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

2024-08-25 02:42:39 作者: 喬家小橋
  「幾天的功夫,賀蘭夫人清瘦了不少。閱讀��屋內快沒有下腳之處,段小江扶正凳子,寇凜坐了下來。

  「阿凜,我那日說的話有些並不是真的,只是以為謝從琰與你有仇,為了討好他才說的。」

  寇璇想去到寇凜身邊,但看他疏離的神色,又不敢上前,背靠著床淒悽慘慘地道,「當時後有追兵,我們被困在山道中入不了城,不得已才殺了你親姐。我會留你在身邊,是因為愧疚和心疼,你想想看,那些年我待你如何,饑荒時,但凡有一口吃的,也是先給你,一路養活著你,我敢說,即使是你親姐,也未必有我這樣疼愛你啊。」

  「恩。」寇凜微微頷首。

  「隨後我還帶你去往湖廣,找尋你的親人。」寇璇擦著眼淚道,「並不是你沒有利用價值,我才將你賣掉,不帶你來洛陽的。那時候還有追兵,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怕帶著你走不到洛陽,你我都會沒命,才提前為你籌謀,讓人牙子將你帶去揚州富庶之地,尋個好人家……」

  「恩。」寇凜依然不否認,「你的確對我有恩,所以我不能殺你,更不忍心殺你。」

  寇璇見他全然沒有氣惱的意思:「阿凜……弟弟……」

  不待她多言,段小江從袖中取了個青瓷瓶出來,走過去擱在她面前的地上。

  她瞪大眼睛:「你……」

  寇凜淡淡道:「所以你自盡吧,你我好歹姐弟一場,我特來送你一程。」

  寇璇渾身緊繃,面如菜色,蜷著身子向後縮:「不……」

  「不喜歡服毒?」寇凜表現的十分善解人意,「那讓小江去找條白綾?」

  「你不能這樣對我,你們為何全都如此忘恩負義!」寇璇想想謝從琰的態度,再看看面前的毒/藥,不由悲從心來,撿起瓶子猛地朝角落牆壁一砸。

  但那藥瓶完好無損。

  寇凜也不逼迫她,給段小江使了個眼色。

  段小江離開房間,少頃,帶著一個十一二歲戴著手鐐的少年入內。那少年驚懼萬分,瞧見寇璇後便想要撲過去:「娘!」

  段小江扼住了他的脖子。

  寇璇惶然失色,跌跌撞撞站起身:「你要做什麼!」

  見段小江手腕用力,她不敢再動。

  寇凜苦惱道:「你不合作,我又不忍心逼你,只能讓你兒子來勸你。」

  寇璇捂著臉哭泣:「你不能……」

  寇凜冷道:「你合作,我會給賀蘭家一條生路,若不然,你陪著他們一起被抄斬。」

  寇璇還在做最後的掙扎:「你湖廣的親戚……」

  「說起來,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寇凜摩挲著自己的金扳指,「你猜我夢見什麼了?」

  寇璇呆呆看著自己被扼住脖子、連一點聲息也發不出的兒子。

  寇凜自顧自地道:「我夢見你並未殺我親姐,她一路帶著我去往湖廣,投靠了我外祖父。我在那小富之家長大,念書識字,有幾間鋪子,幾份田產,十七八歲時,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小商戶之女,生了兩個孩子,和和美美,其樂融融……」

  聽他這樣一說,段小江愈發惱恨面前這個女人。

  若不是她,他們家大人哪裡會遭這麼多罪。

  寇凜卻笑了一笑:「夢中是好,可當我醒來,瞧見睡在我身邊的夫人,我才真正明白,你是我的恩人。」

  寇璇驀地轉頭看他。

  「因為我問我自己,夢中與現今,這兩種人生我更想要哪一種。幾乎無需考慮,我選現今。」寇凜說話間,神色攜了些淡淡的釋然,「從前我總怨恨世道不公,心中積鬱甚深,如今終於明白,若沒有經這些磨難,我寇凜豈會有今日的心志與眼界?又豈會遇到我的夫人?所以,你帶給我的並非災難,而是重生,你不是我的恩人,誰是我的恩人?」

  他將「恩人」兩個字掛在嘴邊,反令寇璇一顆心越來越沉,漸漸陷入絕望的情緒中。

  寇凜站起身,走去角落將那瓶毒|藥撿起來,親自走到她身邊去,半蹲下|身子,牽起她的手,放進她手心裡。

  他動作輕柔,語氣溫和:「至於我湖廣的親人……親人,養過我或者真心待我的才算,旁的無所謂。從前一心想要找到姐姐你,執念般時時記在心頭,是覺得自己宛如天地間一隻孤鴻,唯有姐姐是我的來處,全靠著這份信念才能一次次在走投無路時撐下去。而如今,我已有歸處,不再憂慮,懂了麼?」


  話說到這份上,寇璇自然是懂了,絕望的閉上眼睛。

  寇凜站起身,重新走回去坐下。

  寇璇拔開了瓶塞:「你會放過賀蘭全族的,對不對?」

  寇凜道:「我連你都不怨了,又豈會遷怒他們?」

  寇璇仰頭將毒/藥喝下,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又將視線落在寇凜身上,嘴唇顫動著道:「阿凜,你一定要相信,從前照顧你,我也是真心疼你的……」

  寇凜沒有接話,只對段小江道:「鬆手吧。」

  段小江手一松,賀蘭小公子劇烈咳嗽了幾聲,撲過去寇璇身邊:」娘!娘,您怎麼樣了?!」

  毒|藥發作的很快,寇璇胃部似火燒的一般,嘴角也流出了血,掙扎著道:「阿凜,你親姐沒說的很詳細,我只知你外祖父是湖廣衡州府人,家中是做藥材生意的,姓田……」

  ……

  寇凜離開房間,停在院中。

  他一直等到寇璇咽氣,才讓段小江拉開那個快要昏厥的少年,重新扔回房間裡去關起來。

  他在院中站了一會兒,直到在外散著的錦衣衛們回來,吩咐道:「放把火,將這院子給燒了……」

  錦衣衛打了個寒顫,他們不知內情,只知賀蘭夫人是他姐姐。

  也不知怎麼觸怒了他,毒死不算,還要挫骨揚灰。

  寇凜又吩咐:「等本官離開洛陽之後,再解禁賀蘭家,這期間你們依然要嚴加看守,蒼蠅也不許放進來一隻!」

  「是!」

  ……

  初九夜晚,錦衣衛百戶所內又開始忙忙碌碌,因為第二日一早寇凜將要動身離開。

  楚謠知道,這次他們是真要走了。

  她讓小河去外面買了些湯圓,當成宵夜送去議事廳。

  昨晚從賀蘭府回來之後,寇凜直奔議事廳而去,一整晚加上今日一整天都不曾出過議事廳的門。

  楚謠知道他心中不好受,想讓他獨自冷靜冷靜,也沒有過去打擾他。

  但明天就要啟程,今晚他總得休息下。

  於是楚謠去往議事廳,暗衛早得自家大人的指示,沒有攔她。

  楚謠走進去,卻見廳內不只寇凜一人,還有一名錦衣衛。

  看牙牌只是個校尉,卻抱臂坐在左下首,見她到來,抬頭笑了笑:「寇夫人。」

  楚謠旋即明白是陸千機,也笑著道:「我有沒有吵到你們談事情?」

  「哦,沒事。」寇凜坐在案台後,從高高一摞子情報中抬頭,「是拿來給我吃的?」

  楚謠掃了案台一眼,根本沒有空閒之處擱碗。而陸千機也在,她卻只讓小河買了一碗。

  陸千機識趣起身:「那就這麼著吧,我先走了。」

  寇凜叮囑:「路上千萬小心。」

  陸千機沒理他,只對楚謠點頭示意,離開了議事廳。

  待他離開以後,楚謠放下碗,走上前去,隔著公案道:「我還以為你在傷心。」

  「有什麼好傷心的。」寇凜朝門外看了一眼,直言不諱,「我給賀蘭夫人喝下的是一種假死藥,讓她兒子以為她真死了,借他之口傳出去就成。」

  楚謠微微一驚,卻也在情理之中:「你果然還是捨不得殺她的。」

  寇凜自公案後起身,走到客座上去,端起那碗湯圓:「謠謠,『人』對我而言,只分兩種。不是『自己人』之後,我首先考慮的是『利用價值』,她身上可以挖掘的線索太多,因私人情緒要她性命,是非常不明智的舉動。」

  楚謠不吭聲,靜靜聽他解釋。

  寇凜拿著湯匙,指了指門口:「我喊陸千機來,正是求他將賀蘭夫人秘密押送回京城,交給你爹藏起來。」

  就近坐去公案後,椅子還有餘溫,楚謠詫異道:「交給我爹?」

  寇凜點頭:「我懷疑,天影這邪教與前首輔徐家有關係,讓你爹去查一查,從前在政事上,哪一路公侯伯爵暗中沾過徐首輔的光……尤其重點去查鄭國公崔彥行,因為柳言白娶了他孫女。」

  楚謠越發驚訝:「你的意思,賀蘭夫人是天影中人?」

  「不,她與天影肯定無關,且天影一直在找她。起初是鎮國公,派你外公謝埕追殺謝從琰的母親,淮王倒台後,謝從琰成了獨苗,被送去給了謝埕,謝埕完全沒必要再追殺賀蘭夫人。但她卻說,一直有人追蹤她,才迫使她帶著我東躲西藏好幾年。」


  寇凜吃著湯圓,心中嫌棄著太甜。

  忍了忍,沒當她面抱怨出來,「你說追兵追她做什麼?除了殺她滅口,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滅口?」楚謠狐疑,「因她知悉小舅舅的生父是淮王?」

  「這就不太清楚了,但從柳言白身上我多半能看出,天影的目的是想江山易主。」

  楚謠心驚肉跳,壓低聲音:「謀反?」

  寇凜道:「無論謝從琰的母親,亦或你外公謝埕,都沒必要瞞著他的真實身份,若希望他過的平靜,不會讓他進京去爭名逐利。我猜著吧,淮王與鎮國公倒台後,他們殘餘的勢力應是被謝埕分為兩派,忠心的和牟利的,牟利的那些人,都以為謝從琰是鎮國公遺孤。」

  楚謠眨了眨眼睛,若寇凜猜測不假,那她外公為何要這麼做?

  想來也有可能,因為牟利的這些人,若知謝從琰是淮王之子,必定野心勃勃妄圖奪位。

  時機不成熟,年幼的謝從琰反而會受他們牽累,豈有時間成長起來?

  再看如今這些人,都已成為楚黨,被她爹收拾的翻不起一點浪。

  正是借著她爹和這些人的勢力,謝從琰才能安穩的在這個年紀,達到今日的地位。

  而另一部分忠心耿耿的,則轉入暗處,加入且主導天影,不斷在京中籌謀。

  但楚謠有一點想不通:「那天影為何想殺了賀蘭夫人滅口,連小舅舅本人都瞞著?」

  湯圓在口中含著,寇凜說話有些含糊:「因為你爹太厲害,他們想讓你爹栽培和扶持謝從琰,又怕被你爹發現他們的真實目的,所以索性連謝從琰一起瞞著,讓他專心成長,早日坐上中軍大都督的位置。待起事時,再告知他真相,令你爹措手不及,這條造反的船不上也得上。可你爹若早早知道了,局勢將不好掌控……」

  原本寇凜也只是猜測,憑藉的不過是多年培養的觸覺,並沒打算告訴楚謠太多。

  但他很喜歡看楚謠這幅驚訝的模樣,比看她安靜寫字有趣多了。

  而當他分析這些時,他總能看到楚謠眼睛裡的崇拜的光。

  起初會覺得她大驚小怪,現在他就喜歡拿來顯擺,瞧見她眼中那抹光,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獎賞。

  「謠謠,你這次算是歪打正著,賀蘭夫人暴露了身份,出乎我們預料,怕是也令天影大吃一驚。聰明如柳言白,一定畫了賀蘭夫人的像,拿給老影主去辨認。所以我提前將賀蘭夫人『殺了』,秘密送往京城去。」寇凜笑著道,「這下,老影主該擔心謝從琰是不是知道了,我和你爹是不是也知道了,他們勢必要改變原計劃,重新籌謀。」

  楚謠哪裡開心的起來,擔憂道:「夫君,我們不要去福建了,回京吧?」

  「去,必須得去。」寇凜態度堅決,「我不在京中,他們才能放開手腳做事。」

  「可我擔心爹……」

  「放心,我當晚不就立刻寫信告知你爹了?有準備的情況下,你爹那手段,連我都得甘拜下風。」寇凜吃完了湯圓,放下碗,走回公案後,見楚謠起身讓座,他按住她的肩膀,在旁站著道,「但是謠謠,我現在摸不准謝從琰會怎麼做,也猜不透你爹最終是想做首輔,還是……」

  楚謠渾身打了個寒顫,連忙道:「父親絕不會有謀反之心,我楚家數百年聲望,容不得父親做出這樣的行為。」

  「我也是這樣想,希望他與我同一邊。」寇凜從文書堆中摸出一張地圖,慢慢攤平在楚謠面前。

  楚謠知道,他不是與自己討論前往福建的路線,因為這地圖不只有大梁國土,還有周邊許多屬國與大國。

  她又想站起來,但寇凜再度將她按下:「你坐著就好。」

  但楚謠如坐針氈,她聽出來寇凜是在與她「醜話說在前頭」。

  楚謠忍不住道:「夫君,我想說句大不敬之言。」

  寇凜道:「你說。」

  楚謠道:「聖上的帝位,難道不是使用手段奪過來的麼?若我小舅舅是淮王之子,這頂多算是皇室鬥爭,算不得謀朝篡位吧?」

  「我根本不在意誰當皇帝。」寇凜攤開地圖,正是知道她心中的疑惑,才會將地圖取出。他指指東南沿海,「謠謠,沿海倭患不斷,但朝廷卻不加派兵力去鎮守,你可知原因?」

  「因為咱們最大的危險來自北方。」楚謠指了指北元。


  「不只北元,依我看,再過個幾十年,遼東女真才是最大的威脅……」寇凜拿筆在地圖上圈出一大片區域,「咱們這國家啊,看著是從亂世中走了出來,實際上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稍有不慎便是分崩離析。」

  話音落下,他似乎想牽動唇角笑一笑,但肌肉又有些僵硬,最後略有幾分漫不經心地道,「我本想說,這樣一來,我的權勢與金子可怎麼辦?好日子豈不是到頭了?但你知我甚深,我不妨與你說句真心話……」

  楚謠仰頭凝視著他。

  「如今朝綱不震,兩直隸十三省,遍地貪官奸臣,可百姓的日子總算還能過下去。一旦再起戰亂,即使不落得個國破家亡,百姓也會似我從前一樣朝不保夕十數年……」

  收起漫不經心,他的神色越來越凝重,「在其位謀其政,我說過,我的立場是效忠聖上。謝從琰辱我是聖上腳邊一條看門狗,其實他沒說錯,我從來自詡狗賊,只要我一日身在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位置上,勢必為聖上守好國門,憑誰也休想作亂。」

  *

  回京路上,謝從琰不必再趕路,且因腹部有傷,又心疼自己的戰馬踏雪,腳程放的極慢,不入夜便宿在驛站中。

  足足用了好幾日時間才入京郊,因距離神機營已經不遠,他準備先回營地里去,待明日一早再入城去見楚修寧。

  從官道拐入山道,營地近在眼前時,忽聽右側林子傳來幾聲女子的呼救。

  謝從琰當下催馬趕過去,轉悠兩圈卻未發現異常之處。心下狐疑,折返時才發現已經找不到來時路。

  明白自己是中了埋伏,這是個較為簡單的山林陣法,行軍打仗時偶爾也會遇到,專用於困人。

  他索性勒馬駐足,站在林子裡不動了:「困我做什麼,又不急等著上戰場。」

  「謝將軍。」聲音就在附近,但因為「陣」的緣故,辨別不出方向,更看不到人。只知是個男人,刻意捏著嗓子說話。

  謝從琰問:「先說你們是哪一路的?」

  男子道:「和謝將軍是一路的。留您在此,是想問一問謝將軍,可否有興趣與我們合作,加入我們,我們需要您這位京畿三大營的掌控者……」又補充,「待成大事,您將獲得的報酬是帝位……」

  謝從琰眉心倏然一皺:「我沒興趣。」

  男子道:「您請聽我說……」

  謝從琰打斷:「我不想聽,再聽也是沒興趣。」

  男子笑了起來:「恕我見識淺,這天下竟還有不謀帝位之人?」

  謝從琰冷漠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就你這點見識也敢大言不慚的來為我效勞?」

  男子一時間似被噎的無話說。

  謝從琰挪動腰後刀鞘,準備抽刀,強行破這五行術陣。

  此時,又一略沉穩的女子聲音響起:「謝將軍,您對帝位沒興趣,那對楚謠可有興趣?」

  謝從琰的手停頓在刀柄上。

  女子道:「謝將軍是否覺得自己深陷牢籠,充滿了無力之感?正所謂不破不立,將軍當真不曾想過走出困局,隨心所欲,主導自己的人生?」

  謝從琰抽刀出鞘:「不妨亮出你們的身份,是寇凜派來試探我的,還是天影邪教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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