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隨將祝燕隱一路拎回臥房。
祝欣欣還站在院中,一見這江湖魔頭要吃人的架勢,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就想叫護衛。但再一細看,他親愛的堂弟好像走得挺自覺,並沒有什麼不甘願的意思,於是也跟了過去,想看看兩人又在搞什麼事情。
結果差點被迎面拍來的門砸了鼻子。
祝欣欣:「……」
糟糕的江湖待客之道。
此時夕陽已經落了大半,屋內光線昏暗。祝燕隱端端正正坐著,脊背挺直,一副「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已經準備好了」的配合態度,就差把手放上膝蓋。
厲隨扯住他的臉:「為什麼要去找劉喜陽?」
「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問題。」祝燕隱唔唔唔地回答,「自從被救回來之後,這人每天除了曬太陽就是吃飯睡覺,看起來像是已經要退隱江湖了。」
譚疏秋私下找過幾回祝燕隱,說他與崔巍等人同行南下時,有一晚宿在農戶小院中,半夜起來解手時,無意中聽到隔壁劉喜陽房中有動靜,心中好奇,就躲在暗處等了一陣,果不其然看到一名黑衣人離去。
他本以為是武林盟有事,沒多想。但後來直到萬井城命案告破,劉家莊的供述都一直是「自從劉喜陽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與他聯繫過」,譚疏秋心中生疑,便將事情告訴了祝燕隱,祝燕隱又告訴了厲隨。
厲隨道:「我當時已經說過,會派人去盯。」
「但萬一他已經被放棄了呢。」祝燕隱繼續唔唔唔,「雖說劉喜陽只是一個小蝦米,保不准也能釣出一條魚,我多在眾目睽睽下找他幾次,消息傳出去,若背後真的有鬼,定然會有所行動。」
厲隨的計劃原與這差不多,不過他是打算先留著劉喜陽,待將來有需要時,再派藍煙去與之接觸,誰知祝燕隱卻不聲不響自作主張,突然就跑去與人聊了一下午。想及此處,厲隨手下的勁又多了半分,只有半分,畢竟江南闊少金尊玉貴,力氣大了怕是會哭。
祝燕隱理直氣壯:「既然都要眾目睽睽了,我自然是穿得越隆重越好,這樣才能多引出一些閒話討論。」
聽起來像是解釋得清楚,厲隨卻依舊滿臉陰霾,他其實是不介意計劃提前的,甚至壓根就不介意劉喜陽這個人——就算沒有劉喜陽,他也多得是辦法解決赤天與其爪牙。所以問題就來了,既然壓根不介意劉喜陽,那此時此刻,厲宮主心裡究竟在不痛快什麼?
祝燕隱揉著自己通紅的臉:「你生氣了?」
厲隨道:「沒有。」
「那我們去吃飯。」
「不去。」
不愧是超厲害的大魔頭,果然一點都不幼稚,很成熟。
祝燕隱:「但是我餓了。」
厲隨靠在椅子上,看起來有些煩躁:「自己去吃。」
祝燕隱「哦」了一聲,站起來往外走。
厲隨的眼皮不自覺地一抬,卻沒出聲。
祝欣欣還焦急地在外面等著,見到他出來,總算鬆了口氣:「聊什麼,怎麼這麼久?」
「就說了三四句話,有什麼好久的。」祝燕隱氣定神閒,拍拍衣裳上的褶皺,然後往堂兄身順勢上一靠,大聲道,「啊,我頭暈。」
祝欣欣沒有一點點防備,不懂這又是什麼江湖操作,只能提醒堂弟,過於浮誇了。
祝燕隱毫無敬業表演精神:「沒事,差不多就行。」
屋門果然被打開了。
祝燕隱繼續靠在祝欣欣身上,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睜一隻閉一隻,明目張胆地碰瓷。
厲隨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單手拎起他一起騎馬出城,而是獨自離開了小院,像一陣又冷又快、黑色的風,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呢,影子已經沒了。
祝燕隱:「?」
祝欣欣提出疑問:「我能不能請教一下,你演這一出的意義在哪?」
祝燕隱說:「我生氣了。」
祝欣欣更加疑惑:「為什麼要生氣,你生氣理由又是什麼,總不能是因為厲宮主出門沒有帶你吧,這難道不是很正常,我們和人家又沒有關係。」
祝燕隱:「好了,你不要再說話了。」
祝欣欣擔心得很,我不說話哪裡行,我怎麼覺得你現在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了,不然再讓家裡的大夫看看吧,江神醫雖好,到底是江湖人,我看他抓藥的手法實在野蠻,切樹皮像剝頭皮。
祝燕隱:「……」
你可真會比喻。
厲隨一路出了城。
他並不是去找潘錦華的,只是想自己散散心。夕陽的溫度散去後,風也逐漸變冷,帶著呼嘯的聲響打在耳畔,穿過某些扭曲的峽谷時,還會有類似嗚咽的低訴。
踢雪烏騅像是能感知到主人的心情,始終在帶著他往前跑,漫無目的的,哪裡有風與光,就往哪裡沖,如鐵馬蹄踏過落葉與水窪,動靜之囂張,驚得秋末蟲豸都再度有了精神,紛紛鼓勁向四面八方爬去。
直到山的最深處才停下。
這裡有一汪潭水,波光粼粼,比別處多幾分靈動。厲隨躺在厚厚的落葉堆上,枕著單只手臂,眼底也映出一樣的月光。
在來路上,他其實已經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卻並沒尋常人情竇初開時忐忑欣喜,一絲一毫也沒有,有的只是疲憊,從內心深處和四肢百骸湧出的疲憊,他想到了許多往事,也想到了即將到來的、與赤天的那場死戰。
天門子武功獨步天下,是各路絕學的集大成者,所以收徒弟時,也要挑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他三十歲已成武學至尊,餘下的大把時光里,便一直在大瑜國的每一處村鎮角落中挑選著合適的孩子,而直到五十歲時,他才終於找到了滿意的兩名徒弟,一個是厲隨,另一個就是赤天。
年齡相當,天賦也相當。
厲隨與潘錦華那笨手笨腳的東西對練了一年,心中早已煩膩,現在突然換成赤天,才終於有了一絲棋逢對手的感覺,對武學的鑽研自然更加來勁,兩人經常徹夜不眠地練功對戰,日復一日,對彼此的熟悉程度,就好像是在看另一個自己。
天門子在三十歲時才練成的功法,兩人在十七歲時就已悟透八分。至於噬月邪功,原本是一本叫《釋月神功》的古時秘笈,招式平平,厲隨從舊書堆里翻出來,平時練它只當消遣,赤天卻無意中發現了藏於其中的另一套內功心法——只有濕水時才會顯現。
靠著吞噬他人來成就自己,莫說是向來推崇「大義為先」的中原武林,換成任何一個稍微正常些的成年人,不說大義凜然地拒絕,至少也該有所猶豫。但偏偏赤天不是正常人,而是比天門子還要更加嚮往巔峰的武痴。
厲隨與赤天都渴望能打敗對方,卻始終也打不敗對方,就好像一個人永遠也無法打敗自己的影子。
直到赤天暗中練了噬月邪功。
那時天門子重病纏身,已近彌留,赤天經常藉口身體不舒服待在雪原深處,就連師父的喪儀,也是晚了足足三天才出現。
天門子病逝後,厲隨將他的骨灰送回晉中老家,又在那裡待了半年,再回雪原,等著他的就是最後一場師兄弟間的比武。
赤天早有預謀,在三百招時佯裝受傷落地,趁厲隨上前查看時,反手將他制服。子夜時分,滿月正紅,赤天的眼睛也紅,他帶著野獸捕食後的猙獰笑容,看著心口受到重創,動彈不得的師弟:「你輸了。」
厲隨嘴角溢出鮮血,不可置信:「你瘋了。」
「我沒瘋。」赤天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贏了。」
厲隨嘲諷:「靠偷襲?」
「靠這個。」赤天右掌按住他的命門,神情看似平淡,卻壓不住語調中興奮的顫抖,「很快,我就能永遠地贏你了。」
隆冬的雪原冷得刺骨,疼也刺骨。厲隨在給祝燕隱描述噬月時,曾說過「全身似被重物碾過,筋骨寸斷」,其實尚且算是溫柔,換做那一夜的自己,只覺得連腦漿與骨髓都要生生抽離,每一根細小的脈絡皆被無形的銀針挑出,帶著血的熱度,再被寒風吹成脆裂僵硬。
赤天很快就停了手:「放心,我不算貪,只要你兩成功力。」
厲隨看著他,語調比冰刃更冷:「你要麼現在就殺了我,否則,我將來定會殺了你。」
「我不會輕易殺你,卻也不會放過你。」赤天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袖,「三年前我去了一趟南邊,並不是去置辦產業,而是找人,一共找了三十幾個人,經過一輪又一輪的比試,最後只剩下了這十七個,資質自然比不上你我,卻也都算練武奇才。」
他蹲下來,試了試厲隨的脈搏:「既然師弟想死,那在死之前,不如再做件好事,讓他們分了你的功夫,也好得些長進,儘快為我所用。」
厲隨半閉起眼睛,像是沒有再聽他說話。
那十七人中的十六個,就是現如今焚火殿的十六大護法。當時他們被赤天從四面八方尋來,共同修煉噬月邪功,又共同瓜分了厲隨的內力。
因赤天已經先一步傷了厲隨,眾人自是肆無忌憚,其中一名妖女甚至還湊近端詳了半天這難得一見的俊俏樣貌,「咯咯」笑道:「死了可惜,教主不如賞了我,將來也好得些快活,不浪費了這——」
話未說完,脖頸就被一雙冰冷的手卡住,伴隨著清晰的「嘎巴」聲,一縷鮮血從她嘴角溢出,脖子徹底斷了。
這場變故來得突然,現場眾人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厲隨就已經把手中新鮮的屍體丟在地上,自己順勢往後飛掠,向著雪崖的方向而去。
赤天的咆哮似烙鐵穿透雪夜,帶著不可置信的撕裂驚怒:「師父教了你別的功夫!」
厲隨的身影如斷線風箏,被風漫捲向前。
那其實不算功夫,而是平時玩鬧的把戲,教高手如何藏住內力,將自己變成普通的粗魯武夫。剛剛在生死關頭,他突然想到了這套心法,便在極短的時間內匿起一部分內力,又趁對方不備,用最後一絲體力跳下了雪崖。
也是命大,崖下就是正在栽培雪蓮的江勝臨,神醫等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等到晶瓣舒展,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就從天而降一個人。
「砰」!
花沒了。
厲隨還記得自己初醒時,面前那張驚愕的臉:「我還沒治呢,你怎麼自己就醒來了?」
可見確實不是什么正經好大夫。
不過再不正經的大夫,也替自己看了這麼些年,好歹將這具破破爛爛的身體又縫補了起來。鑑於病患實在不算聽話,江勝臨平時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遵醫囑的人都要死」。
厲隨並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
赤天當初只拿走兩成內力,並不是心慈手軟,而是因為噬月邪功尚未完全練成,若是強行繼續,只怕反而會傷及自身,便正好給新招的護法做了人情。但近幾年,焚火殿的活動正越來越頻繁,殺的人也越來越多,赤天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其餘高手的內力,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楚,他的功夫究竟高到了何種境界。
如地府惡鬼。
赤天並不想見厲隨,他知道自己這位師弟曾經受過多麼重的傷,這些年又始終沒有好好休息過,怕是早已油盡燈枯,本身也熬不了多久。而且他始終沒有猜透當初厲隨在雪崖逃走時,那奇怪的功夫究竟是什麼,內心便越發憎恨天門子,分明說好一起練功,為何最後還是對自己有所隱瞞?
厲隨卻想見赤天,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殺了他,只要能殺了赤天,自己是生是死都無所謂。
但現在,他卻不太想死了。
……
後半夜。
江勝臨在床上睡得正香,突然就覺得後背冒出一股寒氣,睜眼看到黑漆漆一個人,魂都散去一半。
「啊!」
「你鬼叫什麼?」厲隨不滿。
江勝臨裹著被子坐起來,心跳得似八百標兵奔北坡:「你大半夜像鬼一樣坐在我床邊,還問我叫什麼?」
厲隨開門見山:「我還能活多久?」
江勝臨:「……」
江勝臨點亮床頭燈燭:「怎麼,現在覺得還是活著好了?」
厲隨問:「幾年?」
江勝臨道:「我先前就說了,若好好遵醫囑,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有可能,不過你又不肯聽,折騰了這麼長時間……罷了,我再試試別的法子,或許還是能有十年的指望。」
厲隨又問:「那你覺得他能活幾年?」
江勝臨看著他手指的方向,回答:「要是沒有狂風暴雨地震,這木板牆少說也能活個兩三百年吧,看著像是結實極了。」
厲隨眉頭一皺。
江勝臨坐在椅子上,繼續道:「若你是問隔壁住的人,祝二公子除了腦部舊傷,沒什麼其它毛病,少說還能再活五十多年。」
十年與五十年。
厲隨道:「倘若我也想再活五十年呢?」
江勝臨受驚,你還挺敢想。
同時他又非常不解,先前看你完全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現在怎麼突然又開始和祝二公子比命長了,那種養尊處優的小公子,估摸得個風寒都有十八個人跟著轉。若硬要打比方,目前你是一個破破爛爛的木篩子,而人家是一隻潔白無瑕的結實小瓷碗,根本沒法相提並論。
厲隨道:「所以你沒有辦法?」
江勝臨手一攤:「你現在問,我肯定沒有,但你若肯遵醫囑,讓我再慢慢想些法子,保不准什麼時候就有了呢,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厲隨堅持:「五十。」
江勝臨:「你想想你泡在冰水寒潭裡的那些夜晚,你跟我討價還價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絲絲心虛嗎?」
厲隨道:「沒有。」
江勝臨:「?」
髒話。
最後他還是只答應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前提,還得是病人配合,不再不吃藥,不再亂吃藥,不再氣大夫。
厲隨點頭:「好。」
江勝臨趁機問:「你為什麼又突然不想死了?」
厲隨答:「發現活著其實挺有趣。」
江勝臨盤根問底:「那這裡的『有趣』具體是指什麼?」
厲隨:「許多。」
江勝臨擺出一臉為難的樣子:「你不說清楚,我很難替你開藥的。」
厲隨轉身往外走:「滾。」
江勝臨追出來扶住門框:「至少說一樣吧!」我真的很好奇啊!
厲隨道:「比如我剛捏碎了你的三盆葉銀花,就很有趣。」
江勝臨五雷轟頂:「信不信我扣你一年啊!」
厲隨嘴角一彎,出了小院。
江勝臨奔回後窗臨時花圃,發現葉銀花正開得好好的,並沒有被魔頭捏碎,這才鬆了一口氣。
厲隨沒有再去祝燕隱的住處,他原想在房頂上吹著風過一夜,卻又想起很久之前,江勝臨醫囑中那句「晚上好好歇著」,便還是回了自己的臥房。
院中月色皎皎。
翌日清晨。
天剛一亮,祝燕隱就端端正正站在了神醫門前,敲得很有禮數。
但再有禮數,也屬於擾人清夢的行為。江勝臨本就被厲隨騷擾得後半夜沒睡好,現在又被祝燕隱活活敲醒,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半天硬是沒下去。
不行,我是大夫,要儒雅隨和,儒雅隨和。
祝燕隱的話題還是圍繞著厲隨,他問:「昨晚厲宮主是後半夜才回來的?」
江勝臨看著他眼下一圈淡黑:「你也被他吵得沒睡好?」
祝燕隱:「嗯嗯嗯。」
江勝臨將人讓進自己屋內,一邊開窗戶一邊道:「其實算好事,你還記不記得這一路,我都不許他泡寒潭?」
祝燕隱道:「記得,你說過泡寒潭只有一時之利,卻無益於長久。」
「但他還是經常泡。」江勝臨道,「他從來就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為了能儘快殺了赤天,甚至願意用命去換。但昨晚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吧,突然就想通了,竟然跑來問我要怎麼樣才能活得更久一些,甚至還想再活五十年。」
祝燕隱:「是嗎?」
「是啊。」江勝臨百思不得其解,「跟中邪似的。」
祝燕隱低下頭,喝了兩口隔夜涼茶,覺得味道還挺好:「除了想活得更久一些,厲宮主還說什麼了?」
江勝臨心想,他還試圖和你比命長,但這種事情還是不說了吧,聽起來更像中邪了。
於是神醫堅定地回答:「沒了,沒有了。」
「嗯。」祝燕隱放下茶杯,「那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門口,又道:「我還想再問一件事。」
江勝臨示意他儘管說。
祝燕隱道:「神醫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江勝臨一愣。
祝燕隱面不改色:「我家中有許多姐姐妹妹。」
江勝臨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以至於稍微有些暈眩:「這個……溫柔體貼。」
祝燕隱快言快語:「那厲宮主呢?」
江勝臨還在考慮溫柔體貼之後的要求,怎麼忽然就換人了,他想起厲隨那張隨時隨地黑風煞氣的臉,誰家姑娘能受得了,更何況是嬌滴滴的江南小姐,於是斬釘截鐵道:「他喜歡胸大的。」
祝燕隱:告辭!
……
厲隨其實也沒怎麼睡好,但好歹是在床上躺了兩個時辰。他用涼水草草擦了把臉,就聽見有人敲門。
祝燕隱清清嗓子:「你起來了嗎?」
厲隨打開門。
祝燕隱換了一身透淺藍的白衫,比昨日更清爽好看些:「你今日有空嗎?」
厲隨問:「何事?」
祝燕隱嘻嘻笑:「若閒得沒事,不如我們一起去找劉喜陽。」
看到他笑,厲隨也笑:「好。」
兩人誰都沒提昨日的不愉快,心照不宣也好,各懷心思也好,總之心情很好。
只有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劉喜陽:「……」
也說不上原因吧,就是尿急,非常尿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