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解

2024-08-25 02:42:53 作者: 喬家小橋
  台下的圍觀者們許是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空氣忽然安靜。

  楚謠真是服氣了,她本以為他是要錢不要命,原來不只不要命,還不要臉。

  徐淼站穩之後,乾乾一笑:「兄台真是幽默。」

  寇凜提著刀:「我說真的,沒開玩笑。」

  徐淼見他表情嚴肅,真不像是開玩笑,眾目睽睽之下,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接。

  前排坐著的陳七笑了一聲,上一次見寇凜,是在他和段沖拼命之時。她遠遠圍觀,見他眉宇間透著一股子不輸段沖狠勁兒,但招式卻千變萬化,正統太極中,夾雜著各種下三濫,就知他是個不按理出牌之人。

  罵這一句,換成段沖根本不會在意,反而出手更猛,將他揍的更慘。

  但徐淼不一樣,這小子人後滿腹壞水,人前慣愛裝模作樣。

  寇凜應也是看準了他的性格,才會這麼說。

  徐旻惱道:「既然不想打,你上什麼擂台?」

  寇凜站在高處,斜斜俯視他:「誰說我不想打了?刀不是已經提在手裡了?這兩句話的確是我所信奉的,不過平時只放在心裡,與人交手時默念罷了,是你兒子非得提出來,我才順口一說而已。」

  「你……」若不是擂台有擂台的規矩,徐旻幾乎要跳上去揍他。

  楚謠微微皺眉,她心知寇凜根本不想打,是在拖延時間等段衝來,但他說話太過,很有可能會激怒徐淼,適得其反。

  徐淼瞧著謙謙有禮,卻絕非善男信女。徐旻勾結東瀛藩主,為他們假扮倭寇洗劫沿海提供掩護,從中抽成。還使用各種卑劣手段與麻風島搶生意,都是徐淼的主意。

  而此時,徐淼臉上保持微笑,提劍的手青筋暴起。

  寇凜卻笑起來:「不過,那是我行走江湖才說的,如今擂台一對一,自然不作數,徐兄聽聽便罷,別往心裡去。」

  徐淼臉色才剛有所緩和,準備舉劍,寇凜又道,「打擂台,我常常在心裡默念的是這兩句——『單挑從來不會輸,誰先動手誰是豬』。」

  旋即寇凜後知後覺的捂住了嘴:「哎呀,這心裡默念的話,我怎麼又說出口了?」

  圍觀眾人一陣鬨笑,畢竟多半都是麻風島民,看到徐家吃癟自然是開心的。

  他們不知寇凜的真實意圖,只覺得他是在逗著徐淼玩兒。

  徐淼的臉再一次漲成豬肝色,攥著劍的手咯吱咯吱,真的快要忍不住了好嗎!

  這是他父親說的,敢和段沖硬碰硬的猛人?

  這他媽分明就是個賤人!

  徐旻同樣怒不可遏,從椅子上「噌」的起身,指著徐淼道:「和他廢什麼話,打他!」

  但徐淼踟躕著不動,他不想在言語上落了下風,這一群看熱鬧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即使他贏了,也不會流傳他戰勝了麻風島,只會流傳這一段插曲。

  他在心裡想著怎樣轉圜,忽地靈光一閃,笑道:「兄台既然如此說了,你且先動手就是。而咱們換個定輸贏的規矩,你攻,我守。」

  寇凜挑眉:「你不還手?」

  徐淼依然是彬彬有禮:「不還手。聽聞你能與段沖大哥過上百招,爾後以靴刀割傷了他。我也給你一百招,若是一百招內你有本事讓我見血,就算你贏,若不能,則是我贏。」

  寇凜默不作聲,似在思考。

  「這樣吧,兵刃隨你用,我不使劍。」徐淼道。

  「好。」寇凜終於點頭答應,「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將手中寶劍收入鞘中,解下劍帶扔下台,被手下接住。徐淼長身玉立,面帶微笑,做出邀請的手勢。

  立時就將局面逆轉,圍觀眾人的鬨笑聲變為了讚嘆聲。

  難怪被岸上的人稱為「雁盪公子」,寵辱不驚,君子之風,單是這份氣度他就贏了。

  徐旻坐在台下得意極了。

  楚謠不得不承認徐淼不但武功高強,應變能力也不遑多讓,一看便知是個見慣風浪之人。不但將寇凜調侃奚落他的話全堵了回去,若寇凜一百招內傷不到他,等同說明他比段沖更強,實乃一舉數得。

  只可惜,正合寇凜心意。

  也可以說,寇凜算準了他會如此提議,一步步逼著他跳進自己的坑裡。


  楚謠心口憋的氣總算是消了些,她承認有時和他慪氣,是有矯情成分在內的,可這一次她是真氣,傷勢未愈,為了賺金鴆些錢非得上擂台,怎麼勸都不聽,她能不氣麼?

  「徐公子善劍,卻扔了劍,我不能讓徐公子太吃虧,也不用刀了。」寇凜提著刀走回兵器台,扔回去,眼睛瞄向兵器台上其他兵器,「我換一個兵器,徐公子不介意吧?」

  「兄台請便。」徐淼微微頷首。

  兵器台上擺著常用的十八般兵器,都是平時慣用的刀槍劍戟之類,寇凜從右一開始,拿起一桿銀槍,掂了掂重量,又比劃了下,仔仔細細,反反覆覆的研究。

  徐淼不解其意:「兄台?」

  寇凜繼續研究:「這擂台是你們擺的,武器也是你們出的,誰知道其中有沒有什麼貓膩,萬一打著打著,槍頭脫落,槍就成了棍,我還如何將你打出血來?你們的如意算盤不要打的太精喲。」

  徐淼眼底一暗。

  台下徐旻氣的直擼袖子:「這賤人……」

  陳七笑道:「可這小兄弟說的有道理啊。」

  台上寇凜繼續道:「我輸不要緊,給金爺丟臉就不好了,還要連累我那段沖大哥,讓人以為他不如你。」

  圍觀眾人似有所悟,紛紛竊竊私語。

  徐淼嘴角的笑容快要繃不住了,僵笑道:「那兄台仔細驗吧,若查出有一樣兵器被動了手腳,此戰不必再打,我算你贏。」

  「放心,我會好好查的。」寇凜提著銀槍背過身時,微微一笑。

  查完銀槍,放回去,又拿起右二的金戈長矛。

  這下,他有充足的時間等著段衝到來。

  嘖,賺大發了。

  *

  半山腰的靶場上,心腹將擂台上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曹山冷笑道:「義父,他這是替咱們解圍麼?怎麼看都是在給咱們丟臉吧?」

  金鴆莞爾:「這裡是麻風島,而非江湖。江湖人懂規矩,會不恥寇凜的無賴,可島上人都是些看熱鬧的,他們只在意熱鬧好不好看,精不精彩。誰被擠兌的說不出話,誰就成了眾人的笑料,無妨的。」

  心腹垂著頭道:「嘴仗這方面,寇指揮使一直是占據上風的。」

  金鴆抿唇:「看來,我真得給他備上一份大禮。」

  曹山不滿道:「可他這樣拖延時間能拖延到幾時?上次是因為義父喊停了大哥,他才有機會出手傷了大哥,一百招之內讓徐淼見血,可能嗎?徐淼雖然愛裝,但人家的確有底氣裝,畢竟武功擺在那裡。」

  當年南七省武林大會劍挑群雄的成就,可不是吹出來的。

  金鴆點點頭,他自然清楚徐淼的本事:「不過寇凜遇強則強,幾乎摸不透他的底線和上限。倘若不曾受傷,與他有一拼之力。」

  「但他受傷了,贏面微乎其微。」

  「所以他根本沒打算和徐淼動手,只是想從我這撈點兒錢,萬一落敗,我還會給他錢?」

  「拖延著就能贏了?拖到最後,不還是要打?」

  「他在等段沖。」金鴆朝後山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此時,楚修寧應已在地牢里了,也不知他準備對段沖使用什麼計策。

  原本金鴆並不認為楚修寧會成功。

  楚修寧是個人物,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他平時都是與朝臣勾心鬥角,應是沒和段沖這樣的悍匪打過多少交道。

  如今寇凜敢上擂台,意味著他肯定楚修寧會成功。

  這令金鴆心中多少升起了些希望。

  *

  後山地牢。

  虞康安、虞清和楚簫,以及看守地牢的護衛首領馮南,都在關押段沖的牢房外站著,凝神屏息,認真聽著裡頭的動靜。

  楚修寧走近鐵籠子,隔三尺左右停下:「虞公子。」

  外頭楚簫倒抽一口冷氣,覺得他爹是在找死。

  果不其然,再聽到這聲「虞公子」之後,段沖抬起了頭,眼瞳里划過灼灼殺意。

  「看樣子,你十分牴觸『虞』姓,你認為你此生所受之災劫,皆起因於一個『虞』字。」

  楚修寧再行一步,腰間玉墜隨著他的動作小幅擺動,「百家姓,萬家燈,你怎就偏偏姓虞呢,明明自己與虞家格格不入。」


  「楚尚書,一計不成,你還準備做什麼?」段沖背靠著鐵籠,伸直右腿,左腿則曲起,左臂搭在膝蓋上,微微仰頭,趁著昏暗的燈光盯著楚修寧。

  眸中殺意已退,他平靜自若,「無論你有什麼詭計,都是沒用的,我不知錯在何處,絕不會低頭,而且我想,義父也不希望我違背本心的去道歉。」

  「我沒打算將計謀用在你身上。」楚修寧搖了搖頭,「再者,我要金老闆與我合作,自然希望他真心實意,耍詐得來的合作關係是不會牢固的。而想要他真心實意,唯有令他心懷感恩,此『恩』,便是解開你的心結,將你從歧途拉回正途。」

  段沖不懂了:「那你給徐旻遞消息,讓他去擺擂台,是想做什麼?」

  楚修寧徐徐解釋:「因為近來關於你父子二人失和的流言蜚語甚囂塵上,需要徐旻將事情鬧大,再由你親自出面,方可破除。此舉是為幫金老闆鞏固他在東南海的地位,當然,亦是為了我與金老闆稍後能夠合作愉快。」

  「我真討厭你們這些做官的人,滿肚子的算計。」段沖嘲諷一句。

  「沒關係,我們也不喜歡你。」楚修寧笑容溫和。

  段沖微微一滯,楚修寧與他想像中的當朝權臣不太一樣:「你既然不準備將計謀用在我身上,那為何足足過了七日才來見我?」

  楚修寧道:「我在思考怎麼教導你。原本我來找金老闆談合作,開出的條件與你無關,因為聽罷你的事跡,我只覺得你歹毒自私,無藥可救。但初來島上那一日,犬子隨著虞總兵來見你,你說出了你的困惑……他便來找我,直言他也很困惑,我聽了他的轉述,開始覺得你只是稍有偏執,尚有得救,所以臨時改了策略。」

  段沖稍作沉默:「你已經知道我錯在了何處?」

  「你沒有錯。」楚修寧回的斬釘截鐵。

  段沖一愣。

  外頭聽牆角的四人也都摸不著頭腦。

  「世間本就沒有是非對錯,只是『人』為了繁衍生存而制定出來的規則。就像律法一樣,以強權維護,也會被強權推翻。待有一日,『人』不敵某種更強大的新物種,被此物種所取代,人的是非觀也將蕩然無存。」

  段沖懵了懵:「你指的強大新物種,是我?」眉頭緊緊一皺,語帶怒意,「我並非不懂善惡是非,我知恩圖報,敬愛義父,哪裡不是人了?」

  楚修寧問:「你真的是人麼?在我看來,人有爭強之心、悲憫之心、愛人之心、感恩之心、嫉妒之心、仇恨之心,你缺了什麼?」

  段沖思索著:「我……」

  「你沒有憐憫之心。」楚修寧打斷了他,「你以你父親舉例,說他殺東瀛少年人毫不留情,教會你何為立場。但你只看到立場,沒看到你父親的憐憫心。」

  「你從不知,似你父親、以及千千萬萬甘願獻身戰場的好兒郎,刀拿在手中,憐憫卻是刻在骨子裡的。他們揮刀殺戮,目的是止戈,他們是世間最凶之人,亦是至善之人。」

  「而你呢?立場之下,非你所愛者皆為螻蟻!你對他們,可曾有半分憐憫之心?若無,你也膽敢說你是人?膽敢與你父親相提並論!」

  楚修寧的語速逐漸加快,聲音也越發擲地有聲,眼神似一柄利劍,似要將他穿透。

  段沖仿若被他一席話鎮住,慢慢收腿,改為盤腿坐的姿勢。

  忽地,他回過神:「憐憫?除了義父,誰曾憐憫過我?我連路都不會走,虞康安便讓人抱著我上戰場看著他殺人,我看不到他骨子裡的憐憫,我只看到了人命有多不值錢,再硬的腦袋也不過就是一刀!我一再言明我怕死,不想從軍,他指責我是個懦夫,說虞家人沒有怕死的,還將我扔進狼窩裡去!即使我如今沒有憐憫心,不配做人,也是虞康安逼出來的!」

  他氣勢洶洶,如有實質,空氣中仿佛彌散著硝煙。

  牢房外的虞清微微抬頭看了她父親一眼。

  「所以我才說你沒錯,錯在虞康安。身為父母,應是子女的引路人,只需教授子女認識這個世界的手段,讓子女自己去辨別是非,選擇立場,而不是強行灌輸自己的意志。」

  楚修寧慢慢說著,招了招手,要段沖靠近一些的意思,「但我不想與你討論虞康安的是非對錯,我們來聊一聊你義父。」

  段沖猶豫片刻,站起身,從籠子裡側走了出來,與楚修寧只隔著一道鐵柵欄。

  楚修寧壓低聲音,確保外頭幾人聽不到:「段沖,你否認姓虞沒有意義,從本質上來說,你比你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像虞康安,不,你遠比虞康安更混帳。」


  段沖怒目而視。

  楚修寧毫不畏懼,近距離盯著他的雙瞳:「你恨虞康安不理解你,不尊重你,那你理解過金鴆、尊重過金鴆麼?你沒有,你像虞康安強迫你接受他的意志一樣,強迫金鴆接受你的意志。」

  「我沒有!」段沖喝了一聲,手突然伸出柵欄縫隙,卻在即將扼住楚修寧脖子時忍住了。

  「你有。」楚修寧冷冷逼視著他。

  「我沒有!我知義父不喜,一直瞞著他,何時強迫過?!」

  「所以你比虞康安更混帳,明著強迫,尚有反抗餘地,背地裡籌謀,陷他於不仁不義,你竟還在這覺得自己委屈?哦,也是,虞康安知道你還活著,第一反應也是闖島來殺你,死都不肯鬆口是他錯了……」

  「我沒有!」

  楚修寧張口閉口將他與虞康安相提並論,簡直要將他逼瘋,紅著眼只會說「我沒有」。

  因為旁的根本來不及說,便被楚修寧拿話給堵了回去,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的拋,仿佛一塊塊大石頭往他頭頂上狠狠的砸。

  以段沖近來的心情,原本就像是在寒潭裡浮著,想掙扎著露出水面喘口氣,卻被接踵而至的石頭砸的無法露頭,長久溺於水中,手腳逐漸發麻,渾身無力,腦袋裡嗡嗡嗡,呼吸不暢,充滿了窒息感。

  仿佛餘毒未清,他雙膝一軟,扶著鐵柵欄蹲了下來。

  他知道楚修寧是個頂尖的政客,他知道政客的話不能信,但楚修寧真的句句擊中他的內心。

  「你瞧,就連如今的境況,也和當年一模一樣。你固執己見,不肯接受虞康安對你的安排,他便將你遺棄在遍地毒蛇的荒島。而你義父固執己見,不肯接受你對他的安排,你便自我囚禁,將他一個舊疾纏身之人,獨自扔在外面承受著四面楚歌。」

  楚修寧單膝蹲下,恰能與他平視,聲音輕緩沙啞,略帶蠱惑,「你知道多少人在等著看他笑話麼?那些覬覦著麻風島,對他虎視眈眈的人,像不像當年孤島上環繞在你周圍的毒蛇?」

  「你義父在等著你低頭,等著你認錯,等著你回到他身邊。你聽見你義父的聲音了沒有?像不像當年你呼喊虞康安一樣?」

  畫面感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段沖雙手抱著頭:「你別再說了……」

  「但無論你怎樣呼喊,虞康安始終沒有回頭,你那時的茫然無助,可還記得?難不成你也要像虞康安一樣食古不化冥頑不靈,令世上最疼你的義父,感受著你曾遭受過的痛苦?」

  「我、我不是這樣想的……」

  差不多了,楚修寧站起身,拂平衣袍下擺褶皺。

  段沖仰起頭,宛如快要溺斃之前,看到一株救命稻草,紅著眼眶道:「我真錯了麼?」

  楚修寧輕輕一嘆:「你沒有錯,只是看你能否想通,何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陷入沉寂,楚修寧也不再說話,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了。

  許久,段沖驟然問道:「現在幾時了?」

  山洞內沒有晝夜,楚修寧道:「我來時已近日落。」

  段沖吃了一驚,從地上一躍而起,雙手扒著柵欄,朝著牢門外喝道:「馮叔,來不及了,快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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