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爺抬頭望屋頂,裝模作樣地道:「前兩日她們便遞了貼進宮,說要向太后問安。今日固執前來,進不得永安宮,竟是往這邊來了。實在無禮!待歸去,老臣定當嚴加斥責,絕不縱容這等沒規矩的東西!」
蕭弋輕咳幾聲,仿佛體力不支。
他倚在榻上,不說話了。
李老太爺久等不到蕭弋開口,這便有些尷尬了。
他長嘆一口氣,跪了下來,他年紀不小了,這樣一跪,倒還真有幾分可憐味道。只是這養心殿內,眾多宮人,竟沒有一人向他側目。帷簾之後,小皇帝仍在輕咳,聲音無力。
李老太爺隱隱中覺得哪裡不對,可細想又實在想不出來。
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小皇帝了。
小皇帝生性敏感,因常年患病而陰沉寡言,他藏戾氣於心,但到底年少,手中無權。
形不成妨礙。
這養心殿伺候的人,見慣了這般模樣,因而才分外麻木,沒有旁的情緒罷?
如此想著,李老太爺才覺合理。
此時他瞥見那帘子後的影子動了動,像是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一條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後李老太爺才聽見他道:「少師不必如此。」
他吩咐道:「去請趙氏,李四姑娘進來。」
「是。」劉嬤嬤應聲,轉身出去了。
只聽得一陣腳步聲近,一名中年婦人領著一個妙齡少女,進到了室內。
那婦人作樸素打扮,緊跟在她身後的少女卻作了精心的打扮。她梳著飛天髻,結三鬟於頂,其間用蓮紋嵌松石的金釧固定。其髮髻形松而不散,頗有幾分古壁畫上,飛天神女的仙逸味道。
少女上身著茜素青色半臂,白色團雲紋短衫,下著煙霞色留仙裙,腰系淺色絲絛,長長的穗子垂於腳邊,行止間微微晃動。這番打扮,令她纖細婀娜,舉手投足都牽動人心。偏還透幾分仙逸氣,叫人不敢輕易褻瀆。
她戴著精心打制過樣式的帷帽,帽紗短至頸間,隱約可露出一點白皙的下巴,其容貌在帽紗後若隱若現……
簾外未必能瞧得見裡頭的景象,但蕭弋在裡頭,卻將她的模樣瞧得分明。
李家深諳含蓄掩瞞之道,如今他又正遭人下毒。
李家女子自然不敢披紅掛綠,濃妝艷抹。於是便做了素淨卻又精心的打扮。恰巧李家女兒都飽讀詩書,多年修煉,氣質倒也出眾。這樣打扮,原本的一分風采也就變為十分了。
但蕭弋腦中湧現的,卻是另一道身影。
她穿什麼樣的衣裳都好。
穿火紅的裙子,她便明艷如天邊的紅日。穿上月白的長裙,行動便如桂宮仙子。穿上形式華麗的襖裙,她便似端坐在高台上的精美玉塑。
李家四姑娘行進到跟前,挨在李老太爺身後,跟隨大夫人趙氏一併跪地見禮。
「臣婦趙氏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聖體安康。」
「臣女李妧拜見皇上……」她學著趙氏,一併叩了個頭,開口嗓音輕柔,如春風拂面。
這李家能出一個這樣的女兒,也不知花費了多少的功夫。
不過李妧依舊繼承了來自李家傳承多年的缺點,那便是身材矮小。
穿半臂留仙裙,襯她輕盈如乘仙風。
若穿襖裙,怕便是災難了。
這二人行過禮後,便在等蕭弋開口。
蕭弋卻突然叫住了劉嬤嬤:「嬤嬤進來。」
劉嬤嬤聞言,忙打起帘子,緩步走近蕭弋。
帘子打起的時候,李妧微微抬頭,朝內瞥了一眼,只不過她未能瞥見新帝的面容。
那一剎,只來得及瞥見對方的靴子。
黑色作底,上繡五爪金龍。
這廂蕭弋淡淡道:「楊姑娘出宮時,忘了一樣東西,你取去給她。」
劉嬤嬤點頭應是。
蕭弋敲了敲手邊的匣子。
劉嬤嬤便動手將匣子抱了起來,屈身行禮,道:「可有什麼話要交代姑娘?」
此時趙氏與李妧已經跪了有一會兒了。
趙氏眉頭微動,也察覺出來了。這是威懾之意?
李妧倒是恍然未覺一般,規規矩矩地跪在那裡,動也不動。
「交代了她也記不住。」蕭弋淡淡道,仔細聽,語氣里像是還有點笑意。
劉嬤嬤也笑了下,抱著匣子,重新打起帘子出來。
等走出來,她面上的神情便又恢復先前刻板冷漠的樣子了。
剎那間,李妧又抬頭朝裡面飛快地瞥了一眼。
這一次她的動作幅度要大些,但她依舊沒能瞥見蕭弋的模樣,只瞥見了他的手。
他的手靠在膝蓋上。
手指蒼白而削瘦修長,指甲精心修剪過,那隻手好看得像是精雕細琢而成一般。倒是讓人不敢讓人想像,這是個病弱之人。
新帝常年在涵春室內養病,宮內外少有窺見他面容者。
這也是她一回見到。
帷簾內,蕭弋又輕咳兩聲,方才道:「起身。」
李妧反倒不敢起身了。
老太爺都還跪著呢。
蕭弋道:「都起身吧。」
老太爺叩了個頭,懇切地道:「謝皇上。」
李妧竟也跟著叩頭,柔聲道:「謝皇上。」
老太爺作出躊躇之色,似是有話想說,但又難於張口。
蕭弋將他神色收入眼底,開口道:「這是李家行四的姑娘,與柳家定了親的那個?」
李老太爺神色一僵,全然沒想到蕭弋會主動開口問起,還一提就提到了柳家。他只能點了點頭,道:「正是。」
「聽聞鈞定侯府上二公子,早年也險些與李四姑娘定下親事?」蕭弋又問,仿佛只是單純的好奇。
李老太爺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這話說的,像是他一女許了二家似的。他沉下臉色,道:「皇上,此乃坊間傳聞,污我李家名聲!我李家的姑娘,從不曾與鈞定侯府定親。」
「流言殺人……朕也不願見李家蒙受污名。前些日子,李天吉買下一處宅子。後頭朕才得知,原是從前的柳宅。不免叫朕憂心,府上姑娘將來嫁過去,該於何處落腳?」
李老太爺聽得心都揪緊了。
他們李家這一代的子孫,無論男女,都是傾全族之力教養。
正是不想將李妧賠進去,他才會有此一行,相比之下,前來做戲罵一罵太后,那都是附帶的。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太后縱使荒唐,但到底沒做出有損國本、有損皇室顏面的事來,那她的位置便永遠也不會動搖,小皇帝還必須得悉心奉養母親。
李老太爺躬身拜了拜,眼淚流下來,道:「老臣心下也覺得疼惜這個孫女……如今那柳家人都不知去向……」
蕭弋道:「他們如今落腳於城南林家,聽聞他們意欲返鄉,回宗族所在之地,若是少師即刻前往,想必還能尋得人,也不會釀成遺憾。」
李老太爺頓住了。
何意?
小皇帝這是何意!
一邊的李妧攥緊了手指。
皇上的意思,不正是催他們去尋那柳家人,免得錯過了這樁姻緣嗎?
李老太爺這才發覺,皇上的反應和他想像中的並不一樣。
小皇帝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們李家真心要與柳家結親?
李老太爺心頭「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須得趕緊開口,可如今能說什麼呢?什麼話都叫皇上先占去說了。難道要說,我們李家心疼女兒,不願意與柳家結親了,請皇上下令旨,除了這樁婚約?
這話當然是不能說的。
此時隔著一道帘子,蕭弋再度出聲。
他的嗓音微冷,帶著幾分喑啞,讓人背脊發寒,偏他還是笑著說:「可惜了李府的四姑娘,只是李家行事素來光明磊落,講究正直清明、積德善。倒不好因著心疼女兒,便毀了婚約。」
李老太爺心頭一震,面上卻是不顯,他抿了抿唇,正色道:「正是如此,李家重諾重情,又怎能翻臉後悔?那起子小人才會做的事。李家是斷不會做的。若那柳家人當真落腳城南林家,我李家必然將人迎回,舉婚事、結親緣。」
李妧握緊的手,驟然鬆開了。
她隱藏在帷帽下的面孔看不清楚。
但蕭弋對她毫無興趣,也不想看她底下面容如何。
趙氏欲張口說什麼,可她到底還是困於李家的規矩,沒敢說出口。
李老太爺今日未能達到目的,反倒有種說不出的心力交瘁之感,他為了體現,自己當真急著去尋柳家人,便終於告退了。
李妧緩緩起身,朝蕭弋的方向拜了拜。
她口中道:「臣女告退。」
這下她光明正大地抬頭打量著帘子後。
但那帘子後始終只有個影子。
李妧不知為何,心下覺得不對。新帝似乎並不像祖父和父兄們描述的那樣,年少體弱、性情詭異無能。他坐在帷簾後,能觀得他們的模樣、表情。而他們卻無從見到他的樣子。
就好像……
就好像對方把握住了他們,也高高在上地戲耍著他們,但他們卻毫無所覺一般。
李妧心頭想了再多也沒用了。
李老太爺已轉身欲走,她只能匆匆跟上。
要嫁柳家?
李妧垂下眼眸,總還能再想想法子的。
……
只是那帷簾後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讓她陡然生出一股不甘來。
她記得他的手。
記得他的靴子,上印五爪金龍。
龍,權勢也。
李家行四的姑娘,在京中負有盛名,卻要嫁一個被奪了功名的,家境敗落的男人。豈不荒唐?
楊宅。
一輛小馬車在門前停住,車內的人打起帷簾,走下車去。
「我乃姑娘身邊伺候的劉嬤嬤,煩請通報。」
門房一見她打扮,便嚇了一跳,忙口稱「嬤嬤稍等」,隨即便轉身去通報了。
沒一會兒工夫,門房又迴轉身來,將劉嬤嬤幾人迎了進去。
劉嬤嬤回頭瞧了瞧外頭把守的虎賁軍,心下大安。
劉嬤嬤快步行至書房,門一開,便見楊麼兒坐在那把高高的椅子上,腳尖點地,上半部□□子倚靠著桌案,像是要傾倒上去。
她微微晃著身子,手裡攥著筆。
澄澈的眸光望著窗外枯黃飄落的枝葉,自得其樂。
劉嬤嬤心口攢著的那口氣突地消散了,她頓覺輕鬆,於是便抱緊了懷中的匣子,快步走到了楊麼兒的身邊,她露出笑容,柔聲道:「姑娘。」
這皇宮裡頭呆得久了,人的心性會被磨得看似平和麻木、實則尖銳瘋狂,壓抑之下,人好像都變得不再像是人。
但對上姑娘的面容,便一切都輕鬆了起來。
難怪世人都喜好天真爛漫之人。
若真瞧上一眼,便能使人忘憂,只恨不能用世間的一切去換她了!
……
楊麼兒聞言回頭,瞧見了劉嬤嬤懷中的匣子。
她呆呆地伸手拿了過去,說著:「嬤嬤。」然後打開了匣子。
便見裡頭擺滿了零碎的小玩意兒,正是她欲帶在身邊,卻沒能帶在身邊的玩具。楊麼兒開心地胡亂撥弄兩下,卻觸到一個硬乎乎的東西。
楊麼兒伸手拿起來。
劉嬤嬤在旁邊卻看得眼皮一跳。
作者有話要說:
寫起來太慢了_(:3有加更叭,但是我應該半夜才能寫完,大家早點睡叭,明早起床可以看到的。
☆、金玉作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