也是。」楚簫原本想上洛河橋,礙著楚謠的腿,放棄了這個想法。
柳言白原本就沒有往前走的打算,點點頭。
三人從馬車裡將燈拿了出來。
祈天燈的竹篾架似傘骨一般是可以摺疊的,不占地方,撐開以後,便是偌大一盞精美的燈。
三人都提前在燈紙上寫好了祈願的內容。
楚簫都寫了什麼楚謠一清二楚,因怕筆跡露餡,是他念著楚謠寫的,無非是母親在天之靈安息,父親多干點兒好事兒,妹妹腿快些好,舅舅和虞清在戰場一切平安,今年又添了一條,妹夫少干點兒壞事……
袁少謹寫的祈福書也差不多,將袁家人逐一說了一遍。
唯獨柳言白的燈紙較為乾淨,唯有八個字:風調雨順,河清海晏。
楚謠凝視著柳言白放燈時那虔誠的神情,讓她相信他是邪教少主,比讓她相信寇凜其實是文曲星轉世還難。
「阿謠,妹夫去幹什麼了?不是要給你買最大最氣派的燈嗎?」楚簫放完了燈,見楚謠羨慕的表情,不忿道,「真是靠不住,你等著,我去給你買一盞。」
楚謠正想說不必了,楚簫已往人群里擠出好遠。
袁少謹也趕緊追上去:「等等我,你個路痴別走丟了!」
等兩人離開,站在人群邊緣的楚謠問道:「老師,您真的想好了要和我們前往福建麼?」
阮霽昨日便回京了,寇凜邀柳言白一同去福建,說那神醫古怪刁鑽,常出各類難題,他原本想要聘請一些博學多才的謀士隨行,再一想十個謀士也未必抵得上一個柳言白。
一番吹捧,柳言白竟然應了下來。
「橫豎國子監里近來清閒,寇指揮使又肯幫我告假,正好走遠些遊歷一番。」柳言白微微仰頭,望著空中遮天蔽月的祈天燈。
他有想過寇凜的意圖,是不是因為疑心而設下圈套。但寇凜應不會拿著楚謠的安危開玩笑,神醫在福建應該是真的。
無論為了策反寇凜,還是幫楚謠治腿,他這一趟都是非去不可。
即使寇凜不來請他,他也得找理由同往。
楚謠點了點頭,她知道寇凜不安好心,但若老師沒問題,也無需怕。
她不說話時,柳言白也一樣沉默。兩人同是異常沉靜的性子,站著看燈,也沒覺得有什麼尷尬。
一刻鐘後,楚簫和袁少謹終於從人群中擠了回來。楚簫滿臉怒意:「阿謠,你知道妹夫去哪兒了嗎?」不等楚謠說話,他指向洛河,「他去遊船了!」
站在楚謠這個位置,根本也看不到洛水,但可以想像此時定有許多遊船在水面飄著,燈火輝煌。
袁少謹遞給楚謠一個同情的目光:「我倆也是聽來的,河岸邊來放燈的百姓都在議論紛紛,說大人上了賀蘭府的船。」
楚謠一早就知道:「那又如何呢?」
話音剛落,就聽放燈過罷折返回家的幾人在不遠處討論。
「我聽說,先前那狗賊頭子初來洛陽,住的是賀蘭府,看上了咱們賀蘭大小姐,大小姐不從,他才一怒之下將賀蘭老爺牽連進謀反案里去的。」
「如今又給放了,那狗賊頭子該不會得手了吧?」
「誰知道,不過我先前就說,咱們賀蘭老爺是位大善人,怎麼會參與謀反?果然另有隱情。」
「哎,可憐了咱們大小姐,被這狗賊頭子纏上……可我記得,他不是帶著夫人來的麼?聽說他夫人是吏部尚書家的小姐,京城有名的大美人……」
「你不知道嗎?他那夫人是個瘸子,年紀也二十好幾了,哪裡和咱們大小姐比……」
他們遠去不久,另一波人路過,討論的也是相同內容。
楚謠心裡有些說不出的酸楚,卻還得低聲為寇凜辯解:「他是收了錢,陪著演場戲而已,挽一下賀蘭家的名聲。」
楚簫咬牙切齒:「那就不顧自己的名聲了?」
寇凜的聲音忽地冷冷穿進來:「本官有什麼名聲?」
幾人齊齊轉頭,瞧見寇凜披著狐裘漫步上前。
楚簫一絲也不慫,指著他惱火道:「你是沒名聲,但也顧著點我妹妹!顧著點我楚家!」
他這一喝,不少遊人將目光投來。
楚謠眉頭一皺,連忙制止:「哥,這裡人多,暴露了身份等下會引起騷亂。」
「不怕。」這話是寇凜說的。
隨後便有錦衣衛上前來,抱拳道:「大人,洛河燈橋已經清場結束。」
接著再是一隊錦衣衛:「大人,這邊請。」
最後,是段小江飛奔而至:「大人,您要的東西買回來了。」
只見他攜抱一盞疊著的祈天燈,豎起來比他還高,燈紙撒著金粉,果然是很大很氣派。
……
錦衣衛開路,從人群邊緣抵達洛河橋,遊人紛紛讓道。
寇凜揭了楚謠的小鬍子,扶著她往橋的方向走。
楚謠從沒試過在這麼多人注視下走路,小腿肚子直轉筋,暗暗捏了捏寇凜的胳膊:「你這是以權謀私,京里肯定會有摺子彈劾你。」
寇凜挑挑眉:「反正我最近不回京,讓你爹頭疼去。」
楚謠哭笑不得,卻沒有說話,微微垂著眼往前走。
抵達空無一人、卻在正中位置擺了張桌子的洛河橋之後,連遊船者也紛紛出了艙,伸長脖子往橋上望。
楚謠忽然問:「哪一艘是賀蘭家的船?」
寇凜並未指給她看,陪她在桌前站定,待段小江將祈天燈放在桌面上離開以後,才道:「我姐姐今晚約我吃飯,這些流言就是目的,是她刻意放出去的。正如你說,是為了替賀蘭哲摘乾淨。同時,她想讓我納了賀蘭茵做妾。」
楚謠猜也猜的出來,她就怕寇凜會毫無底線的讓著他姐姐。
寇凜嘆氣:「這就是為何我不帶你見她的原因,怕她會說些你不愛聽的話……」
楚謠是真有些惱了:「她已經再氣我了。」
「知道你氣,我更氣,這不是冒著被彈劾的風險反擊她了麼?這會兒,她怕是也看著我們呢。」寇凜將蘸了墨的筆遞給她,讓她在燈紙上寫心愿。淡淡一笑,「我這姐姐啊,如今真是一門心思的為賀蘭家著想。我這個弟弟在她眼裡,遠遠沒有我手中握著的權力重要。」
楚謠接過筆,抬頭看他:「你心裡難過麼?」
「說不難過是自欺欺人。」寇凜眸中閃過絲絲黯然,背著手沉默良久,忽又如釋重負的笑道,「但我從前一直最擔心的,是她是否顛沛流離吃盡苦頭,如今得知她過得很好,我這盤踞多年的心結,終是解開了。」
但願如此,楚謠沉默半響,開始在燈紙上寫字。
「人嘛,總是會變的。她現在有家有室,為夫家考慮很正常。」寇凜說話時,看著楚謠的側臉,微黃的燈光為她皎白的容色增添了幾分朦朦朧朧,「我還整天希望著你能多為我想著點兒,少幫著你爹呢。」
「我還不夠幫著你?」楚謠抬頭嗔他一眼,「寫好了。」
寇凜移了移視線,燈紙只寫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寇凜」在前,「楚謠」在後,調侃道:「我還以為又是一長串,什麼父親、小舅舅、哥哥、虞清……我還猜測著,我的名字會排在第幾位。」
「該寫的哥哥都已經寫了。」楚謠微微一笑,「他寫一大家,我寫一小家,只你和我。」想了想,又有些羞恥的在後邊添了筆很土的「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這四個字,真的是很土很土,說出去都會被笑話的那種。
寇凜原本就土,果然心有所動,一時興起,捲起毛茸袖口,一副也不在意再土一點的表情:「筆給我。」
從楚謠手中接過筆以後,他在兩人的名字之間擠進去一個字。
楚謠看他寫出上半部分時,便知道是個「愛」字,呆滯須臾,她的心跳如擂鼓。
寇凜寫完後,頗有些酣暢淋漓之感,心情亦是愉悅到極點:「來來來,放上天去,若真有神佛,便讓他們知道我寇凜『愛』楚謠。」
楚謠沒有動作,只失神的盯著那個字。
寇凜唇角微勾,也沒再催促她,不必垂下視線,也可以猜到她現在的表情。
他平素連「喜歡」這兩個字都鮮少說出口,相比較知她興趣愛好、送她名畫名筆,他認為自己這個「愛」字重於千鈞,對於一個心系自己的女人而言,比世上任何禮物都更珍貴。
當然,這個『愛』字,寇凜只當成新年禮物送給她,目的是為了討她開心。事實上,他並不清楚『愛』這個字意味著什麼,但『姐姐』這個心結打開之後,楚謠儼然已成了他心尖上最在乎的一個。
他正眉飛色舞,等著楚謠感動的眼眶泛紅,嚶嚶哭泣,投懷送抱,卻見楚謠伸出手,指著他添上的字愁眉苦臉地道:「可是夫君,你寫的這個是『受』字,不是『愛』字。」
笑容一剎那僵在臉上,寇凜滿腦袋全是:???????
他連忙朝燈紙上望去,認真分辨。
有時候盯著一個字看久了,會發現這個字越看越不認識。許久才確定,自己真的少寫了幾筆……但這個字本身是他強加進去的,字體很小,缺少的幾筆很難再添上去了。
場面一度尷尬到窒息,寇凜訕訕笑著:「哈哈,這兩個字挺像的,哈哈哈。」
換做平時楚謠是不會戳破他自尊心的,但除夕夜的孔明燈乃是祈福所用,楚謠是個信徒,格外在意這些。
知道這燈一定很貴,他心疼錢,她也一樣心疼錢,還是忍不住道:「咱們再買一盞吧。」
「我感覺還能再拯救一下。」這燈是花十兩金買來的,寇凜哪裡捨得浪費,收起尷尬,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忽地靈光一閃,再伸手,「筆給我。」
楚謠不給,想讓他重新寫一個「愛」字:「還是再買一盞吧夫君,大不了我往後少吃點兒飯,省出這燈錢。」
瞧她嘟起嘴帶著些撒嬌的意味兒,寇凜差點兒就要投降:買買買,莫說買一盞,買一百盞都行!
但他忍住了,勸道:「你先容我補救一下,若你不滿意咱在買盞新的,好不好?」
楚謠這才將筆遞給他。
見他捏針般捏著毛筆,在「寇凜」和寫錯的「愛」之間那狹窄的空隙里,塞進去一個小小的「願」字,詢問道:「『願』,寫的對不對?」
楚謠猜不出他準備寫什麼:「對。」
寇凜挪動腳步,接著在「楚謠」和「一生一世」之間,又硬塞進去兩個字——還先將其中一個難寫的字先寫在手心上,給楚謠看過以後再謄抄上去。
寫好後,寇凜扶燈歪頭:「怎麼樣啊夫人,可還滿意?」
只見楚謠眸光璀璨,勝過這漫天飄著的孔明燈:「恩,本夫人很滿意。」
「滿意就好,那放了吧?」
「好。」
省下十兩金子又討了媳婦歡心的寇凜深感自己是個天才,不免喜笑顏開,與同樣合不攏嘴的楚謠合力將手裡的祈天燈撐開,點燃。待燈內熱氣膨脹後,再合力朝上方托舉。
當那盞又大又氣派的祈天燈自橋上緩緩升入半空,河岸兩側的遊人紛紛仰頭。
離得近些的,瞧見燈紙上寫著這樣一行字跡古怪的祈福語——「寇凜願受楚謠差遣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