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公公低下頭道:「娘娘恐怕是嚇壞了,這時候哪裡能走呢。」
他話音落下,楊麼兒突然從地上起來,站直了身子。
趙公公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娘娘不會真走了罷?
楊麼兒卻是又微微彎下腰,避過了軍醫,然後扒拉著床榻的邊緣,順著爬了上去,挨著蕭弋的另一邊手臂躺下了。她的手指裸在外頭,上面也沾了不少泥土。她伸出沾了泥的手指,又一次搭上了蕭弋身上的盔甲邊兒。
然後她便不再有其它動作了。
趙公公憋在嗓子裡那口氣就這麼鬆了。
蕭弋眉眼深沉,倒也沒再出聲。
「拔啊,還愣著幹什麼?」一邊的指揮使焦灼地催促道。
軍醫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是,是。」
幾人扶著,解開了蕭弋身上的盔甲,蕭弋側起身子,背朝外,面朝內,露出了穿透血肉而過的箭鏃。
軍醫先上了止血的藥,而後才用乾淨的熱水燙過的布,攥住了外頭的箭鏃,一定神,一用力……
只聽得「噗嗤」一聲,像是箭羽再一次穿透血肉的聲音。
楊麼兒懵懵懂懂地感覺到面頰上,手指上都有一點熱意,但其餘的她便什麼也沒能瞧見了。
蕭弋完好的那隻手臂將她猛地按在了懷中。
他的胸膛抵在她的背後,被子罩住了她整個人,眼前就這樣驟然黑了下來。
她好像在剎那間,與外界隔離開了來。
她乖乖躺在被子下,倚靠著他的身軀,耳邊響起的是衣料摩挲的窸窣聲,和心跳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咚咚」聲,還有呼吸聲……還有四周的融融暖意。
她竟然又泛起了一絲困意。
她細細地呼吸著,然後抬起手指,本能地攥了攥他的衣擺。
胸口沉悶,好像被大石頭壓著的感覺漸漸消去了。
她舒緩了四肢,幾乎將自個兒軟下來,完完全全嵌進了他的懷裡去。
……比泥地舒服,比床也要舒服。
她怔怔地想著,還真就睡過去了。
這廂蕭弋面容平靜,竟不見一絲痛苦或冷酷或憎惡之色。
倒是周遭的人個個都苦著臉,眼淚都快下來了,一口一個「皇上」地叫著,如無頭的蒼蠅一般。
「灑藥。」他啟唇道。
軍醫倒是尚且算鎮定,聞言忙將傷口附近清理乾淨,再灑了大量止血生肌的藥粉。
他不大敢包紮,怕悶著更腐壞了肌肉,便只好先暫且晾著。他忙活一陣,用浸透了冷水的帕子,貼在了皇上的額上,這才忙帶上了藥童去煎那退燒的藥去了。
煎藥的時辰里,誰也不敢放鬆,個個立在床榻邊上,連大氣也不敢喘。
等終於藥煎好了,蕭弋面無表情地端著碗服下。趙公公突地想到了一樁事,忙道:「娘娘兜里揣著蜜餞呢。」
「唔。」蕭弋只應了一聲,卻並不多言。
趙公公便也不多說話了。
而到了此時,蕭弋到底是力竭了,他將藥碗遞給趙公公,艱難地往下滑了滑身子,才好側著睡。
幾名軍醫躬身告退,忙去研究那箭鏃上頭究竟淬沒淬毒去了。
他們抓來了木木翰士兵,將那箭鏃狠狠扎進了士兵的手臂,再將他綁起來,控制他不要亂動。
興許是因為失血又驚懼的緣故,那士兵很快就暈厥過去了,只是始終沒見有要死的跡象。
「興許這胡思勒就是不往箭鏃里抹毒呢……」
「是啊,這,這也說不準呢。皇上真龍天子,有上天護佑,哪裡會中毒呢?」
話是這樣說,可幾個軍醫卻絲毫不敢鬆懈。
皇上若是好了,他們自然能加官進爵,得到大封賞,可皇上若是沒了,他們這腦袋也就沒了!
帳中很快安靜了下來。
趙公公抹了抹眼淚,道:「都出去罷,我在此地守著皇上就是了。」
「是。」
其餘人便都退了個乾淨,只留下了二十六衛守在帳子外。
趙公公跪伏在床榻前,盯著蕭弋的面容瞧了一會兒。
這才發覺到皇上的五官都繃緊了,這會兒閉上眼歇息也絲毫沒有放鬆開來的意思。想來那箭入血肉,哪裡會不疼呢?之後在創口上灑了藥粉,蝕去外頭那層肉,豈不是疼上加疼?
趙公公想到這裡,便忍不住又朝皇上懷中的人形瞧了一眼。
果真是合了欽天監的卦象!
這數里之外,皇后娘娘都還能如神兵天降一般,驟然出現在木木翰的土地上,倒也真是救命的錦鯉了!
只盼著娘娘能再好些,再好些,最好讓皇上連毒也莫要中……
趙公公小聲嘀咕著,這才起身離開床榻,挑了個遠遠的位置,自己窩在了那兒。
蕭弋這一睡,便睡得有些沉。
沉到楊麼兒都睡醒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了被子,她想要爬起來,卻爬不起來。蕭弋箍住她腰的那隻手箍得仍舊緊緊的。
她便只好艱難地轉動著身子,轉呀轉,轉向了蕭弋。
可從她的角度瞧過去,便只能瞧見蕭弋的下巴、喉結……
他們挨得太近了,她想要仰起頭都變得很難。
「皇上。」她低聲喊。
他卻沒有應聲。
帳中靜悄悄的。
楊麼兒舔了舔有些乾的唇,又喊了一聲:「皇上……」
還是沒有人應她。
楊麼兒便動了動手,在被子底下摸索著摸到了他的手指頭,她撓了兩下,他還是沒有理會她。
她也不知曉是怎麼了,只覺得眼睛有些酸,心裡又覺得悶悶的了。
她有些委屈。
她便大聲道:「皇上,你起來,我不同你睡了。」
蕭弋仍舊沒有理會她。
他好像睡得極沉極沉,眼皮像是被黏上了,怎麼也撐不開。
但她的聲音到底是驚動了帳子外的人。
有人掀起了簾帳,快步走了進來,那聲音低低道:「娘娘醒了?」
楊麼兒「唔」了一聲,看清了來人。
是趙公公。
「皇上?」楊麼兒面上顯露一絲茫然。
趙公公一聽見這兩個字,臉色便登時垮了下來,他道:「您同皇上都睡了兩天了,您倒是醒了,可皇上到如今還未醒呢。」
楊麼兒抿了抿唇,眉心也不知不覺地蹙了起來,她慢吞吞地表達著自己想要說的話:「我喚他了,他不醒。」
趙公公眼淚登時便掉了下來:「奴婢們也都試過了,這高熱是退下去了,可這人怎麼都喚不醒啊,這是如何是好……」
楊麼兒將手從被子裡伸了出來:「我要起身。」
趙公公忙上前去扶。
等近了,他才發覺原來皇上將娘娘摟在懷裡頭呢。倒是費了一陣勁兒,方才讓皇上鬆了些力道。
等到楊麼兒從床上坐起來,趙公公盯著這樣一幕,便更覺得胸口疼得厲害了。
皇上這樣捨不得。
可萬不能真就放了手,就這樣沒了啊……
楊麼兒呆坐在床邊,盯著蕭弋的面容瞧了一會兒。
他的五官緊緊繃著,唇邊帶著一點乾涸的血跡。
她呆呆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唇。溫溫熱熱、柔柔軟軟,與他平時的模樣是截然相反的。楊麼兒突地覺得眼底更酸了,又酸又熱。
趙公公轉頭看向楊麼兒,道:「幾個軍醫先前拿了個士兵來試毒,娘娘要去瞧瞧嗎?方才幾個大人都過去了,那士兵也是暈厥了兩天了。」
楊麼兒點了點頭,跟著趙公公一塊兒往外走。
她還穿著那身沾了泥灰的衣裙,只是此時不會有任何人覺得她不符合皇后的威儀。相反,瞧見娘娘都跟到了這裡來,如今皇上大勝之後卻又倒下了,反倒讓他們覺得,如今他們可一處倚靠的,便剩下娘娘了……大家都同娘娘一塊兒,盼著皇上能醒來呢……
那士兵被綁在了一個帳子裡。
趙公公打起帘子,讓楊麼兒進了門。
裡頭幾個人已經將那士兵圍住了。
士兵已經被放下來了,他躺在地面上,面容鮮活,倒像是睡著了一般,手臂上的箭傷也早就止了血,看上去並無大礙。
等到走得更近,楊麼兒突地瞥見了一道身影。
高高大大,披著盔甲。
她扭頭瞧了瞧他。
那人卻在盯著地上的士兵瞧。
趙公公跟上來,在楊麼兒身邊焦灼地道:「皇上如今便同這人差不多……」
有人道:「興許是累極了,睡的時間便長了點呢?」
「哪有這樣的長法……二人都是這般,恐怕真是中了毒……」
「一定是天淄國的毒……」
楊麼兒舔了舔唇,喃喃念了一遍:「天淄國?」
那道身影扭頭來,同她對視了一眼,那人便立即飛快地別開了頭。
楊麼兒突然走到了前頭去。
其餘人紛紛讓開了路。
於是她便成了挨著士兵最近的那個人。
楊麼兒蹲下身,伸手在那個木木翰士兵的臉上劃拉了一陣。
「他死了。」楊麼兒說。
「不是吧?瞧模樣分明還活著啊!」有人驚聲道。
軍醫立即蹲下身去,挨了挨他的鼻息,待直起身來,便咬著牙道:「……果真是天淄國的毒。有毒,那箭鏃有毒!使人死去,卻還面容栩栩如生!」
有人氣得一腳踹上了旁邊的木桿子。
那木桿子正是之前綁那士兵的。
這一腳力道極大,木桿子驟然倒了下來,正正砸在那士兵的頭上。
趙公公厲喝一聲:「做什麼?娘娘在此,沒有規矩了?」
「不……娘娘,您,您瞧……」方才還氣急的那人,這會兒臉色卻是微微白了。
原來那士兵的頭,竟然輕易地癟了下去。
軍醫戰戰兢兢地蹲下身,拿出刀開了個縫兒,掀開他的臉皮,啞聲道:「裡頭空了……這到底什麼毒啊!啊!」
眾人都是背後一涼,面上神色微悚。
楊麼兒卻仍舊目光澄澈而平靜,她伸出纖細的手指,一指旁邊的人:「我要同他,說話。」
☆、一百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