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

2024-08-25 02:42:50 作者: 喬家小橋
  虞康安從楚修寧住處出來後,步伐依然穩健,但速度卻比來時緩了許多。

  知他正在思考,虞清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的跟著。

  兩人沿著卵石鋪成的窄道,經校場和點兵台,一路行至海邊。

  虞家軍駐軍在浙福交界處的芽里堡,臨著海。碼頭港灣里停泊著許多不同大小的戰船,此時剛入夜,正處於換崗,只見幾艘巡海船緩緩駛入港灣,數十兵士交錯著上上下下,井然有序。

  夜晚的海風溫柔似羽,輕輕撓著面龐。倒映著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子,海面宛如撒著碎金。

  當年,京中富貴場中長大的虞清初來乍到,便愛上了這裡。碧空如洗,水似藍染,令她知曉天地廣闊,人的渺小,許多執念,微不足道。

  虞康安忽問:「清兒,爹是不是又讓你失望了?」

  「不。」虞清知道父親再問些什麼,搖頭。

  她依然無法諒解父親放逐大哥的事情,可從楚尚書口中獲知父親曾做過的努力以後,心裡比著先前好受太多。

  她的父親,並不是拿他們當做打仗的工具。

  段沖指責父親將他仍在荒島上時,無論他怎麼苦求,父親始終沒有轉身。虞清此時可以揣測父親當時的心情,他不是冷血,而是不敢回頭,生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心軟。

  虞清前行一步,與他並肩:「爹,您先前在麻風島,為何不向大哥解釋呢?」

  「事已至此,解釋何用,白送他一個打垮咱們虞家的把柄麼?」虞康安身姿筆挺,眺望大海,「身為大梁的軍人,虞家的家主,一個我沒有自信駕馭、極有可能長成禍害的天才,殺他我不後悔。但身為一個父親,放棄了自己的兒子,我該死,該被他記恨。」

  虞清聽到他聲音隱隱透著一些哽咽,鼻子亦是一酸,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隨著他的目光眺望。

  沿著這條海線,海之深處,是麻風島。

  島上有他這一世也放不下的至交和至親。

  虞清默默道:「您也怕金爺知道您當年遺棄大哥,有包含愧對他的因素在內,怕他會自責吧?」

  虞康安沉默了會兒,換個話題:「清兒,你認為我該不該接受楚尚書的提議?」

  「背叛袁黨,改站楚黨的提議?」

  「恩。」

  「說真的,您當年一口氣殺了那麼多高官,這把柄足以抄家滅族,咱們有選擇麼?」

  「其實楚尚書不是用這個把柄要挾我倒戈,他真是告訴我,他準備出手了,要我看清形勢。」虞康安的目光隨著遠處的燈塔閃爍了下,微微嘆息,「袁楚兩黨在朝中爭鬥了十幾年,誰也沒能撼動過誰的地位,楚尚書此次出手,必是大動作,無論輸贏,大梁文武勢力必會重新洗牌。」

  虞清點頭:「會的。」

  虞康安的頭很疼:「這些年,袁首輔沒少幫著咱們家,也對我多有提拔,倒戈害他,實在是……倒戈之後,若楚尚書敗北,咱們在朝中將無立足之地,遲早也逃不過個抄家滅族。」

  虞清試圖寬慰他:「爹,若楚尚書贏了,咱們虞家從中獲利頗豐。」

  此「利」非財。

  虞康安不否認,轉頭看她:「但是清兒,待那時他開海禁,放軍權給我,也是有條件的,不然他不放心。」

  「聯姻?」

  「是,他既提了這門婚事,自然有把握壓的住你女扮男裝混入軍營的影響。」

  虞清淡然一笑:「爹,我選擇從戎的本意是守疆土不遭踐踏,護百姓不受欺凌,若楚尚書真有本事令天下太平,將軍賦閒,那我嫁人又何妨?」稍稍一頓,又道,「何況嫁的還是我心悅之人,不委屈。」

  虞康安微微一嘆,在她肩膀輕輕按了下。半響又皺眉問道:「其實長久以來,我始終困惑,身邊如此多優秀兒郎,清兒為何獨獨喜歡楚家那傻小子,除了有個厲害的父親,一無是處。」

  虞清不樂意了:「瞧您說的,我們楚大出身高貴,容貌俊俏,秉性正直,心地純良,吃苦耐勞……還精通針線縫補,筋骨推拿,釀酒煮茶……最難得的是,將他爹的話當耳旁風,卻對我言聽計從,為我鞍前馬後,這樣的男人您再給我找一個去?」

  *

  房間裡虞康安走了以後,楚修寧招了招手:「阿琰。」

  謝從琰起身的同時,將牆角豎著的軍|刀拎起來,掛在腰後的皮質刀帶上,走去案台邊。


  楚修寧提筆在宣紙上迅速寫了一行字:「秘密去尋找此物,莫要被人發現,尤其是錦衣衛。」

  眸色沉似黑釉,謝從琰緊緊盯著紙上的字,每個字都認識,湊在一起卻令他恍惚。

  他「恩」了一聲,不詢問用途。

  正準備轉身出門,楚修寧問道:「阿琰,寇凜身邊曾有個親信,叫做陸千機,精通易容術是吧?」

  謝從琰點頭:「那人是天影派去寇凜身邊的細作,真名王若謙,咱們隔壁王侍郎府的小公子。」

  楚修寧又問:「上次紅袖招剿匪,他死了沒有?」

  謝從琰蹙眉:「不清楚,那夜紅袖招里死了很多人,因是以火器強攻,屍體多半面目全非,且這些邪教徒沒有戶籍,無法驗明身份。王若謙善於易容,不知他原本模樣,更難辨別。不過他有白病,那晚的屍體中沒有一具符合。」

  瞧見楚修寧微微頷首,他不解,「姐夫為何忽然問起他?」

  「無事,你去做事吧。」

  見楚修寧已將目光投向楚簫,謝從琰不再詢問,出門去了。

  房間裡又只剩下他父子倆,楚簫自角落略顯局促不安的走過來:「您長途跋涉定然乏累,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楚修寧將筆掛回筆架上,眼睛一瞬沒離開過他:「奇怪,我以為我要挾虞康安,你會數落我這幅政客嘴臉太難看。」

  楚簫心中五味雜陳:「爹,您就不能和我好好說話?對誰都和顏悅色,唯獨不給我好臉色看,許久不見,您都一點也不想念我的嗎?」

  楚修寧鮮少見他這副委屈又可憐巴巴的模樣,微微笑了笑:「行了,你同樣剛下船,也先去休息吧。」

  言罷,起身往臥房裡走。

  「爹。」楚簫站著沒動,喊了一聲。

  楚修寧正要繞過屏風,駐足回頭。

  楚簫猶猶豫豫:「您……對於我和妹妹,真的不疑心?」

  「你疑心麼?」楚修寧站定問他。

  「我沒有,但妹妹之前疑心過。」楚簫輕輕咳嗽一聲,實話實說,「她整日裡胡思亂想,難受好一陣子,還為此和妹夫生了幾日悶氣……」

  楚修寧不動聲色的聽著。

  說完後,楚簫忐忑不安的看他一眼,再問一遍:「爹,您老實告訴我,您曾疑心過麼?」

  「我知道有這麼個事情以後,有些恐慌,也有些難過。」

  與先前和虞康安聊天時所表現出的睿智從容截然不同,此時的楚修寧卸下所有防備與偽裝,雙眼清澈,眉宇間卻透著些薄薄的疲憊,「我時時憂心你們兄妹倆會受人蠱惑,將這無稽之談聽進心裡去,令你們恐慌難過……是以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時時猜度著你們的恐慌,猜度著你們的難過,以至於自己也陷入了你們的恐慌與難過之中。」

  楚簫嘴唇微顫,想說話,卻又無言,慢慢紅了眼眶。

  *

  兩日後,傍晚,麻風島。

  江天嶼以寇凜的血養好蠱之後,在他不以內力抵抗的情況下,種入他的身體裡。

  再按照約定將楚謠腦子裡的蠱引了出來。

  怕楚謠害怕,原本寇凜打算再次將她迷暈,但她堅決不同意,遂作罷。

  「好了。」江天嶼從她手臂被割出的血口子裡,引出一條以肉眼幾乎看不出形狀的小蟲子。

  養一蠱種一人,此蠱已無用處,被他兩指捏死。

  「你確定她沒事了?」寇凜凝眸仔細打量著楚謠的神色,只恨自己學了那麼多本事,為何獨獨不曾涉獵醫術。

  「我原本就不是針對他。」稍後將要出海,江天嶼穿一襲緊身黑衣,越發襯得面紅唇白,似傅粉塗脂,「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想傷害她。」

  寇凜瞥他一眼:「足見你有多無恥,夢中情人的女兒都捨得下手。」

  江天嶼的眉頭緊緊一皺:「世俗!在爾等眼中,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就只剩下男女關係!」

  寇凜好笑道:「的確不只是男女關係,可是,能讓一個男人為了一個與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耗盡心力去專研虛無縹緲的起死回生之術,若非男女關係,還能是哪種關係?」

  楚謠坐在床邊,眼珠子在眼眶子裡骨碌轉著,驚疑不定。


  「實話告訴你們,我所專研的並非起死回生之術。」江天嶼施施然站起身,遞給寇凜一個眼神,告訴他該走了,「起死回生只能寄託於我根本不信的玄門,在醫道上,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我不會白費力氣。」

  寇凜微微怔:「那你……」

  江天嶼冷笑:「她根本沒死透,十天內你再不將她給我,她才真是死透了。」

  「三個御醫都確定我母親是真的去世了。」楚謠當時雖然年紀小,卻也懂了事兒,「心衰之症,是不治之症。」

  江天嶼道:「不錯,心衰之症以目前的醫術來看,的確是不治之症,我當年想了很多辦法都束手無策。於是給她種下三條極罕見的冰蠶蠱,在她快咽氣時,將她的血液內臟凍住了,令她達到靜止狀態。」

  瞧著兩人滿臉茫然,他嘗試描繪,「類似蛇、龜之類的物種,在冬日寒冷時進入冬眠一樣,待暖和時,就會慢慢甦醒。」

  寇凜給他一個「你也太能扯」的表情:「若真如此,為何十幾年了我丈母娘還沒醒過來?」

  江天嶼沉眸:「她醒來沒用,她原本就剩下最後一口氣兒,解蠱瞬間依然會死,因為她的心衰之症仍在,那顆心臟不能用了,必須換一顆健康的。」

  寇凜恍惚著明白了,詫異道:「所以,你不是專研起死回生,而是換心?」

  見江天嶼點頭,楚謠難以說服自己相信他的話,訥訥道:「你真是個瘋子。」

  「自古有大才者皆是瘋子。」江天嶼當做是對自己的誇讚,神采奕奕,「古時曹孟德患有頭風,華神醫提議給他開顱,卻遭斬殺。你們目光短淺,且隔行如隔山,不怪你們。我一直堅信,工具的部件可以更換,人的五臟一定也可以,只不過需要極熟練和高明的手法罷了。」

  自他溢出的高亢情緒中,楚謠感受到一股近乎瘋魔的狂熱,令她心目皆駭然:「你、你都以活人實驗?」

  江天嶼冷哼一聲,反問道:「拿死人如何實驗?」

  楚謠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為何非得抓二月生的美人兒?做換心實驗,只要兩個活人不就行了麼?」

  寇凜低頭沉吟片刻,微提唇角:「江護法,你那紅杏出牆的妻子,生辰是在二月間吧?」

  江天嶼瞬間面黑如墨,警告著瞪了寇凜一眼。

  他未承認,但也未出言否認,看來被寇凜猜中了。

  這份報復心態太過變態,令楚謠毛骨悚然,汗毛直豎:「那你成功了沒?」

  「沒有。」江天嶼幾乎要開在頭頂上的狂熱之花漸漸枯萎,熠熠生輝的目光也慢慢黯淡,「這十幾年裡,我更換了六七百次,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六七百次?

  一次至少兩人,得活活剜了多少人的心?!

  剛被解蠱的楚謠幾欲暈厥,萬幸靠床站著的寇凜及時攬住了她的肩。

  楚謠抑住情緒,問道:「那麼數百次下來,可有進展?」

  江天嶼不回答,看他頹喪的表情,應是毫無進展。

  「那我娘和徹底死了有區別嗎?」楚謠倏然抬臂,嚴厲的指向他,憤怒自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不,你根本也不在意我娘能不能活過來,什麼救命之恩,什麼視如親妹,統統都是藉口!你無非是打著救我娘的旗號,壓制你原本身為一名濟世為懷的大夫,內心殘存的那麼一些良知,令你可以沒有心理障礙、毫無顧忌的去剜那些無辜者的心臟!」

  「你胡說八道!」江天嶼被她激怒,兩指夾著一根泛著泠泠含光的銀針,似電般朝她喉嚨扎去。

  針尖距離楚謠的喉嚨尚遠,便被寇凜抓住了手腕,銀針停在半空,難以再近半步。

  「你是找死麼?」寇凜看向他的眼神透著冷酷,語氣泛出的寒意,比銀針的寒芒更冷三分。

  他並未用力,但五指俱剜在江天嶼手腕經脈上。

  看著江天嶼疼出了汗,他才鬆手。

  寇凜已經中了蠱,江天嶼雖答應了他不再楚謠面前提起此事,但此時惱怒著想要催動他體內的蠱蟲。

  又忍住了,蠱蟲才剛種下,尚未完全融合,以寇凜的武功,即使催動了對他也造不成太大影響。

  江天嶼咬了咬牙,拂袖而去:「寇指揮使,咱們該走了!」

  他去到外間,楚謠依然順不下心頭的怒氣,胸口起伏劇烈,喘症似要發作。


  寇凜疾步走去窗邊推開窗子,又倒了水來給她喝。

  臉色蠟白,楚謠抓住寇凜的袖子,將他拽坐在自己身邊,連喘幾口氣之後,目光銳利:「你不肯告訴我,我猜不出你們稍後會如何交易,但你絕不能將我娘的屍身交給他,哪怕毀了也不能給他,答應我!」

  「我明白。」寇凜攬她入懷,示意她放寬心,「我早有計劃,稍後便將天影在沿海的勢力連根拔起。」

  「此人實在可恨!」怒恨之後,楚謠鼻翼一皺,眼淚滾落,「我外公……謝埕他更可恨!」

  起初知道做了那麼多惡事的天影影主是外公,她驚訝,但並未有太深的感觸,如今一顆心揉碎了的疼,「將娘從墳墓里盜走利用已是冷血,為了籠絡住江天嶼效力天影,明知他是拿著娘當幌子,也由著他。這麼些年了,娘流落在外,死而不安也就罷了,還被這歹毒之徒拿來當做良心的擋箭牌。娘是虔誠信佛的,被迫背上這麼多人命債,九泉之下如何能夠心安?」

  越想心中越是難受,她伏在寇凜肩窩裡越哭越收不住,上氣不接下氣。

  覆手在她後背順氣,感受著脖頸的濕漉,寇凜心下刺痛,眸光深邃,立誓一般:「放心,不惜任何代價,我定讓這些人死無葬身之地。」

  原本他也只覺得他們該死,與那些查案子時被他揪出來的兇手一樣罪無可恕。

  而今真切感受到他們的可恨,岳母對他來說也不再只是一個符號,是他該去盡的一份孝道。

  ……

  中蠱解蠱的緣故,楚謠身子骨虛弱至極,哭一場幾乎耗盡了力氣,寇凜陪伴著她入睡,掖好被角,離開房間。

  江天嶼在外已經等待許久,兩人一起下山出島。

  金鴆答應不插手,於是麻風島眾守衛對兩人視若無睹。

  兩人乘著一艘小船往西南方走,沒多遠的海域上,停泊著一艘中型海船。

  船上都是江天嶼的人,天影邪教成員。

  天影在東南沿海幾省的據點並不是麻風島,畢竟麻風島管理嚴格,出來進去十分不易。

  寇凜隨著江天嶼登船之後,留意船上眾人,與他們約定的差不多,約莫五十個左右。

  稍後來接他的錦衣衛船,差不多也是這個人數。

  這些邪教成員高矮胖瘦更是出奇的一致,以黑面巾蒙著臉,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夜行衣,寇凜分辨不太清楚。

  唯獨有三人與別不同。

  其中一男一女穿著白衣,面部戴著制式相同的金屬面具。

  僅剩下的一個男人則大方露著臉,乃是江天嶼的三弟子岳藤。

  寇凜從氣息感知,船上武功最差就是江天嶼。

  最高的,則是始終默不作聲,卻寸步不離守著江天嶼的面具男女。

  ……

  海船行駛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時分時,江天嶼吩咐停船,對寇凜道:「寇指揮使,你可以發信號了。」

  根據他與寇凜的約定,交易的地點他來選。

  海上沒有建築,難以定位,只能說個大致位置,譬如在某島與某島之間這種話。寇凜派人去虞家營地送信給段小江,昨夜段小江應也率船出發,來到了這片海域。

  寇凜得釋放一個錦衣衛密令信號,讓他們尋著信號找來。

  *

  他放信號時,段小江幾人正在貨艙里圍著那口棺材大眼瞪小眼。

  寇凜與江天嶼的約定是這樣的:收到寇凜的定位信號之後,段小江他們便將船行駛過去,與江天嶼的船保持在一定距離時,停下來。

  這個距離,以施展輕功無法實現兩船間的跨越為準。

  通俗點說,就是無論哪一方的人,都不能從自己的船跳去對方船上。

  兩邊同樣高手如雲,加上有段小江這樣以輕功為生的盜門中人,所以這個距離極遠,基本兩船人站在瞭望台上拿著西洋鏡子才能看到對方。

  等停穩之後,江天嶼的三弟子岳藤就會乘小船過來驗「貨」——驗一驗楚夫人的屍身是否真在船上。

  驗完之後,岳藤登上瞭望台,朝著對面瞭望台上拿著西洋鏡子觀望的江天嶼遙遙比劃一個手勢。

  江天嶼就會幫寇凜解蠱。

  解蠱之後,寇凜也登瞭望台朝段小江打一個特定的手勢。


  天影與錦衣衛兩方同時以小船放人。

  不用擔心寇凜與岳藤狹路相逢會出手搶奪,因為寇凜畏水,且江天嶼特意找了一處浪急之地。

  寇凜在小船上不敢輕舉妄動。

  當然,寇凜不會坐以待斃,他的計劃是這樣的:等岳藤上船驗過「貨」,對江天嶼打過手勢,就將岳藤騙去艙里,殺了他,由陸千機易容假扮。

  原本寇凜並不想將他岳母的屍身拿來利用,但陸千機的縮骨功和易容術再怎樣厲害,也無法假扮一具沒有心跳不會呼吸的屍體。

  只能假扮成岳藤。

  交換完了之後,陸千機上去江天嶼的船,隨船而行,揪出天影在東南海域上的據點。

  計劃有些兇險,畢竟江天嶼醫術高超,不確定他能否看穿陸千機的偽裝。

  但陸千機有自信一試,即使失敗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所以計劃在實行上沒有漏洞。

  可是……

  當他們行船一夜,來到約定的海域附近,等待他們家大人的信號時,段小江嗅出棺材朝外一陣陣透出臭味兒,實在忍不住提前拔釘開棺——寇凜吩咐過,屍身見光與空氣都不易保存,合蓋後莫要輕易開啟。

  豈料這一開啟不打緊,陸千機、段小江和小河罕見的齊齊目露痴呆。

  幾天前,他們放進棺材裡的明明是一具屍體,如今卻成了一條……鹹魚。

  一條特別大的鹹魚,與楚夫人的重量差不了太多,所以抬上船時沒有察覺到變化。

  魚腹中塞了不少香料,暫時壓住了鹹魚的腥臭。

  最令人看不懂的是,魚嘴上插了柄短劍。

  「怎麼回事?」陸千機看向段小江,自己這兩日都在外召集自己隱藏於沿海的手下,並不在營地守屍。

  「怎麼回事?」段小江看向小河,自己這兩日也在忙著召集人手,守屍守的斷斷續續。

  小河冷汗淋漓:「我始終瞪大眼睛守著的啊,除了三急從未離開過半步,離開後也喊阿松阿柏他們繼續守著。我這就去問他們……」

  「別問了,你問也問不出,若發現異常,他倆肯定會報。」陸千機皺起眉,「看來……」

  小河嚇的跳起:「看來這女人是條鹹魚精!」

  段小江差點兒吐血,劈頭罵道:「看來是動手之人的武功超過咱們太多,咱們無法發覺!鹹魚精?虧你想得出來!早讓你別看太多志怪話本,你非不聽!」

  小河搔著後腦勺訕訕蹲下。

  阿松蹬蹬瞪從甲板跑下底艙:「小江,大人的信號來了!」

  段小江捂臉:「現在怎麼辦啊千機?」

  陸千機看著棺材裡的鹹魚一樣惆悵:「能怎麼辦啊,先過去吧。」

  *

  江天嶼的船上。

  寇凜朝半空釋放完信號之後,立刻回到艙里去。

  船雖已不再行駛,但海浪頗大,船身顛簸著一直被海浪推著走。

  搖搖晃晃,寇凜雙腿發軟,不敢在甲板上多待。

  江天嶼淡定的坐在艙內,笑道:「果然,但凡是人,總是有弱點的。」

  神色瞧不出異樣,寇凜坐去他對面:「人不只有弱點,還有陰暗。本官的夫人常說人有千面,但總歸是一半崢嶸,一半猙獰,是善是惡,只看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

  江天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身後持酒壺的面具女人立刻斟上。

  寇凜打量他:「天影最喜歡盯上那些有才華,有本事,或時運不濟,或遭逢苦難,遊走在正邪邊沿之人。」

  「我們也盯上過寇指揮使。」江天嶼指指他。

  「本官知道,在本官從大理寺逃獄出來,告御狀翻身之後,你們靠近我,協助我剷除閹黨,本官才知道有這麼個組織存在。」寇凜點頭。

  「可我們放棄了。」江天嶼嗆了酒,咳嗽幾聲,再道,「經過分析,你這人太過自我,無法駕馭。」

  「本官且當這是誇讚。」寇凜微微眯眼,道,「江護法這麼下血本的想要回本官岳母的屍身,可見你這人良知尚未全然失去,沒了本官岳母這個藉口,你內心甚是惶恐。」

  「呯!」江天嶼冷著臉將手中玉杯砸在桌面上。


  寇凜淡淡一笑,抱著手臂不再說話。

  約莫過去兩個時辰,岳藤才從瞭望台上下來:「師父,看到錦衣衛的船了,那個段小江站在瞭望台上,我已示意他們停船。」

  「放下小船,你過去吧。」江天嶼緊張起來,「查仔細點,留心他們耍手段。」

  「是的,師父。」岳藤也有些緊張。

  江天嶼安慰他:「放心,他們的老大在咱們手上,不敢拿你怎麼樣。」

  岳藤又應了聲是,出艙去了。

  剛走不久,一個蒙面人來報:「江護法,對面也派了個錦衣衛乘小船過來了。」

  江天嶼立刻質問:「寇指揮使,咱們的約定里沒有這一條。」

  寇凜也沒安排這一條,明白估摸著是計劃出了什麼意外,鎮定道:「也是來驗驗貨吧,怕本官已經被你給殺了。」

  見江天嶼依然如臨大敵,他不屑,「就一個錦衣衛,你們一船五十多個高手怕什麼?等他來了,本官讓他回去不就得了。」

  江天嶼的神色這才慢慢緩和下來,拿著西洋鏡子準備去瞭望台上等著岳藤的手勢,吩咐那一男一女:「看好他。」

  兩人抱拳:「是!」

  一刻鐘後,那個錦衣衛在密切監視下登上了船,進入艙內,向寇凜行禮:「大人!」

  是寇凜身邊的暗衛阿松,但抬頭的一剎,卻給寇凜使了個眼色。

  寇凜明白過來,是陸千機。

  同時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起來,計劃中陸千機稍後要假扮岳藤的。岳藤這會兒應該已經登上了錦衣衛的船。

  陸千機此時來見自己,說明原計劃肯定是行不通了。

  「你們倆出去,去艙門口守著。」寇凜對那一男一女道。

  兩人不動。

  寇凜冷冷道:「你們不知道我怕水?擔心我跳海?不出去就交易取消。」

  那兩人互視一眼,出去艙門口繼續守著。

  寇凜從椅子上起身,聲音壓的極低:「計劃出了什麼茬子?」

  「不是計劃,是交易無法完成了。」陸千機揉揉太陽穴,「棺材裡的逝者不見了。」

  「不見了?」寇凜一無法理解。

  「成了一條鹹魚。」陸千機描述了一遍那條鹹魚。

  寇凜微愣,旋即唇線緊緊一繃,問道:「千機,你們去了虞家營地,應該已經知道四省聯軍剿匪,我岳父請旨監軍之事了吧?」

  陸千機道:「我正要告訴你,楚尚書幾日前就到了,謝從琰護送他私自走的海路,與我們同一天到的虞家軍駐地芽里堡。」

  從麻風島到芽里堡行船得三日,時間不夠,沒能及時通知寇凜。

  寇凜的臉色越發陰沉:「我岳父沒有召見你們?見你們抬著棺材也不過問?」

  陸千機搖頭:「楚尚書平素里愛講規矩,咱們錦衣衛辦事,他自然不會過問。」

  寇凜目光幽深:「看來墓被盜了這事兒,他果然已經知道了。」

  陸千機心中存疑:「寇凜,我瞧著那位逝者的模樣,與阿謠略有相似之處,該不會是……」

  寇凜點頭:「正是我岳母。」

  儘管已有這個猜測,陸千機依然難掩驚訝:「難道、莫非是楚尚書做的?」

  寇凜冷笑:「除了那隻老狐狸,誰會偷走了屍體之後,還放條鹹魚進去譏諷我?」

  「譏諷你?」陸千機懵怔,恍然,「譏諷你是條游不了水的死鹹魚?」

  寇凜瞪著他:「大首領,我知道你聰明,但有必要說出來嗎?」

  陸千機訕訕,又問:「那他插把短劍在魚嘴上是什麼意思?罵你是個賤人?為何要插在魚嘴上?」

  寇凜拳頭一攥,惱火道:「肯定是我大舅子!那個蠢貨把我之前偷笑他的事兒告訴他了!」

  「你偷笑楚尚書?」

  對,偷笑他被帶了綠帽子!心中雖然氣憤,寇凜終究是沒說出來,畢竟關於偷笑這事兒,他已被楚謠狠狠教訓過了,也深刻認識到了錯誤。

  陸千機見他不肯說,也不再問,只道:「那現在怎麼辦?莫說計劃泡湯,岳藤應已上船了,咱們沒有『貨』給他驗,小江拖不了他多久,你體內還種著蠱……」

  一團糟,從沒見過老丈人這麼坑女婿的,真心是往死里坑。

  陸千機焦急中,忽又想通了:「應該無妨,楚尚書知輕重,敢這麼坑咱們錦衣衛,肯定會有後招。」

  寇凜鐵青著臉:「可他一定會等我顏面盡失之後才肯出手。」

  陸千機拍拍他的肩膀:「沒辦法,咱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寇凜頓覺呼吸不暢,心口憋悶。

  怪不得他丈母娘死於心衰,誰和那老狐狸一起過日子誰都會心衰。

  寇凜甚至都能在腦海里,勾勒出那老狐狸將劍插|進鹹魚里時的畫面,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奸詐無比的笑容——「讓你猖狂讓你浪,如今在海上,你瞧你這短命的賤人,像不像一條被醃過的鹹魚?接著狂啊,繼續浪啊……」

  呵,行,等著看我這次怎麼打你這老狐狸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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