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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影(上)

2024-08-25 02:42:46 作者: 喬家小橋
  「岳父大人?」楚修寧藏在袖下的手攥成拳頭,任由指甲扎進肉中,感受到疼痛感,才確定自己並非處於夢中。閱讀

  「賢婿莫怕,我是人非鬼。」謝埕指了指油燈,「你先將燈燃上,太黑了,我這老人家眼睛不好使。」

  楚修寧收斂心神,彎腰撿起火摺子,取下紗罩,將油燈重新點燃。

  他點燈時,謝埕拄著拐杖兀自走去案台後,坐在楚修寧的位置上。

  昔日這案台上擺放的儘是各省遞來的公文,近日則全是關於鄭國公崔讓和金鴆的資料。

  謝埕看也沒看一眼,坐下後,將自己手中的拐杖橫著置於案上,壓住那些資料。

  拐杖只是一根凹凸不平的普通楠木棍,柄部則是以銀雕琢成的鷹頭。

  楚修寧蓋好紗罩之後,轉過身看向謝埕的目光充滿了探究和防備:「岳父大人,您說,您是人?」

  謝埕笑著反問:「莫非你信這世上有鬼?」

  楚修寧汗顏,他方才真是差一點兒就要信了:「岳父您……怎麼可能還活著?」他猜測,「莫非當年那具屍體是假的?」

  可當年謝埕護駕殺出重圍,那般的武功身手,直至死在聖上面前,再由聖上悲呼流涕著親手入殮,根本做不得假。

  「當然是真的。」謝埕笑道,「我若說我是吃了能夠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藥,你信不信?」

  楚修寧豈會相信。

  冷靜下來之後,他忽地想到兒女的遺傳病。

  關於雙生子的家族遺傳病!

  他看向謝埕的目光再度充滿了震驚之色:「阿簫和阿謠的病是隨了謝家?當年戰死塔兒谷的不是您,是您的雙生兄弟?!」

  謝埕微微頷首:「不錯,十八年前被你扶柩歸葬的並非三大營統帥『謝埕』,那是我的雙生弟弟,謝煊。阿簫和阿謠的病,的確是隨了我謝家。先不說我謝家從不曾出過龍鳳胎,更罕見的是,我謝家這病通常傳男不傳女,嫁出門的謝家女,即使有懷雙生子的,也沒人得過這個病。故而此病只流於我謝家門內,從未流出去過。」

  楚修寧顫顫道:「您與謝……叔父,也有這個病?」

  「謝家的雙生子,沒人逃的過。」謝埕苦笑,手指點著桌面,咳嗽幾聲。

  不論如何,面前此人是自己的岳父,楚修寧提壺斟茶,將姿態放的極低,雙手奉了過去。

  謝埕毫不客氣的接過:「我與弟弟出世時,依照家族的規矩,需要留兄殺弟,但那時正值大梁由盛入衰之際,呈崩亂之相……當然,主要還是我父親捨不得,便瞞過族中執行者,偷偷留下弟弟。父親滿心希望這麼多代傳承下來,家族怪誕的雙生子遺傳病,早已不藥而愈。」

  「只可惜希望落空。」楚修寧也不由感嘆。不然謝煊不會一直藏在暗處,他的一雙寶貝兒女也不會如此。

  「恩。小時候看不出來,可當我們兩三歲時,就已經十分明顯。」謝埕嘆了口氣,「我父親啊,是個極為優柔寡斷的性子,事實擺在眼前,卻依然捨不得下手。」

  楚修寧心道自己的親生兒子,擱在哪個父親身上會捨得下手?

  這病若是他楚家遺傳下來的,讓他簡單粗暴的在兒女之間選擇一個殺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埕道:「我父親想要尋找根治之策,斷絕我謝家此病。於是,他將弟弟送去山西,由一個世叔撫養。弟弟年少時便混跡於江湖,加入一個由奇人異人組成的組織。而我則在戰場打拼,扛起家族的重擔。我兄弟二人雖自幼分離,卻時而附身對方,對彼此的境遇瞭若指掌,心意相通……」

  徐徐說著,謝埕閉上了眼睛,似在緬懷胞弟。

  楚修寧同樣沉默不語,此時他已從「詐屍」的驚恐中徹底清醒,幾乎能夠確定眼前之人的身份,正是他與寇凜一直在抓的天影影主。

  「尚書大人,您可還好?」窗外忽然傳來心腹戰戰兢兢的聲音,「屬下與錦衣暗衛一時不察,遭人破開一道防線,有賊子闖入……」

  謝埕慢悠悠道:「你那好女婿,我那好外孫女婿,選來保護你的來劍樓,好巧不巧恰是我天影分支。你說,他是真不知情呢,還是故意想要你的命呢?」

  對他的離間之言,楚修寧波瀾不驚,隔窗對心腹道:「我無妨,你們且都退下。」

  謝埕孤身出現在他面前,應不是來取他的性命。

  心腹踟躕著應諾:「是!」


  見他這般鎮定,謝埕讚許著道:「雖以時隔二十幾年,我至今仍記得清楚,黎閹執掌東廠那年,你剛入翰林,年紀可有十六?」

  楚修寧伺候聖上一般,立在案台邊搖搖頭。

  謝埕回憶當年:「你總是愛穿一襲天青色,配之以玉冠銀帶,京城名士皆道你有魏晉公子風範。黎閹在翰林院外與你打了個照面,知你『公子』之名,存心戲弄你,旋即砍了一個太監的腦袋。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滾到你們幾人腳邊,相較同窗的驚恐,獨你面色如常,抬腳跨過,上前與黎閹請安。在他的刁難下,你對答如流,進退有據,明面上奉承的他喜笑顏開,實則引經據典的將他羞辱一通,那時我就知道,你往後必成大器。」

  楚修寧平靜道:「所以您才選中了我為女婿?」

  「選?萬萬不敢。」謝埕擺擺手笑道,「彼時京中哪戶公侯世族不想與你結親?哪家未出閣的貴族小姐,不以你為良配?你的風頭遠遠蓋過你師兄袁誠,而我謝家雖也一直握著軍權,卻有自知之明,是無法與你楚家結親的。」

  楚修寧忍不住諷笑:「於是您就使用手段,在大長公主的瓊花琳琅宴上引我入局?」

  謝埕打量他,笑意吟吟:「賢婿,當年主動對你投懷送抱的女人少麼?憑你的聰慧,若不喜歡靜姝,你可會插手?」

  楚修寧微微垂眼,沒有回答。

  他也忍不住追憶當年,那相親的瓊花琳琅宴他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但又不好拂了大長公主的面子,故而謊稱有事,中途才去。

  適婚之齡,不比師兄袁誠自幼定親,他父親四處雲遊不見蹤影,只傳信給他,除了斷袖之外,想娶哪家的姑娘都可以。

  那場相親宴,他算是絕對的主角,一出現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而原本只想來敷衍一下就走的楚修寧,因為注意到角落裡的謝靜姝,沉著心就坐下了。

  這個女人與旁的爭相表現的世家女不同,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透著深深的……不耐煩。

  不是欲擒故縱的把戲,是真不耐煩,以至於透著濃濃的厭惡。

  楚修寧一直都在想,自己從未見過她,究竟哪裡得罪了她。

  旋即就去問了大長公主,那是誰家的小姐。

  所以稍後那般俗套的落水戲碼,楚修寧從沒認為過她是故意為之。

  他從她身上,沒有感受到一分企圖心。

  後來一雙兒女墜樓之後,調查出謝從琰可怕的身份,他才知道謝靜姝當年出席宴席,應也是被迫的,且還被她父親逼著去宴席上「勾引」他。

  當楚修寧知道自己被謝埕給坑了之後,從未遷怒自己的亡妻。

  他不願想這些,但他捫心自問,即使她不落水,他稍後也一樣會去謝家提親。

  他對她,曾是一見鍾情。

  謝埕打斷了他的回憶:「你也莫要覺得委屈,原本你並不是我們的最佳人選。」

  楚修寧眼眸一凝。

  謝埕道:「挑中你的是我,可我弟弟卻認為你清高過甚,極不喜歡你那副睥睨世人的模樣。他更看重當時身在我謝家養傷的金鴆,認定金鴆乃不世之才,若培養起來,往後成就將遠在你之上,想他入贅我謝家。但我覺著金鴆做事過於率性而為,擇他為婿實在冒險,為此,我兄弟倆爭論許久,各執一詞,半步不讓。奈何在我倆爭執時,靜姝與金鴆已是兩情相悅,身為父親,我自然也盼著女兒幸福,最終妥協,接受了弟弟的提議。」

  聽到「兩情相悅」這四個字時,楚修寧袖下的手再次捏起。

  謝埕卻一副「造化弄人」的模樣:「只可惜金鴆忽然失蹤,我們等不起,只能將目光重新投向了你。」

  楚修寧冷冷道:「岳父為挑個合心意的女婿,也真是用心良苦。」

  謝埕搖搖頭:「不,我們不是用心良苦,是殫精竭慮。因為我們挑的不僅是女婿,這女婿肩上還擔著我們的『託孤』重任。」

  楚修寧明白這個「孤」,指的是謝從琰。

  謝埕道:「我兄弟倆當時已經三十好幾,遺傳病已進入第三階段,四肢時常麻木僵化,還伴有劇烈頭痛,我們倆都很清楚,必須得死一個了,不然兩人都會徹底成為瘋子,比死還要悲慘,這樣,便無法完成鎮國公臨終前交給我們的任務,我們兩個,必須留一個清醒之人。」

  楚修寧點了下頭。他原先一直想不通,謝埕為何要自盡於塔兒谷。


  為給謝從琰鋪路,選取這種慘烈方式,根本得不償失。

  畢竟以謝埕的頭腦和將才,他若活著,落在手裡的軍權只會越來越多,堂而皇之將謝從琰接來身邊,「父子」聯手,推倒宋家,逼宮篡位,指日可待。

  為何要繞那麼大一個圈子,將謝從琰交給女婿來撫養,自己則以詐死之計,交出兵權,退居暗處?

  而今瞧著謝埕這幅蒼老病態、步履蹣跚的模樣,楚修寧明白了,即使謝煊死了,謝埕也只是保住了理智,沒有成為一個瘋子。

  他的身體依然在急速衰敗,這對於一個武將意味著什麼?

  等不到謝叢琰長大,他便會失去軍權,謝家沒落是遲早之事。

  所以不如「戰死」塔爾谷,給聖上留下深刻的「忠君」印象,為謝從琰的未來奠定基礎,爾後歸於暗處。

  聽謝埕又在劇烈咳嗽,楚修寧再次回過神來。

  京城仍是深冬,他提起壺,發現茶已涼透,平素楚修寧都是直接喊人更換,眼下他走去門外,開門吩咐道:「速去端個茶爐過來。」

  「是。」

  楚修寧重新回到案台前,見他已經不咳了,問道:「塔兒谷之戰,叔父頂替您的身份戰死,而您則代替了叔父,接管了天影,為謝從琰暗中籌謀?」

  謝埕恩了一聲,語速極慢:「在大梁尚未立國之時,我謝家先祖便是江淮傅氏一族的死士。隨著太/祖立國,傅家得了國公的爵位,先祖聽從傅家交代,出去自立門戶,在傅家扶持下,於朝廷站穩腳跟,作為鎮國公府的暗臣存在。忠於傅家,是我們謝家的家訓。立國時被封為國公的幾大門閥世族,在朝中都有這樣的暗臣。」

  這一點楚修寧是知道的。

  「那你應該已經知道了,阿琰是淮王僅存的一線血脈,而淮王是鎮國公的親外甥,身體裡也有傅家的血。淮王倒台之前,我原本正奉命追殺阿琰那從教坊司逃出來的母親,前內閣首輔徐禾的女兒。但隨著京城譁變,鎮國公臨終前派心腹交給我一份朝中家臣名單,圈出哪些可堪信任,並命我做兩件事。」

  他話音一頓,楚修寧大概也知道是什麼事。

  他接著道:「第一,誅殺定國公宋錫滿門,且要宋家受盡世人唾棄,遺臭於青史。第二,扶小王爺登上皇位,為淮王與鎮國公府平反。」

  楚修寧安靜聽著,不插嘴。

  謝埕今日現身,主動交代所有,最後肯定會針對自己。

  楚修寧不知道他會怎麼對付自己,但在此之前,他必須認真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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