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是天最熱的時候,這一帶又乾燥少雨,平地跑馬十幾里,嗓子都能渴出血來。萬渚雲索性下令,以後儘量夜晚趕路,白天睡覺。
祝燕隱剛開始不習慣,後來也就適應了,走夜路確實要涼快舒服許多。只有一點不好,行進的馬車中不能點燭火,明珠的光又不夠亮,沒法看書,路途就顯得無聊了起來,人也蔫蔫的。
跟著隊伍的管家名叫祝章,心細能幹,大小事務都能操持得極穩當。他照顧了祝燕隱十餘年,是最了解他脾氣秉性的,此番也是立刻就猜出二公子無精打采的原因,覺得不行,得想個辦法。
於是當下就行動起來。
……
西北的夜色極美。
祝燕隱鑽出馬車,一屁股坐在忠叔旁邊,風吹得他一身白衣揚起,遠處銀河橫貫,漫天星輝皆入眼。
忠叔樂呵呵地問:「公子怎麼突然嘆氣了?」
祝燕隱扯著馬韁,悶悶不樂:「無事可做。」
忠叔往道旁看了一眼:「前幾天見公子總往江神醫的馬車裡跑,他現在像是閒著,不如我請他過來,陪公子說說話?」
「算了。」祝燕隱向後一靠,越發沒精神。
先前總往江勝臨的馬車裡跑,是想從他嘴裡套出一點自己和江湖的關聯,結果神醫口風緊得很,什麼也不肯說。
對話往往是這樣的——
祝燕隱:「可是厲宮主在武林大會上,曾親口說了七里潭一事,明顯和我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江勝臨其實很想找個理由,幫厲隨把這件事圓過去,但左思右思上下思,也實在思不出一個不那麼鬼扯的藉口,又良知尚存,不想繼續扯謊矇騙失憶病人,最後只好斬釘截鐵地說:「他是戲弄你的。」
祝燕隱不信:「厲宮主看起來不像是喜歡開玩笑。」
或者說得更明確一點,八成連笑都不會笑,就算去吃親朋喜宴,也只會滿臉「帶著我的祝福趕緊滾」。
江勝臨:「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許得問厲宮主本人,才能知道他當日的七里潭是何用意。」
祝燕隱:「嗯。」
江勝臨提醒:「不過厲宮主向來不喜歡話多問題多的人,你還是別去問了,免得又惹出事端。」
「會殺我嗎?」
「會!」
祝燕隱:好的那我不去了。
但不去歸不去,心裡的好奇卻日益見長,再加上夜晚又不能看書,閒下來更容易胡思亂想。祝燕隱仰頭數著天上的星星,百無聊賴,不高興極了。
「公子。」管家祝章突然騎著馬上前,言語間頗有喜色。
祝燕隱將視線稍微挪下來一些,瓮聲瓮氣:「什麼事?」
祝章問:「公子想聽江湖裡的故事嗎?」
祝燕隱坐直:「什麼江湖故事?」
另有一人策馬而來,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滿面紅光,身體健壯腰挎大刀,雙手抱拳朗聲道:「在下漁陽幫吳大鵬,來為祝公子說故事。」
祝燕隱果然很喜歡他這滿身英雄氣概,立刻就來了精神。
吳大俠語調鏗鏘,吐字清晰,還抑揚頓挫的,確實是個說學逗唱的好料子。
他坐在車夫旁邊,給馬車裡的祝燕隱講了足足兩個時辰精彩紛呈的江湖事,還特別照顧了江南貴公子的接受程度,血腥殺人案一語帶過,詼諧趣事就細細描繪,興起時手舞足蹈,別說祝燕隱,就連走南闖北的忠叔都被逗得直樂。
於是第二天,整支武林盟的隊伍都知道了,漁陽幫吳大鵬給祝公子講了一整夜故事,得了好豐厚的一筆酬金。
厲隨問:「後頭鬧哄哄的,出了何事?」
「回宮主,是祝府管家在挑會講故事的人。」影衛道,「據說是為了給祝公子解悶。」
因酬勞豐厚,所以報名的人極為踴躍,祝章的馬車後幾乎排成長龍,還要家丁出來維持秩序。
厲隨皺眉:「荒謬!」
江勝臨也覺得赤天詭計多端,這群江湖人未免太過鬆懈,可目前距離東北尚有千里之遙,若要大家從現在就百倍警惕,好像也不大現實,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越往北越近秋,天氣也漸漸涼爽起來。
仔細一算,距離從金城出發那日,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祝小穗道:「再往前就是白頭城了。」
白頭城依山傍水,河運與陸運都發達,算是大瑜重鎮,祝府也在城中設有錢莊分號,規模還不小。
祝燕隱站在路邊,使勁活動了一下筋骨:「忠叔呢?」
「正在後頭餵馬。」祝小穗說,「現在涼快,不如我陪公子四處走走。」
一走就走到了馬群里。忠叔是老車夫,不僅對馬兒的習性了如指掌,連飼料都是精心調製的,香噴噴的豆餅里混著果渣、玉米、麩皮,用帶著「膘」字的印花模具壓了,黑燈瞎火時說是人吃的點心也有人信。
祝燕隱拿了塊豆餅學著餵馬。祝府的人講究,馬也講究,吃得不爭不搶,嚼得不緊不慢,一看就知出自大戶人家。
祝燕隱覺得挺好玩,拍拍手上殘渣想再取一餅,冷不丁卻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頭。
「啊!」他被嚇了一跳。
踢雪烏騅正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他。
這馬身體漆黑,四蹄似雪,脊背油光發亮,鬃毛剛硬捲曲,面相比照夜玉獅子要凶蠻許多。
可偏就是這凶蠻的馬,此時卻溫馴地在祝燕隱掌心輕蹭,目光時不時往布袋裡飄。
厲宮主冷酷無比,從來不喝梅子湯。
但厲宮主的馬顯然覺悟不太夠,聞到豆餅的味道,自己就咧開嘴來了。
混在別人家雪白斯文的馬群里,狂野彪悍,一吃就是半口袋。
忠叔:「……」
照夜玉獅子:「……」
天空中掛著一輪滿月,銀白,隱隱透出絲絲縷縷的紅。
山中有一汪深潭,水寒涼刺骨。
厲隨赤|裸上身泡在其中,雙目緊閉,臉上毫無血色,被水浸濕的黑髮凌亂貼在胸口,越發顯得整個人蒼白妖異。
許久之後,他睜開眼睛,看向岸邊的江勝臨:「這回多久?」
「一個時辰。」比起上回毒發,又多了一盞茶的時間。
厲隨飛身躍出寒潭,扯過樹梢上的黑袍罩住身體,赤腳踩過枯枝:「不妨事。」
江勝臨在心中暗罵,你我誰才是大夫,你說不妨事,就不妨事了嗎?
厲隨又道:「至少赤天要死得比我早。」
江勝臨無奈:「除了赤天,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也比比長壽?比如清虛觀的三位長老。」個個雪白的鬍子拖到胸口,感覺像是已經活了兩百歲,吉祥如意得很。
「他們與我無冤無仇。」
「不如我讓清虛觀儘量得罪一下你,看能不能激發鬥志?」
厲隨穿好衣服:「不好笑。」
江勝臨答,不好笑就對了,我若能說出好笑的故事,還苦嘰嘰地治你作甚,不如去那黃花梨大馬車裡給祝二公子講故事,想必現在已經攢夠了銀子在江南買房買地,當富貴地主,娶八個媳婦。
厲隨被他吵得心煩:「再說一句話,我就把你丟進寒潭。」
江勝臨:「……」算了算了,我若氣壞誰如意,而且傷神又費力。
半山腰燃著篝火,一堆堆連在一起,像一條紅色跳躍的龍。
厲隨回到山道時,踢雪烏騅正靠在樹旁來回踱步,搖著尾巴噴響鼻。
雖然用「一臉喜色」來形容一匹漆黑的馬有些怪異,但厲宮主覺得自己這匹馬,看起來確實心情挺好的。
……
眾人在三日後抵達了白頭城。
祝府錢莊的掌柜老早就守在了城門口,一見到自家車隊,便疾步笑迎上前:「二公子,章管事,這一路辛苦了。」
「倒不算辛苦,就是坐得渾身酸疼。」祝燕隱看著他身後烏泱泱許多紫衣人,「這些都是錢莊的夥計嗎?」
錢莊掌柜趕緊解釋:「咱們的人都在城裡,那群人是天蛛堂的弟子,聽說是來迎厲宮主的。」
祝燕隱更吃驚了,因為根據他這一路觀察,絕大多數江湖門派見到厲隨,都是避開走的,基本處於「雖然想攀附但是又不想立刻死所以還是離遠些」的狀態,主動正面撞上來的,天蛛堂算是第一個。
錢莊掌柜見自家公子像是對這件事感興趣,就繼續說:「天蛛堂的堂主名叫潘仕候,今年四十八歲,人還不錯,就是總吹牛,最愛吹他與萬仞宮厲宮主關係親近,還說兩人多以叔侄相稱。」
祝燕隱問:「天蛛堂的弟子多嗎,他們怎麼沒參加武林大會?」
「放在西北一帶,算是大門派了,潘仕候在江湖中的地位也不低。」錢莊掌柜道,「這回是身體不好,病了三五月,所以才沒去金城。」
潘仕候此時正被家丁扶著,額上有薄薄一層汗,站也站不穩,看起來的確虛弱。
虛弱成這樣還要來城門口等,可見有多重視厲隨。
但很明顯,厲隨不怎麼重視他。
丐幫長老與潘仕候交好,走過來悄聲提醒:「萬仞宮的人今晨選了西側山路,怕是要直接繞去翠河,不會進城。」
潘仕候聽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還要硬撐著面子:「劉長老誤會了,我是來接武林盟各位朋友的,家中已備好水酒宴席,還請諸位不要同我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