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對視只有兩秒鐘。
很快,她頭轉回來,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一口便喝完。喬雨霏瞪大眼睛,動了動唇,卻沒說出什麼話。四周不知何時也靜下來。
就這樣,整個包間的氛圍變得有些古怪。
喝完,阮念初又去拿第二杯。就在這時,一隻手卻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眸光跳了下,聽見那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語氣很淡:「酒喝多了傷身體。」
她來不及反應。
下一瞬,下巴便被捏住,抬高。
厲騰彎下腰。他身形很高大,包間裡的光線本就暗,這樣一遮擋,她被整個籠入他的陰影。卻也正好,擋住其他人的視線。
阮念初看見他埋低靠近,心突的一顫。
暗光晃過去,厲騰的眸色如染濃墨,裡頭有什麼在翻滾,仿若壓抑多時的狂風與海嘯。
那時,她甚至以為他真要吻她。
他的唇停在了距她半公分的位置。太近了。兩人的呼吸有剎那交融。他呼出的氣息溫溫的,夾雜極淡菸草味,拂過她臉上的細絨。
阮念初十指收握成拳。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打雷似的,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
好在只是電光火石的工夫,厲騰便直起身,重新與她拉開距離。阮念初肩一垮,僵硬的身體總算放鬆。
有圍觀群眾皺起眉,叫嚷道:「欸?這就親完了?都沒看清楚!」紛紛起鬨要他們再來一次。
「自己眼瞎沒看見,怪得了誰?」喬雨霏趕忙解圍,嗤道:「來來來不管他們,我們接著玩兒。下個到誰了?」
壽星發話,一呼百應。一群年輕人重新笑鬧開,轉圓盤搖骰子,注意力沒再在兩人身上停留。
阮念初暗暗呼出一口氣。無意識地調整坐姿,裙擺下的長腿交疊在一起,白花花的,雪一樣。
厲騰看了幾眼她的腿,視線收回來,坐回原處。包間的空調似乎效果欠佳,很熱。他微擰眉,扯開衣領處的扣子,挽起袖口。
她遲疑片刻,把位子讓給了其他想玩遊戲的人,起身走幾步,坐到他旁邊。
厲騰眼也不抬地說,「遊戲不玩兒了?」
「嗯。」阮念初隨口應道,又說:「你一個人待著不無聊麼?要不要跟大家一起玩。」
「不熟。」
「那有什麼?」她揚起一個燦爛的笑,用自身經歷勸慰他,循循善誘:「我和他們也不熟,多玩幾次就好了。不用不好意思,也不用拘謹。」
「我沒不好意思,也沒拘謹。」厲騰答得很冷靜。他本就是這樣,不熟的人,壓根兒不可能來往。
然而,這句話聽在阮念初耳朵里,發生了歧義。她只當他是死鴨子嘴硬,便點點頭,一副「看穿你卻不拆穿你「的表情看著他,說:「沒有就好。不然你玩不開心,我會過意不去的。」
厲騰淡嗤了聲,拿起杯子喝水。
阮念初手指敲敲面前的洋酒瓶,托腮,看著他神色冷峻的面容:「怎麼不喝這個?」
他回答:「開了車。」
「哦。」
尬聊幾回合,一陣手機鈴聲響起來。厲騰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微變,頓都沒頓就接了起來。同時起身走進洗手間。
阮念初隱約察覺到什麼,眉頭微皺。
不到一分鐘,厲騰就掛斷電話出來,沉著臉道:「我有急事得先走。你自個兒注意安全,別玩太晚太瘋。」說完,他一把抓起沙發上的外套搭肩上,轉身準備走人。
「什麼事這麼急?」
「夏姨打的電話。說小星的媽媽在醫院突然失控,情況很不穩定。」
阮念初眼神驚跳了下。短短几秒,小星稚嫩可愛的笑臉在她腦海中浮現。
然後她說:「我跟你一起去。」
*
小星的媽媽何麗華所在的醫院,是雲城市精神疾病研究中心,位於城郊,很偏遠。厲騰和阮念初到醫院時,時間已是夜裡十一點整。
他們在一個單人病房裡見到了何麗華。
那是一個很憔悴的中年女人,披頭散髮,發色花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很多。她木呆呆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看著天花板,手腳都被乳膠繩牢牢綁住,固定在床架上。兩頰有明顯的淚痕。
主治醫師愁容滿面,跟夏姨講述著何麗華發病時的情形。
「雖然在治療,但我們很遺憾,患者的病情並沒有得到有效的控制。」醫生皺著眉,「她已經到了精神分裂症最嚴重的階段,幻覺妄想,狂躁不安,傷害他人,傷害自己……這周之內,她已經發病三次。這一次尤為嚴重。」
夏姨不停抹眼淚,「她是受了什麼刺激麼?」
醫生說:「這種封閉環境,唯一能刺激她的只有她自己。」
說完,醫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後便轉身離開。護士叮囑他們,道:「病人很不穩定。雖然注射了鎮定劑,但還是不能把繩子解開。這是對你們的安全負責。」
夏姨不住點頭,「謝謝啊姑娘。」
小護士端著治療盤走了。
夏姨別過頭,拿紙巾不停地擦臉,緩了緩才道:「本來不想打擾你們的……可騰子你也知道,咱家沒什麼親戚。你夏哥和你嫂子出事以後,屋裡就只剩我和小星,剛才醫院的電話一來,我太急了,所以才……」
「阿姨別見外。」厲騰道,「我說過,我和夏哥一樣,都是您的兒子。」
夏姨哭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見狀,阮念初心裡也難受得厲害,上前兩步拍夏姨的肩,輕聲道,「阿姨別難過了。您一定要保重身體,不然小星怎麼辦。」
夏姨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情緒這才平靜幾分。
片刻,厲騰側頭看了眼病房門口,淡聲問:「嫂子還認得人麼。」
「這會兒應該認得。」
厲騰靜了靜,轉身進去了。
阮念初也跟著進去。
察覺到有人來,病床上的何麗華目光微閃,看向他們,表情很疑惑。厲騰喊:「嫂子。」
「……」何麗華反應好半天,才笑笑,說:「是厲騰啊。大冬天的,你穿這麼少不冷?隨便坐。」
時值八月,夏季正炎。阮念初這時明白了。
這個女人,把自己的記憶和人生,永遠定格在十二年前,她丈夫犧牲之前的日子。
厲騰朝何麗華一笑,說:「不冷。」
「你夏哥呢?怎麼沒回來。」
「他最近有任務,很忙。讓我代他來看你。」
「那,他有沒什麼話要你帶給我?」
「夏哥讓你好好照顧自己。他在外面挺好的,讓你別擔心。」
何麗華長長地嘆了口氣,「任務,任務,他怎麼就那麼多任務。」微微皺起眉,「總不會連孩子出生,都見不成爸爸吧。」
說著,她就伸手想去摸肚子,這一動,驚覺自己手腳被綁住。
何麗華臉色瞬間大變:「為什麼綁著我?你們為什麼要綁著我?放開我!放開!」她瘋狂掙紮起來,手腕被膠繩勒出一道道的紅痕,目眥欲裂:「夏飛!我要見夏飛……夏飛在哪兒?他在哪兒?」
厲騰眉皺成川,沉聲道:「你冷靜一點。」
「我要見夏飛!」
「夏飛在忙。」
「你騙我!」何麗華聲嘶力竭地大吼,「夏飛死了,他死了!他不會回來了……所有人都想要那塊電池,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這事兒沒有結束的那天,我等不到他,再也等不到了……夏飛不會回來了……」
這聲音悽厲可怖,語無倫次,幾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阮念初下意識地後退。
病房外,醫生護士匆匆趕來,摁住已失控的何麗華,再次給她注射鎮定劑。夏姨掩面痛哭,「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厲騰在原地站片刻,轉身,大步離開了病房。
等阮念初追出去時,走廊上已沒有那人蹤影。她皺眉,一路小跑東張西望,最終,在住院部外的長椅上看見了他。
周圍的樹影全是暗色,孤零零的,被清冷的月光罩上清輝。
厲騰半弓身,胳膊肘支撐膝蓋,抽著煙,面無表情。一根接一根。
她微喘著走過去。
厲騰目不斜視盯著前方黑夜,沒有說話。
阮念初在他旁邊坐下,靜了靜,道:「你沒事吧。」
「……」他撣了撣菸灰,語氣冷靜,「沒事。」
她點點頭,然後遲疑數秒鐘,才又問:「剛才,小星媽媽說的什麼電池,和夏飛當年的任務有關?」
這話阮念初只是隨口一問。
誰知剛問完,厲騰猛扭過頭看她。她視線對上去,不由怔愣。那眼神沉暗凌厲,混雜滿目血絲,教人膽寒。
她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只好道:「別生氣,不能說就算了。」
厲騰盯著她看了會兒,半眯眼睛,「這也是你看電影兒學的?」
阮念初實話實說,「瞎猜的。」
「阮念初,」他喊她名字的時候,嗓音很沉,語氣不善,「不該你管的事別管,也別多問。聽清了沒?」
當年在柬埔寨的時候她就看出來了。他們這身份,要保密的東西自然多。阮念初已經見怪不怪。她只是嘆了口氣,轉而道:「看小星媽媽的樣子,年輕時候應該也是個大美人,和你戰友很配吧。可惜。」
厲騰靜默好一會兒,說:「她以前是女兵,在我們那兒搞通訊工作。」
「他們結婚挺早的吧。」
「嗯。」
她好奇,「那你呢?」
「我什麼。」
「你怎麼一直沒結婚?」三十三歲這年紀,就算是個男人也不小了吧。她終於問出這個疑惑,頓覺舒坦。
厲騰看了她一眼,目光不明。他沒有回答。
阮念初以為他沒聽清楚,便重複道:「我問你,為什麼一直沒有結婚?」
厲騰淡聲說:「沒遇到合適的。」
「什麼樣的姑娘你覺得合適?」她彎著唇隨口問。
「喜歡的。」
「什麼樣的姑娘你覺得喜歡?」她繼續彎著唇隨口問。
厲騰垂下眼。
某一瞬間,他的記憶回到了七年前。寒夜孤冷,那姑娘嘴角的淺笑燦若明光。那時高燒織起的混沌中,他理智銷蝕,對那個姑娘說:「你笑起來的樣子很漂亮。」
風涼涼地吹著。
他目光回到她嘴角的弧度上,唇微動,嗓音不知怎麼就低柔下來。答道:「愛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