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

2024-08-25 02:42:53 作者: 喬家小橋
  外頭沒動靜。閱讀

  段沖又疾呼一聲:「馮叔?!」

  馮首領回過神,有些不敢相信,楚修寧進去連一炷香都不到,只不過說了一席話。

  他看向虞康安:「金爺的意思,是他必須道歉認錯,不知現在……?」

  「放他出來吧。」虞康安道。

  「好。」馮首領照辦。

  待籠子打開,段沖似一道龍捲風,從門外幾人眼前划過。

  虞清提步追上:「我跟過去瞧瞧。」

  楚簫也想去,但段沖是不會乘坐擺渡船環島繞路的,肯定是攀山行走,他追不上。

  他和虞康安站在門口,等著楚修寧從牢房裡走出來,既是讚嘆,又是感慨:「果然,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是嘴。」

  「嘴?」楚修寧啼笑皆非,指了下他的腦袋,「是思想。」

  「但是楚尚書,你還是耍了計策,避重就輕,並未真正解答他的疑惑,並未讓他真正認識到錯誤。」虞康安與他一道往地牢外走,邊走邊道,「他依然不懂得何為憐憫,他的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只會針對金鴆。」

  「段沖已經三十,不是三歲,你的要求未免太高。」

  三人上了擺渡船,坐穩後,楚修寧接著道,「人生來似白紙一張,第一筆,通常是由父母寫上去的,這一筆至關重要,亦是我們常說的啟蒙。爾後他所處的環境,身邊的人事,會不斷在這張紙上寫字,因為紙上有空白,他接受的快且容易,所以會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樣的說法,以及『孟母三遷』的典故。」

  「待這張白紙寫滿,也就意味著『成年』。成年人是教不好的,因為你很難再往那張紙上寫字,任何大道理他們都聽不進去。但,不懂憐憫沒關係,不懂推己及人也無妨,這些金鴆懂。我方才,是教他懂金老闆之所想,思金老闆之所思,如此一來,他往後便會以金老闆的準則為準則,時刻約束自己,足夠了。」

  虞康安若有所思。

  楚修寧舉了個例子:「虞總兵,就像我女婿一樣,你們看著他現在處處受我掣肘,但我與他同僚十年,每次與他交鋒,被氣到嘔血之人多半是我,如今鬥不過我,只是他在以他夫人、我女兒的準則來要求自己,給我以尊重,讓著我罷了。」

  *

  山腳擂台,圍觀者越來越多。

  數千雙眼睛看著寇凜像個買貨的客人,一把把驗著武器,不知疲倦似的,翻來覆去的驗。

  夕陽逐漸跌入海中,不見天光,擂台上掛著的幾串燈籠,被人一一點燃。

  久等之下,人心越來越浮躁。尤其是徐淼,保持著一個姿勢一直站著,臉上漸漸浮出了不耐煩,給他父親使了個眼色。

  徐旻正忍不下去,指著寇凜道:「你還有完沒完了?」

  此時任誰都能看出他是在拖延時間。

  寇凜置若罔聞。

  便在此時,人群後方某一處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呼。

  眾人紛紛朝著那個方向望去,卻見一個身影騰空而起,在空中划過一道弧線,穩穩落在擂台上。

  圍觀人群頓時一掃先前的頹喪,氣勢高漲。

  「沖爺來了!」

  「沖爺的頭髮怎麼了,灰白了不少,氣色也很差。」

  「先前真是中毒了吧?」

  即使真的中毒了也無所謂,此時現身,說明他並無大礙,且與金鴆之間沒有不和,先前失蹤,只是再休養身體而已。

  就說嘛,兩人不是親父子,卻勝過親父子,十幾年的感情,哪能輕易離心。

  徐淼看到對面之人,神色惶然一變。

  徐旻也怔住,段沖竟然出現了。

  「下去,沒你插手的份兒。」段沖沒搭理徐淼,先轉頭看向兵器架前站著的寇凜,目光冷淡。

  「啪嗒。」寇凜將手裡的八棱鐧扔回去,聳聳肩,嘴角勾著笑,二話不說的躍下擂台,回到楚謠身邊去。

  徐淼立刻道:「段兄,你們麻風島什麼意思?我和這位兄台已經約定好了,還可以中途換人的?」

  他們擺擂台,原本是料定了段沖不會出現。根本沒想過和段衝動手,更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過往血淋淋的教訓,無不告訴他和段沖之間的差距,打不過的。


  段沖道:「你們開始打了麼?」

  徐淼搖頭:「沒……」

  段沖截住:「既然沒開始,算什麼中途換人?」

  徐淼噎了下,指了指台下的寇凜:「那是因為他推三阻四,刻意拖延時間,不敢和我交手……」

  段沖睨著他:「那你現在推三阻四,也是不敢和我交手?」

  徐淼臉色微微一變:「段兄說笑了。」看向他父親徐旻。

  徐旻用眼神鼓勵他:段沖受傷了,傷的不輕,內力不足六成,你有一拼之力,別怕。

  但徐淼被他打怕了,捏了一手心的汗:「我看段兄受了傷,未免有失公允,不如改日再約……」

  「你劍呢?」段沖打斷了他,攥了兩下拳頭,沒打算使用任何兵器。

  徐淼心知避無可避,轉臉台下,示意手下將劍扔上來。

  段沖又道:「算了,不拿也沒關係,反正也拿不了多久,省的再被我撅了,白浪費一柄好劍。」

  擂台下頓時一陣鬨笑,徐淼臉色煞白,嘴唇掀了掀,卻不知怎樣反駁。

  而段沖話音一落,拳帶罡風,已逼近他面前。

  徐淼側身一個疾閃,躲過這擦耳一拳,一伸手:「劍!」

  「少主接著!」

  待劍在手,徐淼收起膽怯,目光也凌厲起來。

  台下的圍觀者比台上交手之人顯得更緊張,他們中很多是商人,看不懂武功招式,但高手動手就是不一樣,像是一出跌宕起伏的好戲,承轉啟合間,令人目不暇接。

  ……

  寇凜摸著下巴:「看不出來,段沖比我還會嘲諷人。」

  楚謠輕笑:「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是嘴上功夫,段沖卻是憑實力實話實說。」

  寇凜心有不滿:「你為何漲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我是傷口未愈,不然倒真想和徐淼這南嶺第一劍比一比……」

  楚謠坐在椅轎上歪了歪頭:「哦。」

  「你這什麼態度,我也懂劍的好不好?遙想當年考武舉時,我還不到十八歲,太極劍一出,在同科之中所向披靡,親任主考官的右軍左都督親自下場,我不敢打他,只守不攻,連續五百招他都贏不了我,最後將他累趴下了,我還站著。」

  寇凜發現自己每次大顯身手,楚謠都沒在現場,所以如今只當他是個只會靠頭腦打嘴仗的繡花枕頭?

  再看她與自己說話,視線卻不在自己身上,直勾勾盯著擂台上交手的徐淼和段沖,心頭「蹭蹭蹭」直往上冒火。

  他要上擂台,她就一副「你還受著傷」、「你別要錢不要命」、「你能不能不作死」的表情。

  瞧見他下來了,段衝上場了,隔著帷帽輕紗,都能看到她嘴角飛揚,不亦樂乎。

  寇凜往前挪一步,擋住楚謠看向擂台的視線。

  「別擋著我。」劍鳴聲入耳,原本隔著輕紗就看不怎麼清楚,楚謠用手撥他,撥不動,便往左側歪頭。她久居京城,何時見過這般精彩的高手對決。

  寇凜偏不聽,往左挪一步,又將她擋住。

  楚謠旋即往右偏頭,他繼續擋。

  楚謠往後一仰,抬頭瞪著他。

  寇凜沒一點兒覺悟,微眯的眼睛稍顯細長:「看我就對了,兩個臭男人打架,有什麼好看的?」

  楚謠無語:「快讓開。」

  「別讓兒子看太多打打殺殺,萬一生出來個武痴就完了。」寇凜看一眼她的肚子,昨日大夫診脈,已診出了喜脈,江天嶼果然是沒有說謊的。

  不提孩子還好,提起來楚謠的臉色又黑了。

  打從昨日大夫確定她有了身孕,寇凜就取出兩個早準備好的荷包,外以金線繡著仕女圖,裡頭則裝著金票,非得在她左右腰上各掛一個,說是讓兒子自娘胎里就耳濡目染,學會貪財好色。

  對孩子有如此「期望」的,楚謠估摸著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但她還是將那兩個荷包都掛上,準備親身實踐一下,這樣的耳濡目染究竟有沒有效。

  不過總聽他口口聲聲喊著「兒子」,令她心生不悅:「你怎就確定是個兒子?江天嶼說的?」

  「不是你說希望生個兒子?」寇凜對此印象深刻,「說萬一是個閨女,往後招個像我這樣不省心的女婿,會將我早早氣死。」


  楚謠微愣,自己似乎真的說過,忍不住噗嗤一笑。

  然而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無妨,千萬別是雙生子就好。

  想起謝家的遺傳病,帷帽下,楚謠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沒事的。」寇凜蹲下來,一手拉著她的手,一手撥了撥她腰間的荷包,「謝煊都說了,謝家這個病傳男不傳女,娘是個例外。」

  「若我娘這個例外,是開了個先例呢?」楚謠儘量不去想,但她總也放心不下。

  「那又如何?你和楚簫如今不是好好的?」寇凜捏捏她的手心兒,「憂思過重,孩子原本沒事兒也會被你給愁出事兒來,放寬心,多往好的方面去想。」

  楚謠點頭。

  ……

  段沖和徐淼過了得有二十幾招,虞清才氣喘吁吁趕到。

  她之所以會追著來,是想看清楚自己和大哥之間的差距。先前被他吊打,回去芽里堡後,她愈發嚴格要求自己,每日裡攀山游水,鍛鍊體力。

  台下的陳七不眨一下眼睛:「段沖果然傷的不輕,不過你兒子依然不是對手。」

  徐旻皺眉,並不覺得丟人:「誰能打得過這個不要命的瘋子?」

  染谷一郎身後的老者嘆氣,用東瀛語道:「少主,看來軍火的事情,咱們得從長計議了。

  染谷一郎恍若未聞,兩隻眼睛怨毒的盯著寇凜。

  正安慰楚謠的寇凜感受到他的視線,轉頭的瞬間,目光精準的鎖定他,唇角勾起,學著先前在金竹城樓上的模樣,又以手做刀抹了下脖子。

  染谷一郎冷笑,用漢語口型道:走著瞧。

  ……

  台上徐淼漸漸不支,被段沖抓到了個空隙。一個聲東擊西,再倏然出手,原本可以直接奪了他手裡的劍,但段沖沒有。

  段沖只以指骨敲了下徐淼的手肘,貼近時,壓低聲音道:「身在麻風島,來者是客,我不欲令你太難堪,你自己認輸吧。」

  「段沖,莫要太猖狂。」徐淼被敲中麻骨,持劍那條手臂頓時失力,淬著寒光的劍身不斷抖動著,咬牙才支撐沒將手裡的劍給扔出去。

  勝負其實已分,他還是打不過段沖。

  但他眼底忽地露出一抹狡黠,雖沒想過和段沖交手,但他對於段沖現身,也是提前做了些小防範的。

  他朝圍觀人群某處望去,挽了個約定好的劍花,示意他們該行動了。

  *

  消息自然不斷傳到半山腰的靶場上,金鴆聽說段衝出現,心頭百感交集,卻也擔心著楚修寧究竟用了什麼計策。

  直到馮首領到來,將楚修寧和段沖那一番談話複述了一遍,金鴆微微愣神片刻,旋即陷入了沉默。

  曹山在一旁聽的直咽口水,先前寇凜讓他見識到了「官」的心計,楚修寧則讓他看到了「官」的口才。

  當然,這個官指的是大官。

  能做到權臣寵臣的人物,果然非同一般。

  「金爺!」報告戰況的心腹再度匆匆而來,應是來報告擂台結果的。

  「出什麼事兒了?」曹山見他表情不對,忙問。自從段衝出現,他一直是笑著的,可現在卻滿臉焦灼,「莫非大哥輸了?這不可能吧?」

  金鴆也微不可察的攏了下眉頭:「怎麼了?」

  心腹抱拳:「兩人的比試中斷了,有幾個西洋人找茬……」

  *

  原本勝負已分,段沖正欲奪了徐淼的劍,再撅一次,人群一側突然響起「啪啪」有節奏的巴掌聲。

  尋著聲音望去,一行棕褐色頭髮的西洋人撥著人群走了進來。

  等他們走進擂台前的空地上,寇凜凝眸回憶,想起這夥人從他還在擂台上時,就在人群里圍觀了。

  為首的西洋人嘰里咕嚕說了一長串,隨他們而來的翻譯用蹩腳的大梁話道:「沖爺,我家米爾大人十分欣賞您的拳法,也想與您比一比,究竟是咱們的西洋拳厲害,還是你們的大梁拳術更高一籌。」

  段沖不予理會:「沒空。」

  人是徐淼早就安排好的,但他裝作不認識的模樣,也很不悅道:「即使想嘗嘗段兄的拳頭,也得有個先來後到。」

  這叫米爾的朝身後使了個眼神,一行西洋人中個頭最高大的一人點了點頭,排眾而出,走到擂台邊沿。他不懂輕功,踩著木架上去,不由分說,出拳便朝段沖鼻樑骨打去。


  段沖以手臂攔住,但手骨登時傳來的劇痛,似許多尖刺扎入骨中,令他渾身一陣痙攣。

  「好大的膽子!」徐淼假意來幫他。

  「沒你的事!」段沖喝住他。

  「那好,你們先比。」徐淼算準了段沖會這麼說,在他眼裡自己已經輸了,眼下有了新的對手,便顧不得他了。

  徐淼轉身跳下擂台。

  段沖盯著那西洋拳師。

  金鴆常與西洋人做生意,島上也有許多洋人,段沖沒少和他們打架。西洋男人普遍體格健碩,段沖很清楚這一點,可眼前這個西洋拳師是他見過最有力量的,且他的拳術似有章法,並非依靠蠻力。

  但再厲害,也是外家功夫,沒有內力,不可能一拳傷到自己。

  段沖想,此人衣袖下的手臂上,想必纏著許多類似尖錐的金屬凸狀物。

  而這西洋拳師的一拳被擋下,立刻抬腿去踢他下盤。

  段沖料想他腿上也綁了,沒再硬拼,躲開了。

  那拳師的兩個拳頭似閃電般迅速,又似驚雷般剛猛,朝著他的面門和胸口窮追不捨。

  底下炸開了鍋:段沖不敢和這西洋人硬碰硬,他打不過這個西洋人?

  陳七看出這高大威猛像頭野獸一樣的西洋拳師是位高手,且手臂還綁了某種暗器,或許腿上也綁了。指出來沒用,不可能讓他脫衣驗身,西洋人會以自己受到了侮辱為由拒絕,四處傳揚大梁人輸不起。

  再說擂台並未規定不許這麼做,一貫全憑自覺。

  她有些惱火:「徐旻,你給金鴆找難堪我不說你什麼,但你這樣做就過分了!」

  徐旻冤枉極了:「與我何干,我根本不知他們是誰!」

  陳七哪裡會信:「這些紅毛怪明顯是替你兒子解圍來的,不是你安排的是誰?」

  徐旻指天誓日:「絕不是我!」

  徐淼低低冷笑一聲:「活該。」

  他聲音壓的極低,但陳七聽到了,轉頭呵斥道:「就這麼輸不起的,竟找西洋人幫忙?你可知,這不只關乎麻風島的臉面,還關乎咱們所有大梁人的臉面!」

  徐淼心道他們早就脫離了大梁,還即將被朝廷圍剿,顧什麼大梁人的臉面?

  可笑。

  但他臉上堆砌起和煦笑意:「我哪裡輸不起,我是說我父親活該被罵。」板起臉來看向徐旻,「爹,你也太不知輕重了。」

  「我……」徐旻看他兒子的神情,知道是他兒子乾的,心裡也覺得他不知輕重,但面上終究是沒再說什麼,認了下來。

  「原來是你!」段衝倒是想起來了,看向擂台下為首的那個西洋人。

  此人一年前曾也是島上的商戶,因與一個浙閩商人起了爭執,將其打傷,且還辱罵大梁人,被段沖修理一頓,驅逐出島。

  估摸著氣不過,特意回西洋出高價請了個能打的拳師,回來找麻煩。

  然而已經上了麻風島黑名單之人,想潛入並不容易,定是徐旻偷偷帶上來的。

  段沖的神情赫然冷沉。

  然而沒等他說話,西洋拳師的拳頭又已逼近他胸口。

  先前不防,段沖擋那一下,手臂肌肉直到此刻還撕裂般的劇痛。再躲,腳下生風,移動至兵器台,想拿柄長兵。

  聽米爾又嘰里咕嚕說一串後,翻譯冷笑道:「沖爺,米爾大人問您躲什麼,大梁的拳術不是剛猛無匹的麼,怎麼瞧著軟綿綿無力,跟棉花拳似的呢?」

  這是逼著段沖只用拳。

  段沖的手都已經摸到刀柄了,聞言一咬牙,拳頭一攥,回身準備和他硬碰硬。

  「慢著!」

  見狀不妙,寇凜拔了楚謠身畔一名護衛腰間的刀,腳尖點地,跳上擂台,落在段沖與那西洋拳師正中,揮臂做出砍下的動作。

  「錚」,刀鋒摩擦空氣發出聲音,逼停了兩人。

  不等台下的米爾說話,他眼波掃過去,眸子深如寒潭,「我段沖大哥先前中了毒,剛才又與徐淼打了一場,你們乘人之危,自己覺得公平嗎?」

  「滾!」段沖怒視他。

  「別逞強,你餘毒未清,這樣連番使用內力,毒素會再次溶於血液。」寇凜親手下的毒,自然清楚有多毒。


  「還不是拜你所賜,少在這裡假惺惺!」段沖即使認了錯,也不會諒解寇凜,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你是死是活我不在乎,但別壞了我岳父的大事。」寇凜壓低聲音,冷冷瞥他,「若你沒有必勝把握,就給我閉嘴。」

  段沖沉默,他知曉事情的嚴重性,以自己現在的狀態,面對眼前的西洋拳師,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

  寇凜繼續望向台下的米爾:「而且,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是想打敗段沖,還是想以你們的西洋拳與我們的拳術分個高下?若是想要打敗段沖,我建議十日後再比。若你們想比誰的拳頭硬,那將段沖撤下,我們換個人與你們比,我段沖大哥強在樣樣出類拔萃,但單論拳術,他並非我們麻風島上最最頂尖的,即使輸給你們,也證明不了什麼。」

  翻譯道:「我家米爾大人問,你們麻風島拳術最頂尖之人是誰?」

  寇凜似有顧慮,並未立刻回答。

  台下的楚謠從他抽刀上去,心裡就如玉碎般咯噔一聲。

  再聽見他這樣說,連心都沉底了。

  「楚二,大人怕也不是對手。」虞清走到她身邊來。

  「他還受著傷,不比段沖好到哪裡去。」楚謠雖緊張,卻不像先前,沒有責備寇凜的意思。

  先前他是為了賺金鴆的錢,現在卻是不得不上。

  在場的高手裡,除了段沖和寇凜這兩個傷病號,也就徐旻父子,以及陳七能與這西洋拳師過過招了。

  徐旻父子指望不上,而陳七似乎並不擅長拳法。

  虞清揮了下手,讓寇凜看到他,用口型道:我上吧?

  寇凜也想到了虞清,她會拳術,她的黏衣打法最擅長以柔克剛,很適合與此人對陣。

  但虞清的黏衣打法是自創的,徐旻和陳七不會不知,即使她穿著女裝,一旦動手,也會被認出來。

  「不行!」段沖否決,「兩人力量懸殊過大,想要以柔克剛,容不得一點兒錯誤,不然對方一拳便能震斷她的心脈。」

  「你還懂得關心妹妹?」寇凜好笑。

  「我是怕她輸了,丟的不是虞家的臉,而是我麻風島的臉。」段沖眼底流露出一抹鬱結,聲音也有些不自然,「你若沒傷,你的太極倒是可以。」

  說了等於沒說,自己若沒中毒,打敗此人何須旁人。

  「但我的狀況比你好些。」寇凜反手將刀扔回兵器台上,活動手腕,拼到最後的結果,無非是已經結痂的傷口崩裂,重頭再來就是了,「正好讓我夫人瞧瞧,我可不是只會動腦子和嘴皮子。」

  「那你來吧。」段沖想不出島上還有誰比寇凜更有勝算,轉身利落的跳下擂台,落在楚謠和虞清身邊。

  穩住重心之後,先警告虞清:「我麻風島的事情不需要姓虞的幫忙,你不准上去。」

  虞清眼眸一暗,沒說話。

  寇凜整了整衣襟,集中全部精力,準備打一場不摻雜任何水分的硬仗。

  卻見一抹身影帶著風落在自己眼前,如被捏住嗓子,不是真聲:「你也下去。」

  寇凜認識衣裳,是虞康安。

  虞康安來島之前脫了平素的幹練裝扮,換了一襲淡青色的寬鬆長袍,為了遮掩身形。

  如今怕被認出,髮髻也解了,拿繩子松垮垮綁在腦後,帶著半邊面具,像極了閒雲野鶴般的隱士。

  見寇凜站著不動,虞康安又道:「下去,長輩在此,哪裡輪得到你們這些小輩出頭?」

  寇凜根本沒想過他會出手,因為沿海認識「大老爺」人實在太多,即使沒見過虞康安本人,也絕對見過石像和畫像。

  以他的身份,眾目睽睽站出來,需要冒的風險實在過大。

  寇凜朝他來的方向望去,在圍觀人群後方看到了楚簫和楚修寧。

  楚修寧似乎對他點了一下頭。

  既然如此,寇凜也不操心了,朝著虞康安抱了下拳,低聲道:「小心他手臂和腿上纏著的東西。」

  「我知道。」虞康安道。

  「他左拳善打面門,右拳則突擊心臟。」寇凜又將自己判斷告知。

  「恩。」

  「那前輩小心。」寇凜跳了下去。

  段沖雙目似寒星,盯著擂台。


  在他衝上去前,寇凜及時道:「是麻風島重要,還是你的憎惡重要?」

  段沖腳步一滯。

  「來。」虞康安對拳師做出「請」的手勢。

  「等下。」翻譯道,「我家米爾大人問,您是何人?和麻風島有什麼關係?」

  虞康安淡淡道:「我與金鴆乃是八拜之交,虛長他將近十歲,是他的義兄。」

  圍觀眾人又開始竊竊私語。陳七和徐旻面面相覷,認識金鴆十幾年了,從未聽他提過有什麼義兄。

  徐淼暗暗對米爾搖搖頭。

  翻譯:「我家米爾大人對此表示懷疑。」

  虞康安笑了笑:「那就將我當成一個普通的大梁百姓,你們要見識的是大梁拳術,又不是金鴆的親戚。」

  翻譯:「那好,就你了,不能再換。」

  虞康安點頭,雙掌流動,猛地攥成拳頭,擺出起手式。

  對面的西洋拳師卻原地高高跳了兩下,又扭了扭脖子,說了一連串的洋文。

  大致是說虞康安的年紀比他父親還要大,自己不忍心欺負,麻風島還有別人沒?

  實在沒人替換,他決定先讓虞康安二十拳。

  言語尊重,表情卻極為戲謔。

  翻譯正要解釋,虞康安哈哈笑起來:「果然不分國界,初生牛犢總是不怕虎啊。小子,比武時敢說讓我的,你還是頭一個,待會兒被打趴下了,可不許回家找你父親哭鼻子啊。」

  他聽得懂洋文,西洋拳師卻聽不懂他的話,看向翻譯。

  聽罷翻譯的解釋,他目光陡然一厲,拳頭比揮向段沖時更狠更快。

  而虞康安沒用任何技巧的招式,站著不動,以拳頭直接迎上對方的拳頭。

  這真是再比誰的拳頭硬,眾人都提了口氣。

  寇凜就知道他會這樣打,最不容易暴露自己,卻也容易受傷。

  「有勝算麼?」楚謠看的眼花繚亂,看上去虞康安像是一堵牆,那西洋拳師想要找到薄弱點,打碎這堵牆。

  但又覺得虞康安更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對手則是一條魚,在網裡掙扎求生,橫衝直撞。

  她不是很懂武學,不知自己判斷的對不對。

  「哎。」寇凜站累了,在她椅子邊蹲下來。

  「怎麼?」楚謠聽他嘆氣,捏了把汗。

  寇凜語氣無奈:「我不想動手時,總被逼著不得不動手,今兒我難得想在你面前顯擺一回,當次英雄,竟沒機會。」

  「受著傷,逞什麼英雄。」楚謠從椅子上坐直,認為他這個想法很危險,必須糾正,「你想在我面前顯擺什麼?我豈會不知你武功不弱?可就算你天下第一,我也看不得你去與人以命相搏。」

  過去楚謠慕武將,聽到那些誇讚謝從琰或者虞清的聲音,她就會覺得與有榮焉,驕傲無比。起初會被寇凜吸引,也是認為他能力出眾,骨子裡是個英雄人物,但現在……「比起來被誇,我更喜歡聽人罵你。」

  「可通常我做了什麼挨罵的事情,第一個罵我的也是你。」寇凜嘴上抱怨了一句,心裡卻漫過一絲甜意。

  ……

  此時,擂台下到處瀰漫著對虞康安的驚嘆聲。

  「這究竟是什麼人?好生厲害!」

  「不知和沒受傷的沖爺對上,兩人誰會更勝一籌啊。」

  「等等,你們有沒有發現,他出拳的姿勢和沖爺,似乎有些像?」

  「他自稱金爺的義兄,沖爺又是金爺的義子,莫非……」

  段沖聽著這些聲音,攥緊了拳頭。

  楚修寧說的果然沒錯,他果然最像虞康安,還有什麼比這更諷刺。

  而在這些聲音中,虞康安已扼住了那西洋拳師的手腕,將他踹倒在地,笑著道:「小子,要不要我再讓你二十拳?」

  他手一用力,西洋拳師滿頭大汗,高喊認輸。

  虞康安鬆開了他:「回西洋練兩年再來吧。」

  西洋拳師脫離他的鉗制後,指著他狠狠道:「你等著!」

  「我這年紀不好等,別讓我等到進棺材。」虞康安淡淡一笑,「也不怕,即使我進了棺材,你何時來,我大梁國都會有人等著。」


  西洋拳師沒有再說話,跳下擂台。

  虞康安一刻也不多待,足下一踏,施展輕功躍出了人群,朝金鴆的山上而去,很快消失不見。

  「來人!」段沖指著米爾一行西洋人,「請他們離島!」

  隨後他冷冷看向徐淼,「咱們的比試還沒完!」

  徐淼脊背一僵。

  最終徐淼又被他撅斷了劍,他處理完了擂台的事兒,就去了懲戒堂,領取鞭罰。

  用行動來向金鴆認錯。

  *

  夜晚,楚謠喝著安胎藥,已經準備睡下了,卻被她父親派了個侍女來請。

  離得雖近,寇凜也不放心她大半夜的出門,扶著她一起過去。

  進屋後,瞧見楚簫也在,楚謠蹙了蹙眉。

  都快子時了,父親忽然喊他們兄妹來,定是有什麼大事要說,且還是突然決定的,或者是猶猶豫豫許久最終拿定了主意。

  「爹。」她在楚簫身邊坐下。

  寇凜則在她身邊坐下:「爹和金爺談妥了沒有?」

  「他答應我考慮,不過依我看,應是沒什麼大問題了。」楚修寧道,「他一旦點頭,就預示著東南海即將進入戰亂,應也是大梁立國以來,海域之上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四省被指派參與行動的高階文官與將領,正紛紛趕至芽里堡,我和虞康安明日就得回去。」

  「我也一起去芽里堡。」楚簫看向楚謠,卻問寇凜,「大人呢?」

  寇凜笑答:「打仗的事兒我就不摻合了,原本留下是為了謠謠的腿,如今她有孕,即使找到那神醫,一時也不能治,趁著她懷的日子不久,我準備儘快帶著《山河萬里圖》回京復命,走海路,直接從麻風島出發,小江幾個過兩日就會上島。」

  楚簫忽然想起來:「對了大人,老師呢,我這次上島,怎麼沒見著他?」

  寇凜搪塞過去:「我請他去做件事。」

  楚修寧眼睫微垂,心中頗多疑惑,但先前說好兩人分頭行事,也不好過問。

  楚謠也不知柳言白去哪了,但寇凜向她保證過他沒有危險,見楚簫還要追問,她岔開話題:「爹,您找我們過來是有什麼事兒交代麼?」

  楚修寧點頭:「恩,有件家事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徵得你們的同意才好。」

  楚謠心裡有些忐忑:「何事?」

  楚修寧看向寇凜:「你先出去。」

  家庭會議竟然讓他出去?

  寇凜眉頭一皺:「爹這是不將我當做家人?」

  楚修寧稍稍沉默:「你在這裡,我難以啟齒。」

  話說到這份上,寇凜遂起身出了門:「那好,你們聊,我去外面守著。」

  看著門被寇凜從外關上,楚簫和楚謠面面相覷,不知他們的父親為何這般鄭重其事。

  楚修寧抬起手臂,摸了下案台上裝著信箋的盒子。

  楚簫兩人立刻了悟,是與他們的母親有關。

  那盒子裡母親的筆跡,他們兄妹這幾日都已經看過了。

  楚修寧緩緩道:「我原本來麻風島與金鴆談交易,並不是想拿段沖說服他,是想借用你們的母親……」

  兩人都不覺得意外,更沒什麼牴觸情緒。

  凡事都需要對比,相較父親遭受沉重打擊,與金鴆之間不死不休這種結局,他們寧願父親像現在這樣堅守理智,將變故轉為機遇,利用母親和金鴆的感情來牟利。

  但讓兩人表達贊同也是不可能的,幸好段沖擋了一刀,才沒利用上他們的母親。

  不然嘴上不說出來,心裡有疙瘩是一定的。

  兩人悻悻然坐著,不吭聲。

  楚修寧也不說話了。

  山風將窗子刮的「哐當」幾聲,還是楚謠先開口打破了沉默:「爹,既然事情都已經解決,為何還要提出來?您是怕金爺反悔?」

  楚簫接過話:「金爺不會的,他是個極重承諾之人。」

  楚修寧頷首:「我明白,所以如今才有底氣與你們商討此事。」

  「您是想……」楚謠禁不住想起母親出嫁那日早上寫在信中最後的一句話——「鴆哥,稍後出了這道門,再進一道門,我便成了楚夫人,這個『楚』字,將伴我至死……此生我身不由己,但我心永不負你,願你我來世再不相離。」

  楚謠隱隱猜出了父親的心思,許是因有孕,情緒起伏較大,眼圈瞬間就紅了。

  「我想將你們母親的屍骨留在麻風島,不帶她回京了,而且,我會寫一封放妻書……」燭火明滅間,楚修寧深深一個呼吸,終於說出口,「礙著我與楚家的名聲,這封放妻書不能宣揚出去,只我們知道。楚家的族譜上,外人的口中,她依然是楚夫人,我依然沒能徹底給她自由,但我思來想去,似乎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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