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腦溢血復發,走得很快,沒遭受什麼痛苦。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葬禮辦得很快,外婆活到這個年紀,已經少有親友在世,前來弔唁的稀疏。
林稚晚沒有想像中的悲痛,宛若靈魂游離於身體之外,對發生的一切冷眼旁觀。
她看著外婆被送去火葬場,看到閩州三日連綿的陰雨里,靈堂里一片縞素,白色經幡淋了雨水,厚重且沉悶。
有親友來往,陳阿婆和池宴幫忙接待,寒暄,她跪在靈柩前,腦子裡空白。
就像是不知道是參加誰的葬禮。
她不相信外婆就這樣離開了。
明明在幾個小時之前,她才剛剛原諒過自己。
混沌中又有幾分清醒,清醒地明白,外婆只是強撐著一口氣說原諒了她。
外婆想讓她未來好好過。
可重新擁有到徹底失去也僅僅是一瞬間,快樂太短暫,林稚晚無法讓自己好過。
下葬那天,陰雨不斷,按照閩州的風俗,是要長子抬著骨灰的。
趙姝妹一生只有趙潤詞一個孩子先她去世,只能林稚晚擔任這項任務。
黑漆描金的盒子很重,重到林稚晚都感受不到外婆的重量,冷雨被風斜吹到她的手上,她渾然不覺涼意,拖著骨灰盒底部的手指勾的很緊,很紅。
眼神和身體一樣緊繃著,像隨時會折斷的風箏。
池宴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替她撐起傘。
十一月閩州風涼,他將傘面朝著林稚晚的方向傾斜,自己黑色風衣的肩頭暴露在雨幕里,淋得潮濕冰冷,幾乎要結冰。
前面有台階,林稚晚意識恍惚,池宴適時地提醒她:「台階。」
林稚晚的睫毛急促地顫抖了兩下,長久沒說話,聲音啞得厲害:「你冷麼?」
她這兩天很少說話。
池宴沉默了下,搖了搖頭。
林稚晚不信:「你看你的手都紅了。」
池宴說:「你也是。」
林稚晚低頭看了一眼,視線里最多的是裝著外婆的盒子,壓在胸口的悲痛襲來。
意識到自己碰到此時林稚晚最柔軟的位置,池宴將手貼在她的手上,都很冰涼,分不出誰更涼些。
他類似於安撫似的搓了搓:「路滑,看著點。」
天邊的雲呈現鉛色,兜不住沉重的雨水,像是壞掉的水龍頭,墓園裡樹木蒼茂,在陰雨里交錯的枝丫透著幾分荒涼。
退休之後,趙姝妹信佛,請來超度的僧人手手裡的轉經輪速度緩緩,嘴裡呢喃著梵語。
直到主持讓林稚晚把外婆放下,林稚晚才五感清明,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將失去外婆。
她曾經這樣看著媽媽消失,然後是爸爸,如今是外婆。
這世界上與她有親密關聯的人終將一個個離開。
巨大的悲痛如隕石般砸在林稚晚的身上,幾天積攢的情緒如洪水決堤般爆發。
她親眼看著那一方小小的盒子消失,終於忍不住,跌跌撞撞到一旁,捂著胸口吐出來。
悲傷到一定程度是沒有眼淚的。
她吐到昏天黑地,恨不得將苦膽都吐出來,可心裡卻不能有一一絲一毫的安慰。
周圍的人聲都變得遙遠了,她身體撐到了極限,扶著樹幹緩緩要暈倒。
那一瞬間,她好像又清醒了一下,看到池宴朝她走來。
他穿著黑色的喪服,沉重的顏色也不能令他的英俊消減半分,他步子很大,很匆忙,在林稚晚暈倒的一瞬間,給人抱進懷裡。
/
意識昏昏,林稚晚又開始做夢了。
這次爸爸媽媽還有外婆都在,他們都站在明媚的春天裡朝她笑。
林稚晚問他們最近還好麼。
他們說他們能團聚就很開心了,只想來看看她好不好。
林稚晚說:「我現在不好。」
他們說:「你要往前看,你還有池宴,你會很好。」
這會兒,她只有池宴。
林稚晚恍恍惚惚醒來,已經是晚上了。
今天的最後到底發生什麼,她都記不清,只記得最後池宴的那個擁抱,冰冰涼,卻穩穩地接住她。
閩州濕冷,他們躺在一張被子裡,彼此挨得很近,也因為有彼此的關係,溫度不至於很低。
夜色已深,天邊一輪孤月刺破重重疊疊的窗簾帷幔,落在池宴的臉上,他皮膚白,稜角分明,睡著了,很安靜。
還好有他在,林稚晚寬慰許多。
她緩緩朝他挪了挪,直到上半身貼合,又抬著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
這下他們貼的近了。
可不夠,還是不夠,這遠遠解不了林稚晚的慌亂、悲愴,和孤獨。
她像流浪貓似的弓起身子,臉頰往上,貼在他的臉頰,蹭啊蹭,蹭得眼淚瀑布似的掉。
擔心林稚晚比紙還脆弱的身體,池宴並沒睡熟,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立馬警惕轉醒。
今天下午她發了很高的燒,他下意識地將手搭在她的額頭上試探了下溫度,額頭不燙了,卻摸到一手的淚水。
他心下心疼,微微側臉望向她。
「媽媽沒了,爸爸沒了,婆婆也沒了。」林稚晚的語氣跟枯山一樣荒涼。
枯山還剩一堆亂石,而她,徹徹底底成了沒有根的人。
眼淚滑進池宴的頸肩,冰涼涼一片,池宴徹底清醒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語氣輕的像一陣煙,卻無端有分量,他說:「至少我還在。」
林稚晚聽不進去,自顧自沉浸在悲慟里:「我現在是任人欺負的人了。」
「才不會,」池宴聲音輕到像是哄小孩子:「至少我是你的肩膀。」
意思是,可以依靠,可以仰仗。
池宴願意做林稚晚的靠山。
林稚晚又想起那個混沌里的夢,爸爸媽媽還有外婆對她說她還有池宴,可打心眼裡,她又覺得自己對不起池宴,她配不上他的一腔熱忱。
他銀鞍白馬少年郎,寒露秋風都不忍將他摧折。
賽車、籃球、成績,什麼都是第一流的好,張揚恣意、勇敢有攻擊力,她所沒有的一切都能在他身上找到。
池宴就好像太陽。
可太陽是要放在天上的,光芒太耀眼,不能直視;也不能抱在懷裡,溫度滾燙遍體鱗傷。
林稚晚的全部叛逆都用在了佛羅倫斯那一晚,她短暫地擁有了她的太陽,很溫暖很熾烈很瘋狂,美好的令人想哭。
可她這種只能長在陰溝里的人,怎麼配得上太陽呢?
所以從佛羅倫斯悄斬釘截鐵地告別時,林稚晚已經決定,對生命里一切溫柔的、美好的東西痛下殺手。
後來,她曾捫心自問,如果重新回到十八歲那一天會怎樣。她想,當感性退潮當站在如今的角度回望,她絕對不會走進池宴的房間。
而當時她如被下了蠱似的不管不顧,亦或者可以說受到神明指引般的出格行為,那些無法被解釋的,或許都是命運。
命運讓她遇見他,擁有他。
外婆的原諒和闔然離世令林稚晚不再壓抑,同時也如初到人世的孩子一般需要人憐惜。
她太痛苦了,需要人拯救,她把池宴當成救命稻草,願意將一切和盤托出。
「你怎麼會喜歡我呢?」林稚晚小聲呢喃著:「你應該恨我的。」
池宴:「恨你什麼?」
林稚晚:「恨我隨口一句話讓你改了大學志願,恨我在佛羅倫斯不告而別。」
老宅子時間太久,牆壁在南方氣候的泅浸下潮濕發霉,老式紅漆床動起來咿呀呀的響,掛壁空調吹出來的熱風乾且躁。
池宴躺著不舒服,將枕頭塞到背後靠著,又從床頭摸出一包煙。
他點燃,裊裊霧氣繞在眼前,像是陷入某種回憶的儀式。
林稚晚身子向下滑,將頭枕在他的膝頭。
「恨你幹什麼?」煙霧在肺里過了一圈,暴烈又清醒,池宴無聲哂笑,豁達又自嘲:「老子自願。」
可當時就是她錯了,錯得離譜。
因為那些貫穿在生命里虛無縹緲的詛咒,就痛快地選擇遠走。
所以後來在一起的每一天林稚晚都麻痹自己,她寧可池宴恨自己,他恨自己,她才能好過。
「你得恨我。」林稚晚說。
「是恨過的,」池宴將手滑到她的下巴處,釋然地勾了勾,聲音有種沉湎菸草的沙啞:「最開始的每個晚上我都恨得睡不著,然後每個清晨,我又會給你的不告而別找理由。」
「我反覆地恨你,也在恨的同時,反覆地想你,千百次地愛你,」池宴眼皮耷拉著:「不過,愛比恨多一次就夠了。」
只多那麼一次,他就再次向她投誠,做她的最忠貞的戰士,為她戰死沙場。
人這一生,有多少人能真正感受到真摯的愛意。
林稚晚擁有了。
她擁有著一切,美好到令人想哭,她將手搭在臉上,眼淚划過指縫。
「天吶,」她仍舊不敢相信,喃喃自語一般發問:「你怎麼會喜歡我呢?」
池宴:「為什麼不呢?」
「你的人生那麼精彩,那麼有趣,不缺我一個。」
「可你是獨一份兒的,」菸灰燃了一截,給夜色里燙出猩紅的窟窿,池宴低下頭,語調溫柔:「縱使這世間的美好有很多,但都不如林稚晚三個字,令人心動。」
他堅定內心,永遠不怯於表達愛意。
他又成了太陽,照亮她的一生。
池宴也有忐忑,於是他問:「那你呢?」
告白這種事,林稚晚是新手,她想了半天,將池宴的手搭在自己的胸口。
「聽到聲音了麼?」他的手很涼,可眼睛卻很亮,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好看:「從前這裡滿是陰鬱,像是一片廢墟,後來你來了,廢墟里就長出了鮮花。」
池宴這會兒還有心情打趣她:「我他媽園丁啊?」
「才不是呢,」林稚晚堅定地反駁她:「你是神明。」
「……」
「操。」
突如其來的堅定的告白令池宴慌神一瞬,在再次撿到林稚晚的時候,他決心進行一場無人知曉的愛意,包括當事人林稚晚。
他也曾心有不甘,所以不肯低下頭顱,兩人互相試探、彼此折磨。又不敢放過彼此,用婚姻達成長久的承諾。
說是折磨對方,不如說是為自己的怯懦尋求最有力、沉沒成本最大的保證。
他也想過林稚晚會回應他的心意,後來也堅定了她同樣在喜歡他的想法。
然而,內心千迴百轉地揣測,都不如她親口說出來令人震撼。
「重複一遍。」他欣喜若狂,近乎瘋魔。
林稚晚不太懂:「什麼?」
池宴嘴唇緊抿:「說你愛我。」
「池宴,我好愛你,」林稚晚沒有猶豫,將埋在心裡將近十年的愛意宣之於口:「從十六歲開始,就喜歡的無可救藥了。」
話音剛落,她唇上落下一個吻。
冰涼,暴烈,有所圖謀。
那些飄搖了近十年的年輕心事,終於在這個南方陰冷潮濕的雨夜,緩緩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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