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瑤怔了怔，有些難以理解地看著太后。
禮義廉恥……不都是用來要求自己的做人標杆嗎？如今太后這樣說？！
太皇太后淡淡說：「你看那些過的好的人，是否真有太多的禮義廉恥？多是人前禮義廉恥，人後寡廉鮮恥。」
「聖人之所以能稱為聖人，是因為他行事準則無人能做到。」
「無人能做到，那所謂準則便成了美好道德標杆，或者成了有心人美化自己的道德外衣。」
「數百年前曾有女帝，少年時也曾是富貴人家的女奴，受盡欺凌。」
「後來她爭奪皇位的路上，她的美貌，她的身體都只是她的政治手腕，誰敢說她沒有禮義廉恥？」
「再說點別的……男子為局勢所困，若入贅什麼人家，那叫龍困淺灘，那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女子若為困苦委身於人，那叫不知廉恥，自甘墮落。」
「男子若受盡欺凌磨難，那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女人若受盡欺凌，就成了殘花敗柳，成了人盡可夫。」
「更有甚者，女子受了男子的欺凌，還會被人言語攻訐，說她們不守婦道，說她們下賤勾引。」
「這世道啊，總是對男子太過寬容，他們無論遭遇如何，無論做了什麼總有一套說法來美化。」
「但對女子，卻總是無比苛刻，無論做了什麼，都會受到最惡意的攻擊和揣摩。」
「你知道最可怕的什麼嗎？」
太皇太后忽然問。
何瑤已被太皇太后說的話驚住，聞言茫然地搖頭。
太皇太后說道：「最最最可怕的事情是，幾乎所有的女子都認同這一套看不見的隱形法則。」
「她們認同男人就是天，認同所有對女子苛刻的要求。」
「不但別人要求她們，她們自己也用那一套準則要求自己，還要要求身邊其他女子，自己的女兒，孫女。」
何瑤聽的身子僵硬，背脊上忽然間起了層層的雞皮疙瘩。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其實種種經歷都不過是修行，你若假設你是個男人，用男人的眼光，思維來看待這個世道，你會發現別有洞天。」
「困住自己的不是別人的流言蜚語，是你自己的心。」
「你說你自己都不怕流言蜚語，既然已經沒有什麼可輸的，你又在怕什麼呢？」
太皇太后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何瑤肩膀，一邊捻動著念珠，一邊扶著嬤嬤的手肘離開了。
只剩何瑤坐在禪房內，雙眉緊鎖地盯著虛空之處，一顆心上下亂跳，再難寧靜。
離開兩年，她經歷許多，也曾思考過許多。
曾回憶過她那些年的痛苦，回憶過與沈凝真心相交，回憶過和容煥短暫的幾日美好，也回憶過與鄭國公幾次微妙會面。
隨著時間推移。
她回憶痛苦的次數越來越少，回憶其餘那些朋友、親人，喜歡的人的次數越來越多。
她是嚮往那些的。
她怕，總是怕，怕這怕那，所以她躲著不願讓他們找到。
可她又想念，又眷戀。
她是年前臘月到的京安山，來時懇求太皇太后不要讓京中知道，還說自己只停留幾日便離開。
可這一待就是數月。
過年的時候她悄悄進了城，去了曾和沈凝一起遊玩過的地方，去了那修繕好了，她卻沒住幾日的汝陽公主舊府。
她還去了她和容煥那一年總是商議諸事，會面的等春來茶樓。
那一日容煥竟也在等春來。
那時他已經登基為帝，卻穿著常服，只帶一個貼身隨從，從他們曾經常坐的雅座離開下樓。
她穿著樸素，還戴了面紗，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那是沒有人能注意到的地方。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神，完全落在他的身上。
他變了。
變得沉穩、抬眸時自帶威嚴。
她看到他披著那件她先前縫補過的披風，行走時腰間玉佩晃動。
那玉佩之下垂墜的耳鐺，就是她當日離開虞山時，買通雜貨鋪老闆和買車馬所用的那一對。
她本就不牢固的心防又開始動搖了。
她知道他在找她，鄭國公也在找她。
他甚至不顧朝臣反對下了旨意，等找到了她就迎入宮中，封為皇后。
鄭國公也高調宣告了她的身份。
她還不曾出現，如今已經是鄭國公府嫡出大小姐。
其實還是有很多人和事，值得她往前再走一步。
這兩年她一人在外，聽過見過，自己經歷過很多很多。
心性與先前已經有所轉變。
尤其是今日聽了太皇太后說的那些之後，她心底好像更生出幾分躍躍欲試來。
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沒有可輸的了，那又在怕什麼呢？
就算輸了那又能如何呢？
到底什麼又是輸，什麼又是贏，重要嗎？她又真的分辨清楚過嗎？
何瑤眼神輕輕一晃，神思重歸現實。
外面日頭正中天。
她有些恍然，自己竟就這般坐在這裡思來想去，做了一兩個時辰嗎？
嘎吱嘎吱的聲音傳來。
何瑤眸光一轉。
太皇太后正坐在門外廊下，搖椅輕晃，一邊有嬤嬤打著扇子。
何瑤站起身走出去，「太皇太后。」
「嗯。」
太皇太后輕輕應了一聲，雙眸微閉著：「午飯快好了。」
「太皇太后。」何瑤走近她身邊，半蹲下，輕輕握住太皇太后的手：「謝謝您。」
「嗯？」
太皇太后張開眼，有些渾濁的雙眸之中欣慰點點，「你是想明白了？」
「是。」
何瑤點點頭：「我想好了。」
「嗯，那就好啊。」太皇太后溫和慈愛地笑道：「那你就去辦吧。」
「我……我還是有些怯，不知如何前去，所以我想厚顏，請太皇太后幫幫我。」
太皇太后失笑：「你要老身怎麼幫你？」
「您請他過來，到京安山來。」
……
今日宮中舉辦了花朝節宴。
這一日，正好就是兩年前何瑤離開虞山之時。
容煥心情沉鬱，多喝了幾杯。
他還是如過往二十多年一樣，平素滴酒不沾。
但這兩年，每一次到了這一日，他卻都要忍不住喝兩杯。
兩年了，他的酒量還如當初一樣，不怎麼好。
幾杯下肚，神智便昏沉起來。
他被殿內太監扶著，半靠在龍床之上，修長大手下意識地府上腰間玉佩，指尖輕觸著那玉佩邊上垂墜的兩顆金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