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隨的手很冷,冷得像是一塊直接從地下鑿出的冰。祝燕隱揉著被掐紅的半邊臉,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屋這麼久,對方身上卻依舊是潮濕的,好像並沒有多餘的體溫可以用。
鳳鳴山樹多,夜晚本就陰冷,又有這麼大一坨冰在身邊,祝燕隱忍不住就打了個寒顫。厲隨又看了一遍天工結的拆解圖,將所有暗門都記住後,便將圖紙隨意揉成一團:「你可以回去了。」
祝二公子「嗖」一下站起來,跑得比狗都快——至少要比那隻吃了魚病倒的狗快,雪白一蓬,瞬間不見。
厲隨:「……」
夜色沉墜,整座鳳鳴山都變得安靜。
客棧里的客人不多,小二樂得清閒,早早就搭上門板,趴在櫃檯後偷懶睡了。
客房內燭火微曳,被風吹出猙獰晃動的影子。
厲隨正在閉目調息,冰涼的濕發如同冰涼的蛇,蜿蜒貼在肩頭,並不舒服,像睡覺時被重物壓住胸口,噩夢連綿的,心臟也隱隱鈍痛,呼吸緩慢而又費力。
「砰」一聲,門被重重推開。
風灌進來。
厲隨冷冷睜開眼睛,眸中暗紅一閃即逝。
江勝臨手中拎著一件沾血黑袍,急急問:「你又毒發了?」
厲隨道:「是。」
江勝臨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要被此人氣死,怪不得先前祝二公子來時,他裹著件袍子半濕不濕就出現了,那哪裡是去沐浴,分明就是在用冰水澆熄體內毒燥。於是一屁股坐在床邊:「我不是同你說了嗎,這法子用一次兩次還好,哪有像你這樣當成澡堂子來泡的,命還要不要了?」
厲隨答:「要。」
江勝臨胸悶:「要你不聽我的?」
厲隨充耳不聞,打著呵欠赤腳踩下床,自己倒了杯涼茶。
江勝臨怒斥:「快點放下!」
片刻後,小二睡眼朦朧的,跑去後廚給客人燒了滿滿一大壺熱水,泡紅糖薑母茶。
那叫一個暖,暖得厲宮主整個人都燥郁難安,天還沒亮就拎著一把長劍,一臉「我要殺人」地在客棧里到處晃,嚇得雞都不敢叫。
天漸漸亮了。
垂柳書院裡一切如常。
兩名雜役依舊一前一後進入那間空屋,約莫小半個時辰後,又一前一後出來,匆匆走了。
厲隨身形極快地閃進去,在牆角輕叩兩下,按照天工結的拆卸之法,很快就打開了入口。
暗道里光線昏暗,飄散著一股很淡的藥味,初時還好,越往裡就走越嗆鼻而濃烈,即便屏住呼吸,也能感受到那些酸苦詭異的氣息縈繞四周。厲隨眉頭微皺,耳朵捕捉到了一絲輕微的聲音,像是金屬在拖拽碰撞。
地道的中間被開鑿出一間大屋,再往前,應該還有不少通風暗道,才能吹得牆壁四周火把跳動。
屋中擺著一口大缸,裡頭灌滿難聞的濃黑藥水。一名頭髮花白的男子正閉目坐在缸中,周身皆被鐵鏈纏縛,鏈身直直繃緊,又鎖死在牆釘上,令他絲毫動彈不得。
似乎是某種武林酷刑,但細看卻又不是,因為周圍站著的家丁個個眉眼低垂,神態亦是畢恭畢敬,不像是在看押人犯。大缸旁邊還燃著一支線香,飄出裊裊青色的煙,待到最後一截香灰掉落,馬上有家丁低聲提醒:「老爺,時間到了。」
男子睜開眼睛,三名家丁上前,替他解開身上鐵鏈,又將人扶出大缸。
水波「嘩啦」晃動。趁這短短一瞬間,厲隨揚起一道掌風,凌空一甩,立刻有一串水珠凝成細線被帶出桶,似飛鏢一般,悄無聲息地穿過空氣,落入他手中瓷瓶。
是江湖絕學「龍吸水」,有人練了一輩子,最後也只能拍得滿桶水波亂晃。
而厲隨練了差不多三個時辰。
所謂天賦,就是這麼不公平得讓人牙根癢。
男子腳步虛軟,被攙著躺在了旁邊一場大床上,喘氣如牛,沒多久就昏睡過去。家丁們忙著替他擦拭身體,又換上乾淨衣服,全程並無任何一人再說話,只用眼神交流,也不知是啞巴還是傀儡。
……
客棧里,江勝臨正在吃飯,擺了一桌子雞鴨魚肉,啃得細緻講究。
大夫都講究。
不講究的只有江湖魔頭。
厲隨推門進來,將手中瓷瓶一丟,江勝臨忙不贏地接住:「什麼玩意?」
「垂柳書院的暗室中有個快病死的老頭在泡澡。」厲隨道,「這是他的洗澡水。」
江勝臨食慾頓失,你真是好會挑時間,怎麼不在地道里多待一陣,至少等我把飯吃完。
厲隨問:「是什麼?」
江勝臨打開一聞:「像是有蟒涎,劇毒之物,拿來泡澡?」
「看著也不像什么正經老頭。」厲隨道,「先去取紙筆,畫出來看看有沒有人認識。」
江勝臨懷抱希望:「你畫?」
厲隨道:「當然是你。」
江勝臨心裡苦,怎麼就「當然」是我了,我又不是畫師,我不會畫。
厲隨不悅:「先前在金城畫赤天時,你不是精工細描很熟練?」
江勝臨試圖和此人講道理,在金城畫赤天,是因為武林盟出了那狗腦子想出來的懸賞令,忽悠得大批百姓都雄心壯志地要去找魔頭,為了能讓他們少些危險,畫像當然是越不像越好,才能避免和赤天正面撞上。不像的鬼畫符誰不會描,那和現在能一樣嗎?
厲隨將筆墨拍在他面前:「畫!」
江勝臨:肝疼。
厲隨回憶:「五十來歲,頭髮花白,看起來佝僂猥瑣。」
江勝臨:「我以為我只需要畫臉,怎麼還有佝僂猥瑣。」
厲隨一邊看他畫,一邊挑三揀四:「眼睛再大些,鼻子也不對,你這畫了個什麼玩意?」
江勝臨:「……」別人生氣我不氣,別人生氣我不氣,別人生氣我不氣。
最終還是沒畫成,一來是因為厲宮主的描述水平堪憂,二來是因為江神醫的畫技確實也就那樣了,畫青面獠牙的鬼可以,畫猥瑣的老頭,出來還是像青面獠牙的鬼。
江勝臨提議:「不然在城中找個畫師。」
厲隨皺眉:「若走漏風聲呢?」
「那好辦。」江勝臨不假思索,「待畫完之後,你就殺人滅口。」
厲隨抬眼看他。
江勝臨後退一步,免得自己腦袋被杵進墨台:「開個玩笑,還找什麼畫師,祝府里就有現成的。」祝二公子的書畫詩詞,在江南、乃至全大瑜國都是赫赫有名,還怕畫不出一個老頭?
厲隨點頭:「你去。」
「就這麼幹巴巴地去?」江勝臨提醒,「上回為了找他來解天工結,我將壓箱底的寒魄都送出去了,請人辦事,哪有空手的道理,你那兒還有沒有什麼值錢貨?」
厲隨拉開櫃門,隨手扔給他一個方盒。
「這是什麼?」
「十二連環弩。」
一旦按下機關,便能連續射出十二發劇毒弓|弩,每一發都能穿透厚重石板。江湖中少見,兩軍交戰時倒是常用,經常能將敵方殺個血霧狂飆,腦漿亂飛,當然了,若是用得不小心,也能將自己殺個血霧狂飆,腦漿亂飛。江勝臨感慨:「這禮物,一聽就好適合送給手無縛雞之力的江南貴公子啊!」
厲隨:「……」
江勝臨把十二連環弩丟還給他:「算了,還是我來安排吧。」
祝府的宅子裡,祝燕隱也正在畫畫,畫山水雀鳥,畫滿院夏花。
江勝臨一進門就想,可不就巧了嗎!天意天意,挺好!
……
半個時辰後,祝二公子又被接到客棧。
桌上已經備好了筆墨紙硯,他提起筆問:「長什麼樣?」
厲隨依舊道:「頭髮花白,五十多歲,身形猥瑣佝僂。」
祝燕隱在紙上粗粗勾勒幾筆:「是這樣嗎?」
厲隨點頭:「是。」
一旁端著茶杯,本來準備看好戲的江神醫驚呆了,這也行?
祝燕隱畫得很快,幾乎沒塗改,也沒廢紙,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經描出了缸中老頭的樣貌。他的手指細長,作畫時會挽起衣袖,露出來的一截手臂白得晃眼。
厲隨點頭:「差不多就是這樣。」
祝燕隱鬆了口氣:「嗯。」
他心中好奇,原想問一句這人是誰,但又不是很敢,就只把狼毫細細洗乾淨,又從袖中掏出一盒小香膏,兌水化開後,將筆尖浸透進去,來回翻轉幾下,再拿出來晾乾。
同樣也寫了許多年字的江神醫:原來還有這種步驟?
厲隨瞥了他一眼,目光促狹。
江勝臨:不要以為你面無表情我就看不出來你在笑,你笑個屁,你不是也沒見過這江南世面?
他站起來:「時間不早了,我先送二公子回家。」
「不必送了,我家的馬車就在樓下。」祝燕隱收拾好桌子,偷瞄了一眼厲隨,欲言又止。
江勝臨猜出他的心思,趕忙道:「待哪天風和日麗了,咱們就去城外空谷,讓厲宮主為二公子耍一套厲害拳法。」
厲隨:「?」
祝燕隱「嗯」了一句,帶著滿心期待,高高興興地走了。
厲隨面色不善:「說!」
江勝臨理直氣壯,你又沒有什麼值錢好東西能拿得出手,那就只有一身武藝能見人了。正好祝二公子也對話本里的武林絕學感興趣,你就給他演示幾招,反正又不費力氣,把人哄高興了,將來說不定還能用得著。
厲隨:「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