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麼兒嘗到了一點甜腥味兒,唇邊濕潤。
她呆了下,才鬆開了牙。
她咬他了。
她怎麼會做這樣的動作呢?
楊麼兒這才緩緩抬了抬眸子,小心地對上了蕭弋的面容,對上了他的目光。
她掐住了自己發麻的指尖,胸口好像被誰塞了一團會動的活物進去,攪著又悶又疼,她覺得自己都快要呼吸不過來了,眼前一陣陣地眩暈。
她張了下嘴,想說話,可最後又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說什麼,她不知道。
「麼兒。」蕭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他再度有耐心地托住了她的腰,將她往自己的方向帶了帶,道:「你同朕說,要還是不要?」
他受傷的那隻手垂落在身邊,指上的血蹭了一點到衣裳上,所幸衣裳是玄色,蹭上去倒也看不大清。
反倒是一邊的兩名女子看得心驚膽戰。
今日爭執,豈不是因她們而起,若是,若是鬧得不好……那她們豈不是要被捉去砍頭了事?
女子忍不住出聲道:「皇上,奴家……」
奴家想走。
蕭弋叫她這樣一番打斷,心下不快,便立時轉過頭,目光森寒地掃了她們一眼。兩名女子只好閉了嘴,再不敢出聲。
到這會兒,她們便已經有些後悔了。
早知便不該踏入這道門。
「麼兒。」
楊麼兒這才艱難地從喉中擠出來兩個字:「……不要。」
可這是不對的。
從她學會表達之後,便常會說「要」,「我要這個」「我要那個」「我想要這樣」……因為她骨子裡明白,不能說「不要」。
甜的、令人歡愉的,要。
苦的、疼的,也得要。
「人要知足。」娘常同她說。
她不大懂得何為知足,但她知曉,餓了不能說,困了不能說,冷了不能說……若是說了,便是……便是……
楊麼兒努力從書中拽出了四個字:恃寵而驕。
於是她說完便緊緊閉上了唇,但她又梗著脖子,抬頭緊緊盯著蕭弋,心跳如雷也不想要往後退。
她不能這樣做。
可她想要這樣做。
她的唇微微泛著白,面容也泛著白,好像呼吸不過來了。
蕭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張嘴。」
楊麼兒盯著他,一雙漂亮的眼眸歸於一片沉寂的黑。
「麼兒要將自己活活憋死,然後來氣朕嗎?」蕭弋無奈地道。
楊麼兒這才張嘴喘了口氣,她想了想,艱難地從喉中擠出來一句話:「我不說。」
她伸出手去拽蕭弋托在她腰間的手掌,她又抿了下唇,道:「我不同你說,不同你說話。」
這於她來說,大抵就是很了不得的發脾氣了。
蕭弋卻將她扣得更緊,他俯下身湊近了她的面容,他的聲音傳遞出一絲強硬的味道:「麼兒今日不同朕說清楚,便走不了了。」
楊麼兒眼底染上點點怒意。
蕭弋便將她打橫抱起來,這才拋下一句話,同那兩名女子道:「出去。」
兩名女子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地出去了,還順手將門緊緊關好了,方才趕緊邁著步子走遠。
蕭弋將楊麼兒抱進去,擱在了床榻上。
楊麼兒覺得自己氣壞了。
她原本不知道生氣是什麼樣的滋味兒,可現下她就覺得,自己氣壞了,氣急了,氣得要沒法子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壞脾氣了。
她便只好大聲又說:「我不同你說話!」
「可朕想同你說話。」蕭弋站在床榻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楊麼兒眼底「啪」地掉下了兩滴眼淚,然後很快就變成了一串的淚。
他抬手撫過了她的臉頰,擦過了她的脖頸,啞聲道:「錯的是那二人,是朕,你將自己氣哭作什麼?」
楊麼兒茫然又難受地想。
我怎麼知道呀。
蕭弋便只好又自個兒往下說:「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又有什麼話是你不能說的?你若要,那便留著,你若不要,那所有人都會為你驅走你不要的東西。你不說,朕怎會知曉你的心意是如何?」
楊麼兒抬頭看了看他:「能說?」她的聲音還帶著一點哽咽的味道。
「能。」
楊麼兒咬了咬唇。
蕭弋的話,同她天生形成的行為方式,有了衝突。
她便想了想,搖頭,道:「不能。」
蕭弋的手指收緊,他壓著心頭翻湧的心緒,低聲問:「為何不能?」
「……會不喜歡。」
「誰會不喜歡?」
「皇上。」她想了想,又道:「所有人。」
乖巧,不做聲,坐在那裡就是。
這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
「若因為這樣,便不喜歡你的人,那可見他們從一開始,便喜歡你不夠深。喜歡本當是恆固不變的。」他低聲在她耳邊道。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
這會兒泄了勁兒,她便覺得疲累極了。
她喃喃道:「這樣?」
「是這樣。」
蕭弋便趁熱打鐵地問她:「朕喜歡麼兒,麼兒喜歡朕嗎?」
楊麼兒茫然地盯著他。
蕭弋便只好換了句話,又道:「朕喜歡麼兒,便容得麼兒說任何話,做任何事。」
楊麼兒沉默一霎,道:「不是的,騙人的。」
她是傻。
可她的腦子裡記得許許多多的記憶。
這樣說的人,都是騙人的。
她離家的時候,坐上馬車的時候,娘就拉著她的手說:「你要乖乖的,旁人說什麼你都要聽,不要同人提你的家,不許哭,不許鬧,少說話才受人疼。你知道街口的芸娘嗎?她本是嫁了戶好人家。可她每日裡的要求著實太多了。她要從丈夫的手中拿錢,取衣食。可她又不許丈夫納小。她總哭鬧,不尊她的丈夫。後頭,她的婆婆就將她趕了出來,她娘家不肯要她,她便只有窩在草棚里……」
楊麼兒只消理個頭,那段話便躍入了她的腦子裡。
「麼兒前些日子,不是在書上瞧見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是還瞧見了,金口玉言?」
楊麼兒叫他唬得一愣一愣:「是,是……」
書上總是沒有錯的。
她陷入了為難中,掐著自己的手指頭,想著想著又掉了兩顆眼淚。
「那,那我說了……」
「你說罷。」蕭弋沉聲道。
無論她是說,不想再見那兩名女子也好,還是說他不應當放她們進門來也好……都是好的。
楊麼兒又咬了咬唇,慢慢抬頭,胸口被心敲得咚咚響。
她鼓足了勇氣,道:「我睡覺。」
蕭弋愣了下。
她卻接著又道:「你走!」
她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似是根據這樣來判斷,她能不能繼續說下去。
蕭弋便只好僵住了表情,讓她打量。
楊麼兒看了看他,淺淺鬆了口氣,便又憋足了一口氣,大聲道:「我不同皇上睡!」
蕭弋臉上的表情這下是真僵住了。
楊麼兒一說完,卻是飛快地一扭身子,脫下身上的外衫甩下了床,然後便鑽進了被子裡。
蕭弋愣在了那裡。
他一時不知該感嘆,她的醋勁是否過大了些,一開口便也懂得這樣狠地發脾氣了。
楊麼兒見他不動,便戰戰兢兢地抓住被子邊緣,探出頭來,看向他,道:「怎麼不走?」
她擰起眉,將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皇上騙我……」
蕭弋道:「好,朕走……但你得說清楚,為何要朕走?」說罷,他語帶誘哄,問:「莫非是因為瞧見了那兩個女人?因為她們方才進了門同朕說話?你瞧了不高興?」
楊麼兒攥著被子邊的手都泛了點白,她大聲道:「我……我……我喘不了氣!好難受!我不喜歡皇上!」
蕭弋知道,她是因今日突然遭受了衝擊,方才說出這句話。
他心下一面又覺得酸疼,可一面又有種歡喜。
像是他悉心養了一盆名貴又嬌氣的花,那盆花歷經了春夏秋冬,熬過了四季,方才終於結出一朵花骨朵。
楊麼兒定定盯著他的神情,似是不願他生氣,也不願他反悔。
她想了想,便又添了一句道:「今日不喜歡皇上,你走!」
「好,那朕走。」蕭弋倒是極為乾脆地轉了身。
楊麼兒盯著他的身影,卻又覺得難受。
她是病了嗎?
為何這樣也難受,那樣也難受?
楊麼兒咬了下唇,我真壞。讓人家這樣也不行,讓人家那樣也不行。
這廂蕭弋走到門邊,方才回頭道:「麼兒,下回說話不必這樣大聲。」
楊麼兒一口氣憋在了喉嚨里。
嗨呀。
更氣了。
蕭弋為了履行他說過的話,讓楊麼兒知道,他說話是算數的,她的要求都是有用的,便只好當真住在了一旁的次間,將主間留給了楊麼兒。
楊麼兒哭著哭著累了,便蒙著被子睡過去了。
等到第二日,因為要啟程往邊城去。春紗早早服侍著她起了身,見她眼圈紅紅,心下膽戰心驚,連問也不敢問,忙給她梳了頭,就扶著她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娘娘是同皇上置氣嗎?娘娘整治那兩個舞姬便是了,何必同皇上生氣呢?皇上若是也生氣了,對娘娘無益。」
楊麼兒睡得頭昏腦漲,春紗一句話也沒能聽進去。
待出了門,到了擺下飯食的次間。
她一抬頭便瞧見了蕭弋。
楊麼兒本能地瞧了一圈兒,沒有腰細細、聲軟軟的胡裙女子。
只有一個坐在那裡的皇上。
難得如此分床一日,蕭弋近乎貪婪地打量著楊麼兒的模樣,將她的模樣引入腦中,隨即眸色深沉地低聲道:「麼兒過來。」
楊麼兒卻如同炸了毛的兔子,她說:「今日也不同你一起!」
說罷,她匆匆又補了一句:「我沒有大聲。」
蕭弋頓生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錯覺:「…………」
這個醋勁兒,著實有些綿長了。
可她的面容如畫布活過來了一樣。
趨於靈動,鮮活。
眉梢眼角都帶上了世間所有普通人都會有的悲歡苦樂。
作者有話要說:小皇帝: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九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