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雪瑩下令將時淵抬走救治。
而時淵說的話,宮雪瑩不信。
獵場山崖之下是他們的初見,她從前不認識他,他亦從未叫她做「阿瑩」過。
他還找了那麼多名字中帶「瑩」的女子……
他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夢裡人。
故事裡有一個阿瑩。
那個人不是她宮雪瑩。
她不會信他胡言亂語的哄騙,拒絕做任何人的替身。
時淵騙她是大罪。
但這接近兩年的時間裡,時淵做了許多許多,有功。
功可抵過。
宮雪瑩沒有給時淵任何處罰。
她讓人好好救治、照顧時淵,將與他有關的所有東西,都從金鳳宮搬了出去。
她讓內侍給時淵安排了舒適的、卻離她最遠的院子修養。
她會等時淵身子好一些,然後詢問他想要什麼賞賜。
而後大方地賞給他。
宮雪瑩安排好一切。
她都沒想到,自己能夠那麼冷靜的對待這件事情。
可這就是她想到的最好的後續了。
大靖帝王受的暗算不要命,卻也損傷了龍體,對朝政之事更力不從心。
朝堂之上風雨飄搖,奪嫡愈演愈烈。
接下去,她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
時淵神智昏沉。
全身熱辣辣的刺痛。
每每被痛醒,然後又在陣痛之中昏沉地睡過去,如此往復循環。
他感覺過了好久好久。
天黑了亮,亮了黑。
身邊不時有人來來去去,有人嘆息、說話。
是阿瑩嗎?
他勉力將雙眼眯出一條縫隙。
卻只瞧那人影朦朧模糊,辨不清晰。
「阿瑩、阿瑩……」他難以自持地失聲輕喚,那人卻起身離開,頭也不回。
神智混沌的時淵淒涼苦笑。
他現在已經知道,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阿瑩就是阿瑩,是宮雪瑩。
就是她啊。
他想把一切都告訴她,所有的一切。
可他現在這般虛弱無力,全身的骨頭都好像是被打碎了,稍稍動一下都不能夠。
阿瑩也沒來過看他。
雖然身邊總有人來來去去,時淵卻清楚,那沒有一個是阿瑩。
她生氣了嗎?是誤會了嗎?不相信他的解釋嗎?不要理他了嗎?
不、不。
怎麼可以這樣?
付出了那麼多,不該是這個結果。
不該。
時淵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調動身體內殘存的一絲絲內息,遊走全身周天,修復損傷的經脈。
他得快些好起來。
然後,把那些都告訴她才好。
在冰雪天中凍了整整三日,哪怕他有內息護體,全身也受損極重。
修復損傷的經脈,就像是在身體上修修補補,痛苦至極。
只是這些痛苦,比起那夢境之中所知所得來說,便輕柔若羽毛一般了。
他用心修復著經脈。
神智也逐漸開始清明。
他洞察到,那些每日進出的人,其實是照看他身體的醫者和下人,這裡還是在公主府上。
時淵一時欣喜不已。
她沒有見他丟出去,還讓人照看,那就是還有情,有不舍。
他更加緊了經脈的修復。
終於有一日,時淵睜開眼睛,緩緩地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他環視一圈,發現並非是在金鳳宮。
時淵並不意外地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輕輕一推。
外面紅花綠葉,生機盎然。
冰雪已褪,春天來了。
他竟是已睡了三個月。
「啊——」
有人尖叫一聲。
時淵回頭看去,是一個婢女,那腳步頻次和聲音他都認得,是最近照看他的人。
時淵淡淡道:「辛苦了。」
那婢女又驚又喜,跑到近前之後,指著時淵斷斷續續道:「先生,你、你醒了?你的頭髮怎麼……」
時淵抬手撫了撫,不覺異常。
只是那婢女眼神太過驚詫。
他左右一瞧,走到屋內的銅鏡面前一看,瞳孔微縮,眼神愕然。
時淵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良久,緩緩地抬手,撫上了鬢角。
他那兩邊鬢角,原本烏黑的發上,生出了霜色。
兩縷白髮。
他怔怔失神地看著那兩縷白髮。
這代表著什麼,他的心裡清清楚楚。
三個月,愛消失了嗎?
他看著鏡子裡,自己雙眼呆滯,六神無主的樣子良久,緩緩地直起身子來,呼吸緊繃地問:「公主呢?」
「在金鳳宮那邊,今日有……有……」
「有什麼?」
「有宴會,就是,招選駙馬的宴會。」婢女吞吞吐吐地說著,越說到最後聲音越小。
時淵平靜地點頭,「公主可曾限制我自由?」
婢女忙回:「不曾,只吩咐人照看先生身子,別的都不曾吩咐。」
時淵頷首,整理自己。
那先前宮雪瑩吩咐為他裁製的無數蠶絲雪緞白衣,竟也是在這房中,放滿了柜子。
時淵拿了一件穿好,前往金鳳宮。
昏睡太久,如今這身子也像是上了鏽。
他心中焦急,卻走的緩慢。
還沒到金鳳宮前,已經看到不少青年才俊在園中說話,輪番爭鋒,互不相讓。
時淵穿梭而過,腳步不停,眸光不動。
有人認了出來,低呼一聲「他是時淵」,霎時間所有人都被點了穴一般沒了動靜,鴉雀無聲。
時淵恍若不知,淡定自若來到了金鳳宮前。
卻是剛邁進了一隻腳,就陡然間定住了所有的動作。
金鳳宮院內,有威武高大的青年男子環著雍容尊貴的宮裝女子。
兩人同拉一把弓,瞄準宮門一邊的箭靶。
他們發現停在了宮門口的時淵。
那威武的青年男子轉動了箭尖的方向,對準時淵的面門笑道:「來了不速之客。」
男子身著鎧甲,張開雙臂,身形完全撐開,充滿了力量和安全感。
宮雪瑩被他環著,如同被山嶽護衛,竟都顯得嬌小起來,如同嵌在他懷中了一般的小鳥依人。
她雙眸落定在時淵的身上,有一瞬間的失神。
而後在那男子瞄準時淵之時,抓緊了弓箭尾端。
她手臂一動,那環靠著他的男子穴位被宮雪瑩手肘頂到,身子一麻後退兩步。
宮雪瑩離開他身邊,轉身往殿內走,「進來說話吧。」
那威武男子進去了。
殿門沒關。
裡面傳出宮雪瑩清冷淺淡的聲音。
他們在說軍中糧草,在說皇城布防,有來有往,沒有一絲曖昧語調。
時淵站在金鳳宮門前。
烈日當頭照下,春風撫身而過,他卻覺得比冬日裡,那跪在金鳳宮前的三天,還要寒風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