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我沒事,就是前兩日沒睡好。」薛遙竭力保持鎮定,低下頭,做了兩組深呼吸。
陸錦安點點頭,低頭疑惑地打量這把牛角弓:「老七怎麼會把這把弓送給你?你會弓嗎?」
「我會好好練的!」薛遙抬頭緊張地回答,生怕陸錦安找藉口收回這把弓。
陸錦安疑惑道:「你今兒怎麼回事?一驚一乍的,是怕我收回這把弓?」
「沒有啊!」陸錦安不說,薛遙還沒發現自己護食的心思。
心虛讓他挺直腰板嘴硬道:「這弓本就是您的,您有需要隨時可以取回。」
「那我可就拿走了。」陸錦安一本正經。
「啊?!」薛遙驚訝道:「您……還需要它嗎?」
「怎麼?不想給了?」
「當然不是……」薛遙眼巴巴瞄著陸錦安手裡的弓,小氣唧唧地找藉口:「這把弓都幾年沒保養了,風吹日曬的,恐怕也不能用了,要不我給您尋一把新的……」
陸錦安嗤笑一聲,把弓遞還給他,「這還差不多,老七撒潑打滾硬要了我這把最喜歡的弓,他既然送給了你,你至少定期擦擦乾淨上上蠟,不用就把弦摘了,你瞧這都糟蹋成什麼樣了。」
薛遙接過弓,寶貝似的抱在懷裡,羞愧萬分地低頭請罪:「是我的疏忽,請殿下責罰。」
「責罰你?」陸錦安無奈地一笑:「老七還不得從宮裡一路打滾道我府里,又要來什麼『爺們的對決』,本王可怕死了。」
薛遙「噗嗤」笑了出來,有些羞窘地低下頭。
「老七待你是真的不一樣,跟對咱們幾個弟兄都不一樣。」陸錦安感慨。
「那是自然。」薛遙心虛地遮掩:「您是殿下最敬愛的兄長,我不過是殿下的玩伴。」
「那也是獨一無二的玩伴。」陸錦安望著薛遙,認真道:「老七自幼孤僻乖戾,幸好遇到一個同樣古靈精怪的你。」
薛遙詫異道:「我哪裡怪?」
陸錦安抿嘴一笑:「怪處多了,你自己覺不出來。」
薛遙好奇道:「求殿下明示。」
陸錦安挑眉道:「你的怪處不可言傳,就是覺著跟宮裡伺候的其他人不一樣,你沒察覺麼?那麼些伴讀,唯獨你跟我幾個弟弟混成了哥們兒,為什麼?你身上似乎天生缺了點奴氣,看似對我們恭敬有加,實則在心裡,你根本沒把咱們當主子。」
薛遙臉色一變,剛要解釋,陸錦安就抬手讓他安心:「這話不是責備你,我覺得你這樣的性子十分難得。
奴才的眼睛永遠朝上仰望著咱們,看不透很多事,你卻時刻敢於直視咱們,能幫咱們看見許多問題,甚至偶爾還俯視咱們,看見錯處也敢提出來,你的心總是頂乾淨的。
薛遙,不怕跟你說,以前吧,我覺得你這小子有才華,有能力,只可惜胸無大志。但這一年多來親理政務,讓我看透了很多二十多年沒看出名堂的事情,也讓我認清了——這世上像你這麼純粹的人實在太少,或許只有七弟那雙純粹的眼睛,才能一開始就覺出你的難得來。」
薛遙愣了片刻,才謙遜道:「殿下實在過譽了,薛某確實是個胸無大志的普通老百姓。」
陸錦安微笑著搖搖頭:「希望你保住這份初心,長長久久的輔佐、照顧好未來的天子。」
陸錦安走後,薛遙反覆回味這句話。
睿王究竟是在誇他,還是在警告他不要動歪心思?
他心裡實在沒底,只怪自己當初為了救陸錦安,透漏了太多底細,如今經人一提醒,都串聯在一起,陸錦安肯定會被發現他與常人有異。
薛遙坐在上房呆呆思索到日落。
周蕊進門的時候,疑惑地問他:「遙哥兒,你抱著那弓作甚?」
薛遙這才回過神,低頭用袖子擦了擦弓壁,小聲回答說這把弓需要修護一下,就起身提著弓去後院,回自己屋裡了。
原來對一件禮物的關心程度,也取決於送禮物的人,這把弓在這一天活了一樣的。
薛遙從前都沒發現這弓的造型如此別致,色澤如此穩重,怎麼看怎麼順眼。
弓臂上每一道細微的劃痕,都會讓薛遙微一皺眉,心疼地用指腹摩挲。
所以說東西是丑是俊,都是心裡某個念想在作怪。
陸潛如今在他心裡非同兒時的俊俏模樣,也同樣是他的心在作怪。
薛遙得承認,他對那小男人,確實有那樣的感情。
他完蛋了。
今夜照常是一夜未眠,薛遙還沒想清楚如何面對這個可怕的事實,所以決定暫時不面對,清早又去宮裡告假。
告了三日假。
他告假,寧王總是准假的,所以職房地總管只管笑盈盈地登記上,不需要先問過主子。
一連宅在府里三日,不免引得外公和母親擔憂。
外公還以為薛遙在宮裡犯了事,被寧王攆回來了。
畢竟沒人能想到,王爺的小伴讀沒病沒災的,還能說翹班就翹班,怕不是活膩了。
旁人都覺得薛遙肯定是被攆出宮,而非自己不肯進宮,所以外公和母親也不好落井下石,一連兩天,旁敲側擊地打聽情況。
見薛遙無精打采,含糊其辭,他們就猜想寧王這回肯定是動怒了。
孩子長這麼大,第一次「失寵」,心裡還不知多不好受呢,周蕊心疼極了,變著法子倒騰些好吃的給兒子開胃,兒子卻始終蔫頭蔫腦的,食不下咽。
為了讓兒子打起精神,周蕊晚晌硬拉著兒子出門散心,說是去城西看煙花會。
三天沒見到崽的薛遙,已經快變成行屍走肉,迷迷糊糊也不知母親說了些什麼,就被牽小狗似的牽出門。
一路上煙花和孩童們的歡叫聲,都沒讓薛遙靈魂回歸,所有的熱鬧都只會讓他覺得更孤獨。
孤獨原來這麼刺耳,讓他無法忍受。
迷迷糊糊地跟著娘親和丫鬟走到一處人群密集的地方。
這是江邊上的熱鬧集市,燈火絢爛,孩童們嬉鬧奔跑。
沿著江岸佇立著一根根竹竿,竹竿之間,繫著一排排麻繩,每根麻繩上都繫著一塊塊木牌,木牌上寫著各式各樣地美好願望。
據說煙花會祭祀結束後,水神就會來收願望,心誠的願望都會被滿足。
薛遙心想水神真是閒的蛋疼。
周蕊讓兒子去一旁的攤位買三隻牌子,增加水神地工作量。
薛遙乖乖照娘親的吩咐去買牌子,得知許一個願望才十文錢,心裡不禁感慨水神可真是廉價勞動力。
轉頭看一眼身後,從南到北,掛滿地許願牌變成了一面許願牆,壓根看不見盡頭。
拿到牌子,周蕊要去排隊,讓先生幫忙寫願望,薛遙說咱們借筆墨可以自己寫。
這年頭老百姓識字率低,所以這種時候大家才排隊排成長龍。
他薛遙又不是不會寫字,用不著讓親媽許個願跟排春運火車票一樣。
但是周蕊不答應,她覺得非得先生寫的願望牌,水神才會看,不排隊,就是不心誠。
無奈,薛遙要從母親手裡接過牌子替她排這幾公里地長隊,周蕊卻笑著推他去一邊,說你們爺們家哪有這好性子等,去橋上看煙花罷,娘跟翠兒在這兒排著就成了。
薛遙就這麼被打發走了,但他沒上橋,遊魂似的沿著江岸,閱覽一張張許願牌。
願望都是些賞心悅目的願望,什麼「望父母壽比南山」、「望生生世世與秋妹長相守」,完全找不到那種「望明年日進斗金」之類的願望牌。
願望牆是正反兩面的,薛遙這一面靠江,人多,對面倒是清淨得很,薛遙就想繞過盡頭,去另一面打發時間。
一根竹竿連著一根竹竿,根本找不到可以繞過的縫隙,他就這麼一直朝南走著,越走人越發少,繩子上的許願牌也掛不滿了,時不時會漏出幾隻許願牌子的空隙。
這讓薛遙察覺,許願牆對面,有個人也在看牌子。
那人比他高半頭,許願牌地空隙剛好露出那人一雙劍眉,薛遙心不在焉,即使察覺眼熟也並沒有多想,繼續散漫地朝南走著。
沒走幾步,頭頂的繩子上少了兩塊許願牌,於是,對面那人一雙茶色的眸子,終於明明白白在薛遙眼前一閃而過。
薛遙嚇得差點暴斃當場!
他認出來了,對面那傢伙是他的叛逆崽。
從剛才到現在,隔著許願牆,陸潛就一直這麼與他隔著牆,無聲相伴。
這小子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居然還悄無聲息地躲在牌子後面一直跟著他走,那他剛剛失魂落魄地樣子豈不是都被叛逆崽看見了?
薛遙耳朵有點發燙,好在這時候有一群拿著糖葫蘆的孩子呼嘯著路過,薛遙藉機挪開幾步,不再去看許願牌,假裝沒看見陸潛。
當然他餘光還是在看的,許願牌的縫隙已經足夠他拼湊出一隻完整的叛逆崽——
一襲紫衫,玉樹臨風的叛逆崽,就隔著一面許願牆,跟他以相同的速度朝南走。
不多時,薛遙察覺再往南不遠,就到了許願牆地盡頭。
那是陸潛可以擺脫這面牆,與小伴讀相會的目的地。
薛遙停下了腳步,心裡在計劃如何巧妙地假裝被煙花吸引了注意力,從而轉身往西邊的橋上走,拒絕跟崽相會。
然而,他剛產生這樣邪惡的想法,就隔著許願牆聽見某叛逆崽低低地、暗含警告的嗓音:「繼續往南。」
「啊呀!這些小孩真吵呀!」薛遙用蹩腳地演技,假裝沒聽見,強行轉身無視叛逆崽。
「遙遙。」那嗓音從未有過的兇狠。
薛遙朝那嗓音的方向瞥一眼,發現陸潛已經用一隻手將許願繩下拉,露出上半張俊美無儔的面容。
那雙似笑非笑地桃花眼已經鎖定了薛遙,那眼神分明是在說:「你敢逃就死定了。」
薛遙聽見周圍響起姑娘們的議論聲,轉身一看,已經有一群逛煙花會的姑娘結伴駐足,對著許願牆那頭露出半張臉地男人指指點點——
「好像就是那天屋頂上舞劍的公子……」
「真的是他?」
「身高也一樣,一定沒錯。」
……
薛遙靈機一動,轉身對姑娘們小聲說:「就是他,他來找你們的。」
姑娘們頓時眼睛一亮,連忙整理髮髻,爭先恐後朝那紫衣公子涌過去!
薛遙趁機轉身朝反方向逃跑!
「遙遙?」
「遙遙。」
雖然叛逆崽的嗓音一聲比一聲兇悍,但薛遙只當沒聽見!
姑娘們扒拉著許願繩,興奮地跟對面的男人搭訕。
陸潛的目光追隨小伴讀,長睫遮擋著絢爛的燈火,淺瞳上一半陰影,下一半溶金般清澈透亮。
姑娘們都看傻了眼,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以至於薛遙清晰的聽見許願牆那頭,某人的腳步快速跟了來。
「站著別動。」隔著牆與小伴讀並駕齊驅的陸潛,發出最後警告。
雖然速度上不占優勢,但叛逆崽被牆擋著,抓不到他,薛遙撒腿飛奔!
見小伴讀不肯聽話,陸潛目光一閃,矮身一躍,腳尖飛點過許願牆頂端的麻繩,轉瞬間落在小伴讀正前方。
還沒反應過來的薛遙低著頭橫衝直撞,一腦袋撞在陸潛胸口,被反彈後退幾步,詫異地抬起頭。
陸潛歪著腦袋盯住他,慵懶地走近,低頭與他目光相對,淺瞳里倒映著小伴讀慌張的神色。
「遙遙不是身體抱恙臥床不起麼?爺瞧你跑得鞋底快擦出火星子了。」
「……殿下怎麼有閒情逛煙火會呀?」薛遙避重就輕轉移話題。
「跟著你來的。」
「啊?殿下怎麼知道我今兒來夜市?」
當然知道,陸潛一大早就在小伴讀家門口守著了。
薛遙聽見身後姑娘們的小聲議論,立即心虛了,抬頭想讓陸潛不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跟他算帳:「殿下,咱們去橋上看煙花吧?」
陸潛沒回答,眯著眼睛盯著稱病騙假、逃跑未遂的小伴讀。
薛遙小聲央求:「好不好?七爺……」
為了逃避罪行,薛遙顧不上老父親的尊嚴了,管小崽子叫爺!
陸潛抿成直線的薄唇勾起來了,顯然被這聲「七爺」給取悅得很得勁,於是寬宏大量地轉過身,跟小伴讀並肩,朝拱橋揚了揚下巴:「走。」
薛遙鬆了口氣,乖乖跟著陸潛朝橋上走。
有一對男女走在他倆前面。
男人趁著夜色,彎身牽起女人的手。
叛逆崽立即轉頭看向小伴讀。
薛遙心裡一咯噔,趕忙把兩隻手抄進袖子裡,不讓陸潛捉到,並感慨道:「今晚好冷啊!」
陸潛側頭注視著小伴讀愈發心虛地側臉,而後,長腿一頓,停下了腳步。
薛遙原本想當作無事發生,但又不敢完全不顧陸潛,只好也跟著停下腳步,抄著手仰頭看煙花:「真美啊……」
陸潛安靜地注視他,緩緩抬起一隻手,探入薛遙的袖子裡,去抓他害羞躲藏的手。
薛遙藏在袖子裡的手,被一隻溫熱的手有力的捉住,緩緩拿出袖子,被舉高。
薛遙心跳開始加速。
眼睜睜看著陸潛低下頭,將小伴讀的手捧到唇邊,溫柔地哈了一下氣。
他長睫微垂著,視線就那麼落在薛遙手上,那神色專注極了,看得薛遙失了神。
陸潛地氣息吹得薛遙痒痒的,那溫度竟讓他覺得燙,一直燙到心口。
心跳得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