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底的事情被拿到檯面上,氣氛一下就尷尬了起來。
祝燕隱只好勇敢地說:「章叔,你帶著人去休息吧,我想留下聽一會兒。」
既然自家公子這麼堅持,祝章自然不會勉強,但他內心深處還是很落寞的,因為想當初在江南時,公子可是一直把自己當成心腹的啊,那些不敢讓老爺與大少爺知道的江湖話本啊,大寶劍啊,都是帶著自己一起去買的,甚至連那個炸了的煉丹爐,裡頭也有忠誠老管家親手抹的兩把黃泥。
怎麼一出江湖,就變了呢。
唏噓唏噓。
飯桌上,江勝臨和藍煙沉默無聲地吃著飯,心想,怎麼都在桌子底下踢上了,這一日千里的速度。
祝燕隱沉默地吃著筍,動靜雖然很小,但房間裡實在□□靜了,所以就還是能聽見「咯吱咯吱」的咀嚼聲,感覺尤為清脆多汁。
厲隨跟著夾了一筷子。
祝燕隱接著吃涼拌銀芽,也是咬得脆嫩。
厲隨又夾了一筷子。
油炸三面白就更不用說了。
確實酥香鮮美。
祝燕隱最後盛了一勺蛋羹。
江勝臨和藍煙眼睜睜看著厲隨端走了最後一小碗。
前面幾樣還能說祝公子確實吃得好聽,讓人忍不住也想嘗一嘗,那這蛋羹總沒聲音了吧,怎麼也跟著學?
祝燕隱喝完湯,用旁邊擺的手帕擦乾淨嘴,又將沾有油漬的一面反折回去,整齊放回原處,這才吩咐下人上茶。
江勝臨和藍煙不約而同看向厲隨,這個學嗎?
厲宮主面無表情地擦完嘴,把手帕丟給江勝臨,帶內力的那種,呼嘯如拳。
神醫:髒話。
祝燕隱笑著說:「今日的茶是紅楓,餘味甘甜,還解膩。」
厲隨放下茶杯:「太苦。」
「紅楓會回甘。」祝燕隱捧著茶杯,「先苦後甜。」
江勝臨拍拍厲隨的肩膀:「聽到了嗎,先苦後甜,是好意頭。」
厲隨垂下視線,又飲了一杯。
甜味很淡,但確實是有的,淡而悠長,長久地繞在唇齒間。
祝燕隱見他心情似乎還不錯,於是趁機問:「今晚夜探尚儒山莊,是為了查命案的事嗎?」
江勝臨:連夜探的事情也告訴祝公子了嗎?
藍煙:什麼夜探?夜探什麼?夜什麼探?
厲隨看向他:「你想去?」
祝燕隱受寵若驚:「我也能去?」
厲隨道:「你不能。」
祝燕隱頓時泄氣:「那你為什麼要問。」
厲隨嘴角惡劣地一揚,像一個不招人喜歡的小孩,抓著一隻五彩斑斕的漂亮大蝴蝶去逗別人,等到對方想要時,又一把撒手,惹得人哇哇大哭,自己卻叉腰大笑那種。
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調皮小孩有爹打,而厲宮主沒有,所以還要更無法無天一點。
紅楓茶喝完,這頓宴席也就散了。祝章帶人進來收拾時,見祝燕隱獨自一人坐在桌邊,悶悶不樂的,立刻就心疼了,問他:「公子不高興?」
「嗯。」祝燕隱道,「成天待在這裡,悶得慌,我晚上想去快活林看看明傳兄。」
祝章心說,哪裡就「成天待在這裡」了,不是三天兩頭往外跑,還跟著厲宮主去林子裡查了回命案,那是咱們該管的事情嗎?但他嘴上沒說,依舊樂呵呵地哄:「行,那公子先坐一陣,我去差人準備馬車。」
快活林的名字聽起來很像單腳踩在椅子上撕扯燒雞的土匪窩,但其實只是處普通客棧,距離陝南客棧僅一街之隔。祝府的馬車氣派停在門前,名劍門的弟子立刻迎出來,歉意道:「祝公子,我家少主今日染了風寒,有些發熱咳嗽,已經睡下了。」
祝燕隱道:「那讓明傳兄好好休息,別打擾他,我去二樓喝杯茶就走,夜裡風實在冷。」一邊說,一邊還咳嗽了兩聲,弱不禁風搞得很逼真。名劍門弟子也只好收拾出空房,供這位金貴公子歇腳。
祝燕隱站在窗前看了看,很滿意這個位置,對面恰好是山南客棧黑漆漆的頂。
祝章看出端倪:「公子怕不是來找趙少主的吧?」
祝燕隱一臉淡定,只要假裝沒聽到,就沒人能拆穿我。
祝章:唉,江湖誤人。
厲隨也看到了祝燕隱進快活林,看到了二樓的燈燭亮起。
他並不討厭這種明晃晃跟來看熱鬧的行為,甚至在祝燕隱出現在窗前時,還有心情扯下手旁一朵粉色小花,讓它夾裹著風飄過長街。
恰好落在那人的雪白衣襟上。
這可能是厲宮主此生用內力,用得最溫柔的一次。祝燕隱撿起小花,驚訝地抬頭看向對面——依舊是寂靜的三層樓籠在蒙蒙夜色里,沒有人影,沒有動靜,只有第二朵被風送來的花,這回落在了領口處,帶著沁人寒香。
第三朵,第四朵。
很快,祝燕隱的掌心就積攢了滿滿一捧花瓣,卻又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散,飄飄灑灑落半空,如雪亂,香盈袖。
祝燕隱站在窗邊笑。
厲隨也笑,他靠在樹上,一身黑袍幾乎要融於夜色,眼底隱去冰冷的警惕與殺機,只有一絲被這秋夜浸透的閒散花香。
守夜人從街上打著更路過,整條街上的燈火都漸次熄滅了。
祝章也將蠟燭熄了一半,替自家公子鋪好床——客棧自然是有床的,悄聲道:「若是累了,就先歇一陣。」
「不累,我們等會就回去。」祝燕隱依舊坐在桌邊,留心著對面的動靜。
他何止是不困,簡直精神得三天三夜都不必睡,滿心緊張激動,宛若自己也正在山南客棧中。
厲隨悄無聲息落在院內。尚儒山莊此番只派出了一名管帳的堂主,自然無需帶太多弟子。此時所有人都已經睡了,連值守的人都沒有,就那麼大喇喇敞著,看起來不像藏有秘密,也確實沒藏什麼秘密,只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唯一的收穫,可能就是行李中那數十瓶紅杏藥坊的傷藥,的確與密林中的瓶子一模一樣。
厲隨倒出一些藥粉,將瓶子重新放回去。
沙沙,沙沙。
踩過樓梯的腳步比秋雨更輕。
祝燕隱仰頭看著天色:「怎麼下雨了。」
祝章替他裹了條披風:「晚秋可不就是雨水多,公子不願回住處不要緊,至少在這裡眯一陣,別熬壞了身子。」
祝燕隱又扭頭看了眼對面,一下雨,更黑了,只有客棧前的兩串紅燈籠,被風吹得晃來晃去。
祝章看著他戀戀不捨的目光,實在忍不住:「公子是在等厲宮主?」
祝燕隱脫口而出:「不是!」
暗探這種事,怎麼好說出來,是秘密。他清清嗓子,正準備找個別的藉口,夜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大喝:「是誰?」
嗓門那叫一個大,祝燕隱被嚇得心跳都慢了三分,趕緊跑到窗邊一看,山南客棧里已經亮起火把,鬧哄哄的聲音將寂靜夜色擊得粉碎,許多人都從床上爬了起來,嘴裡喊著有魔教的探子,不多一會,整條街就都沸騰了。
江湖中人都在往外沖,百姓則是戰戰兢兢把自己捂進被窩。祝章吃驚道:「有魔教?」
祝燕隱:「……有魔教嗎?」還是說與魔教無關,只是某人夜探尚儒山莊結果被人發現,才會搞出這驚動全城的一出,可按理來說不應該啊,天下第一難道不是很厲害?
火把游過街。
「我看到他往南面跑了!」
「快追!」
「跟我來!」
祝府的家丁將快活林重重保護了起來,祝燕隱也只好干著急地等著,在這方面,連只雞都抓不住的讀書人確實幫不上什麼忙。
黑影飛速翻過樹梢,像一隻張開薄膜的巨大蝠類,本想要隱入小巷道,卻被一枚銀色飛鏢打中小腿,整個人吃痛掉在地上。
「我打中他了!」
「快!」
黑影就地打了個滾,繼續向著城外跑去,小腿上的傷口留下一路淋漓血痕,被雨水沖刷成細河。那飛鏢似是有毒,沒過多久,半邊身體就都麻痹起來,逃命的姿勢也越發僵硬,眼看就被人追上,一扇門裡卻突然伸出來一隻手,染著通紅的指甲,像民間傳聞里吃人的女鬼一樣,將他一把拖了進去。
門寂靜無聲地關上。
……
天將明未明。
幾十上百人一起追魔教,又沒有統一的指揮,最終結果就是誰都沒追到,甚至找到最後,都已經辨不清前頭的動靜究竟似乎誰搞出來的了,往往追上去才發現彼此認識,說起來確實丟人。
不過祝燕隱倒是鬆了口氣。他回到自己住的客棧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問藍煙:「厲宮主回來了嗎?」
「還沒。」藍煙打開門,「祝公子有事?」
祝燕隱看著她這明顯剛睡醒的慵懶造型,委婉提醒:「外頭都在傳山南客棧昨晚混進去了魔教。」我覺得那八成是你家宮主,所以你看是不是要發動弟子去找找看?聽說還被人打傷了。
藍煙使勁伸了個懶腰:「剛鬧起來時我去看了一眼,沒意思,就回來了。」
祝燕隱一愣,沒意思?
身後突然有人冷冷問:「你們兩個在說什麼?」
厲隨依舊穿著一身黑衣,看起來很厲害的。祝燕隱又是高興,又是擔心:「你總算回來了,我昨晚就聽說他們打傷了人,還說什麼毒鏢的,傷口要緊嗎?」
厲隨皺眉:「你在說什麼?」
祝燕隱及時意識到大魔頭可能很要面子,於是趕緊圓場:「那黑天半夜的亂扔飛鏢,誰能躲得過。」
厲隨看了他一會,勃然大怒:「你居然以為昨晚那個被追得滿城跑的人是我?」
祝燕隱再度被吼得呼吸困難,難道不是嗎。
厲隨咬牙切齒:「過來!」
祝燕隱躲在桌子後,一臉大義凜然,我不過來,說不過來就不過來。,,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