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9
數小時後,厲騰所乘的直升機飛抵位於中國北部山區的獵鷹特種大隊駐地。
十一月,天氣陰,濃雲將陽光完全遮擋。寒風肆意呼號。山間樹木被烈風吹彎了腰,已枯黃的葉漫山飄零。
空曠的訓練場上,數十名身著迷彩作戰服的空降兵身背全裝包,面容冷峻,整裝待發。遠望去,戰士們宛如一排矗立於山川大地上的白楊樹,撐起了頭頂藍天。
厲騰面無表情,大步走到戰士們正前方,站定,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剛毅的面龐,沉聲道:「兄弟們,這次任務,由空軍總司令部直接下達,目標有二。一,追回我國於十二年前失竊的軍事武器絕密資料;二,抓捕策劃之前一系列恐怖活動的主犯達恩,從犯瓦妮莎等人。張司令的原話是,儘可能活捉,如有必要,也可就地擊斃。有沒有問題!」
戰士們異口同聲:「沒有!」
厲騰又道,「半個鐘頭以前,我向程副隊的郵箱發送了一份線人最新提供的敵區地圖,都傳閱沒有?」
副隊長程川道:「放心吧厲哥,地圖我已經列印出來了,兄弟們人手一份,都看了。」
厲騰點頭,面色很冷靜,「那張地圖的繪製並不專業,只標出了大概的敵方埋伏和地雷區分布。到達後,突擊隊跟著我最先跳傘,其餘人落地之後,按既定計劃向目標區域靠攏,如遇突發狀況,隨機應變。」稍頓,「這次任務,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都清楚沒有?」
戰士們高聲答:「清楚!」
「犯我中華者——」
眾人大吼:「雖遠必誅!」
回聲裊裊迴蕩在山野間,震天響。
厲騰眸光堅毅,立正舉起右臂,向數十名戰士敬禮。戰士們也不約而同地抬手敬禮。
幾秒後,厲騰手放下,「全體都有!稍息,立正,向左轉——出發。」
戰士們排列整齊,朝停機場方向疾奔而去,整支隊伍靜極了,沒有絲毫人說話的聲音。
背後,厲騰剛要提步,一點金黃忽然朝他飛來。
他微微垂眸,只見從天而降的稻花,落在他掌心。竟是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稻花殘穗。
程川正好從旁邊經過,見他站著不走,一愣,「怎麼了厲哥?」
「沒事兒。」厲騰不知想起什麼,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笑,張開五指。
山風太大,程川只隱約看見他指間飛出一點金黃,沒等看清是什麼,那東西便很快被風吹走了。
厲騰說:「走吧。」說完,他和副隊長程川一道轉過身,大步離去,一眼也沒再往回看。
但風卻似感知到什麼,用力地,奮力地把那顆稻花吹向遙遠的天邊。風知道,風的確知道,哪裡是他畢生的眷戀,哪裡有他心愛的姑娘。
經過數小時的飛行,數架軍用直升機抵達達恩所在經緯度附近。距離地面約1500的高空,突擊隊的六名成員最後一次檢查身上的作戰裝備。
厲騰視線掃一圈兒,語氣很淡,「東西都帶好了?」
「嗯。」戰士們點頭,都笑著回答,「帶好了。」「都準備好了。」
厲騰勾嘴角,視線看向幾人里性格最靦腆的戰士,挑眉,「浩子緊張不?」
被點名的戰士瞬間微微紅了臉,拿手撓撓頭,「有點兒吧,不過也還好。又不是第一次出任務。」
厲騰揶揄,「聽石頭說,你媳婦兒做飯的手藝挺不錯,等這事兒完了,有沒有興趣請哥兒幾個去你家吃頓飯?」
趙成浩一聽,大喜,「當然有興趣了!厲哥,別說一頓,十頓都行!我和我媳婦巴不得你們來!」
何虎聞言嗤了聲,「鬼扯淡。你媳婦兒上次還說你酒量差,最討厭我們灌你酒。她才不想我們來呢。」
「她那是開玩笑。」趙成浩一伸手攏過何虎的肩,笑容爽朗,「你一大男人,連這種玩笑都記仇?怎麼跟女人似的。」
何虎踹他,「滾你。」
石頭把傘刀別在腰上,忽然想起什麼,隨口問道:「對了厲哥,咱嫂子做飯好吃麼?」
厲騰眸微垂,手裡把玩著打火機,沒什麼語氣,「家裡我做飯。她不會。」
話音落地,滿機艙的人都驚呆。他們老大什麼人物,這麼多年,刀山火海里殺出來的真爺們兒,系上圍裙做飯?真他媽絕了,簡直無法想像。
就連內向話少的蔣睿都忍不住道:「什麼?厲哥你做飯?」
厲騰撩起眼皮看他,淡淡的,「怎麼,你有意見?」
「……沒,沒意見。」蔣睿乾笑兩聲,不說話了。
這麼一閒聊,大家的心情瞬間放鬆幾分。
片刻,駕駛艙里的戰士看了眼坐標,面色微沉,道:「厲隊,已經到達目標位置附近,目前距離地面1500米。」
厲騰道:「敵方有埋伏,留空時間越長越不利於作戰。降機至300米高空。」
「是。」戰士將直升機飛低。
數秒後,厲騰轉眸,依次去看身旁的何虎,石頭,趙成浩,蔣睿,徐小偉。這幾個年輕戰士,是整個獵鷹大隊的突擊隊成員,是空降兵中精英中的精英。最小的蔣睿二十二歲,最大的何虎也才二十七歲。
厲騰看著他們,然後從兜里摸出打火機,平靜道:「來,老規矩。都把打火機拿出來。」
幾人照做。
這時獵鷹大隊多年來沿襲下的一個規矩。戰士們空降之前,要對著燃起的火光說一個自己的心愿。
機艙內「叮叮」幾聲,戰士們打燃各自的火機,火光映亮每一張堅毅俊朗的容顏。
厲騰舉著打火機,看蔣睿,「你小子年紀最小。你先說。」
蔣睿沉吟須臾,笑了下,「我媳婦兒長這麼大沒看過海,等任務結束,我就帶她去沿海城市旅遊。」
接下來是石頭,「我老婆一直想去大理。這幾年我太忙,沒什麼空,這次一定得陪她去。」
趙成浩:「好久沒回老家看我爸媽了。任務結束,我第一件事兒就是回老家。」
徐小偉:「我和我那女朋友談好幾年了。回去就結婚。」
「……」何虎垂頭,從衣兜里拿出一張照片,畫面里是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咧嘴笑著,門牙都缺了一顆。他粗糙的手指輕撫小姑娘的嘴角,笑了:「回去以後,帶我閨女去趟遊樂園。」
最後輪到厲騰。
他盯著燃起的火苗,仿佛透過那簇光亮看到了更遠的遠方。好一會兒,才柔聲說:「想再看她笑一次。」
兩次,三次。很多次。
等他把心愿說完,整個機艙忽然便陷入了一陣沉默。
厲騰抬眸看向幾位戰士,開口,嗓音低而穩:「記住,全力以赴完成任務,竭盡所能活下來。準備下跳。」
「是!」
艙門外,狂風呼嘯。
*
厲騰離開以後,阮念初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明明,她還是這個她,城市還是這個城市,生活還是這個生活,但就是很空。
她的心臟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還在自己身上,另一半,大約是被厲騰給拐跑了。
就連短短的數小時,都變得無比漫長。
從精神病院出來之後,阮念初回了軍區宿舍的家。她搬到這已經有段日子,出入次數一多,跟小區里不少姑娘大媽混了個臉熟。大家彼此不認識,但碰面了還是會微笑示意。
她一路笑到進單元樓,臉已有點發僵。
回到家,還是空空蕩蕩的。小胖貓懶懶地蜷在窩裡,見她回來,探出個腦袋喵喵叫。
阮念初過去抱起胖貓,一邊撫著她的毛,一邊柔聲輕哄:「厲小醋,你知道麼?你的男主人出任務去了,這幾天,只有咱們倆相依為命。你別害怕,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這話,連她都不知道是在對貓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喵……」胖貓好像聽懂了她的話,輕輕叫了幾聲,爪子搭到她的肩上。像是安慰。
阮念初拿下巴蹭蹭胖貓的腦袋,「放心,他不會有事。」
胖貓舔舔她的手,「喵。」
這天快傍晚的時候,阮念初躺在床上跟喬雨霏發微信,聊著聊著,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她一看,來電人是雷蕾。
「喂,雷警官。」
「你現在有空麼?」雷蕾問。
阮念初覺得有點奇怪,「有什麼事?」
雷蕾靜了會兒,才道:「萊因已經回柬埔寨了。之前他在我這裡寫了一封信,說等他離開以後,請我轉交給你。」
阮念初眸光微閃,想起之前厲騰的確讓雷蕾把萊因關進警局過。她沉吟須臾,道:「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雷蕾說,「你到宿舍門口來吧。我把信給你就走。」
「好。」
最終,阮念初拿到了那封萊因寫給自己的信。她把信展開。信很短,其實說是信,倒不如像是一時興起寫的隨筆,總共只有幾句話。而且上面的漢字歪歪扭扭,談不上美觀,甚至連工整都算不上。讓人一看就知是出自外國人之手——
一直很喜歡中國詩人徐志摩的那首《翡冷翠的一夜》
「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我曾無數次幻想,
故事在當年發生一點改變,
但卻什麼也變不了。
開篇屬於你和他,結局也只屬於你和他。
你們本就像黑夜和月亮那樣般配。
我會永遠記得你們,記得你們的故事。
再見,阮,我的朋友。
我要去尋找屬於我的故事。
「……」看完這封信,阮念初的心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當年的小托里,現在的萊因,一直以來,他的故事似乎游離在她和厲騰的故事之外,卻又依存他們的故事而生。
他能徹底走出去,看見自己的世界,阮念初發自內心替他高興。
「再見,托里。我的朋友。」她彎唇,對著信輕聲說道,然後展開手,讓信隨著傍晚的風飄遠。
晚上七點,暮色漸漸低垂,小區里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
阮念初打開冰箱門。冷凍室里躺著十來個餃子,是之前厲騰包的。她看著那些餃子發了會兒呆,把它們取出,統統丟進沸水。
數分鐘後,鍋里的水再次沸騰。餃子浮到水面。
阮念初拿了個碗,去撈。
剛撈兩個,手機忽然響起來。
她拿出電話,一看,微微愣住,來電顯示寫的是夏姨。詫異並未持續多久,阮念初滑開了接聽鍵,「喂,夏姨。」
電話里傳出老人壓抑的抽泣聲,「小阮……剛才醫生打來電話,你嫂子突然自殺,幸好發現得及時搶救了過來……我現在要往醫院趕,你能過來幫我照看一下小星麼?」
「……」阮念初臉發白,深吸一口氣穩住聲音不抖,沉聲道,「好,我馬上過來。您別著急,搶救過來了就好。別著急。」
掛斷電話後,阮念初閉眼,抬手用力捂住嘴,轉過身,抓起鑰匙和外套,開門大步離去。
不知為什麼,這一瞬,她強忍多時的眼淚終於在夜風中決堤。
何麗華的自殺,完全在阮念初意料之外,但又有點在她意料之中。
今天下午,何麗華對她說,自己從來沒有怪過夏飛。說話時的神態和表情,是那樣的平靜祥和,眼底的光,甚至帶著一絲幸福和希冀。
阮念初忽然懂了她那時的眼神。
如果你曾真正深愛過一個人,就會明白,人若要靠一段回憶來度過今後漫長一生,有多累,多難。
也是在這一瞬,阮念初懂了那時隔七年的重逢之初,厲騰在面對她時,內心所有的猶豫和掙扎。
「你怕麼。」她忽然停步,看著漫無邊際的夜,問那遙遠而未知的存在。
周圍霓虹斑斕,車水馬龍。無人回應她,只有風在靜靜地吹。
——你怕麼?
——怕。
——怕什麼?
——怕有朝一日我若食言,你要孤獨走過今後的數十年。
——那明知是萬丈深淵,為什麼還義無反顧前往?
——我愛你。
阮念初看著夜空輕輕笑了。她聽到了風捎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