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劉家莊的人也已經起床,他們先在院中活動了一下筋骨,又湊在一起,小聲嘀咕著昨日祝燕隱過來之事,據說是在與自家少爺聊古玩字畫,聊得還挺高興。
「只有祝二公子一個人高興吧。」弟子甲道,「咱家少爺可不見得高興。」
弟子乙趕忙問:「何以見得?」
「祝二公子走之後,少爺從昨晚到現在,少說也跑了十幾回茅房,看著都虛了。」這能是高興的表現嗎?說成被厲宮主嚇出毛病還差不多。
大家紛紛唏噓,這祝府與萬仞宮的關係也著實不好攀。
然後唏噓著唏噓著,正主就又被唏噓來了。
劉喜陽懶腰都來不及伸完,大驚失色,轉身就想溜。
祝燕隱熱情打招呼:「早啊!」
厲隨站在他身邊,雖然不再似昨日那般黑風煞氣你們都得死,但也沒友好親切到哪裡去,尤其是腰間那把湘君劍,看得劉喜陽心都要僵,半天才強擠出一個半死不活的笑:「祝公子,厲宮主。」
祝燕隱跨進院門:「劉兄吃過早飯了嗎?」
劉喜陽立刻說,沒吃,正準備去吃。
祝燕隱一拍手:「我就說,正好能趕上。」
劉喜陽:趕上?
祝府家丁魚貫而入,端來了八個碟子八個碗,依次放在桌上,又擺好銀筷銀匙,架勢跟皇宮設宴差不多。
「……」
祝燕隱解釋:「我就猜到劉兄沒有吃,所以特意多備了一份。」
也好防止你飯遁。
劉喜陽硬起頭皮問:「祝兄今日找我,又是為了聊字畫?」
「是。」祝燕隱道,「昨日與劉兄相談甚歡,可謂一見如故,我家中還藏有半卷《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若有機會,盼著能與劉兄一道品鑑。」
劉喜陽其實是沒什麼心情聊字畫的,但他昨日已試著再三拒絕——稱病裝暈裝無知都用過了,祝燕隱卻始終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擺明了是有別的目的。他心亂如麻又別無他法,只能敷衍附和:「我先前也曾見過今人摹本,其中太白星神與箕星神臉部修長,秀骨清像,頗有魏晉遺韻。」
祝燕隱吩咐章叔泡來一壺茶,看架勢又是要長談。厲隨對古玩字畫毫無興趣,也不想研究什麼《筆陣圖》的書法美學,他全程都在看著劉喜陽,眉目陰鬱,沉沉裹著夏日雷雨,像是極度不耐煩——其實也確實不耐煩。
有這麼一尊煞神坐在身邊,劉喜陽膝蓋難免發軟。祝燕隱卻完全沒受影響,還在閒聊,充分發揮了一下自身的博學長處,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從顧愷之說到王羲之,強行待滿兩個時辰才離開。
臨走時還要再戀戀不捨補充一句,我明天再繼續拜訪劉兄。
劉喜陽剛剛才站起來,一聽這話,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宛若一根霜打老茄子。
祝燕隱差不多笑了一路。
厲隨問:「嚇人好玩嗎?」
「這怎麼能算嚇人。」祝燕隱糾正,「若他沒做虧心事,自然不必害怕。江湖中不知有多少門派想攀附萬仞宮,現如今連你都親自都去了,他難道不應該高興?」
厲隨搖頭:「沒人看到我會高興。」
「誰說的。」祝燕隱強調,「我看到你就很高興。」
他語調自然,又沒有一絲猶豫,就像在說一件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事情。厲隨嘴角揚了揚,問:「為何見到我會高興?」
祝燕隱掰著手指數,因為你功夫高,打架厲害,一出手就搞得天地間飛沙走石的,非常凶。
厲隨道:「江湖中|功夫高,打架厲害,飛沙走石,看起來凶的人有許多。」
「但他們都沒你好看。」
比如三陽關那位功夫很高的大叔前輩,生得皮膚黝黑高大威猛,滿臉絡腮鬍子,走起路來氣勢驚人,身旁還要時時刻刻跟一名弟子,替他扛那把神似青龍偃月刀的兵器,的確也是厲害又凶,但祝二公子就從不肯多看人家一眼,甚至連走在一起都不願意,區別待遇極了。
厲隨笑:「餓不餓,我送你回去?」
「我們出去吃吧。」祝燕隱道,「正好散散心。」
村子很小,不必騎馬,走路就能到村口。中午的太陽很暖,曬得人骨頭都酥了,祝燕隱使勁伸了個懶腰,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臂,聲音更懶:「你說那些人,放著這麼舒服的日子不過,為何一門心思非要成魔?」
「想要的東西不一樣。」厲隨虛扶住他的腰,免得人掉下田埂,「有人求官,有人求財,有人求三餐溫飽,自然也有人求所謂天下第一。」
「那你呢,你求什麼,殺了赤天和他的十六名護法?」
「若沒有我,也不會有今日的焚火殿,我自然要收拾乾淨。」
「這是從何說起,你又不是焚火殿的爹。」祝燕隱不贊同這種說法,「像赤天那種喪心病狂的人,就算沒有內功心法,沒有你的內力,也一定會找到別的法子為禍武林,說不定還要比現在更厲害些,所以你不必都攬在自己身上。」
厲隨搖頭:「沒有我的內力,他不會比現在更厲害。」
祝燕隱被他這抓重點的能力震住了:「所以搞了半天,你是在拐彎抹角的自誇。」
厲隨又笑,他很喜歡聽他說話,嘰嘰喳喳的,像落進糖水碗裡的冰。
祝燕隱繼續問:「那等殺完赤天之後呢,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情?」
按照常規,大魔頭就該接一句很冷酷的「殺完赤天后,我也會死」,這樣才符合人設。但這回不一樣,在從江勝臨那裡訛來二十年後,他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事情想做,便道:「或許會去別的地方看看。」
「別的地方是哪裡,大瑜那麼大,你去過江南嗎?」
「沒有。」
「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祝燕隱誘拐得完全不心虛,「柳城又熱鬧又繁華,東邊有一條大運河,夜晚畫舫燈亮起時,會點亮半片天。西四街有魁星樓,裡面每一道菜都做得好吃極了,城中還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塔,我一直就想上去看看,可平時都鎖著。」
厲隨點頭:「我帶你上去。」
「那就這麼說定了。」祝燕隱看著他,「待雪城的事情解決之後,我們就一起回家!」
厲隨突然一把將人抱了起來。
祝燕隱毫無防備,心跳得很是狂野,這麼快嗎,我還沒有準備好。
厲隨皺眉:「你怎麼也不看路,有水坑。」
祝燕隱回答,因為我一直在看你。
張口就來,和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紈絝惡霸也沒什麼兩樣,真不愧是江南闊少。
被調戲的大魔頭並沒有哭著去告官,也沒有放下懷裡的人:「這段路不好走。」
祝燕隱臉皮很厚:「那就有勞。」
看起來很蓬的祝二公子,其實並不重,像西域進貢來的波斯長毛貓,看似毛量驚人,其實一進水就只剩下細細一條,抱著沒什麼分量。
祝燕隱雙手扶著他的肩膀,很無所事事地左看右看:「那兒有個麵攤。」
厲隨將人放到地上,雪白的貴公子就還是很雪白,身上一點灰都沒有沾。
攤子上原本還有幾名江湖人,一見厲隨來了,便紛紛做鳥獸散,跑得比賊都快。這樣一來,搞得老闆也很緊張,他本來就上了年紀手哆嗦,這陣更哆嗦,一碗三鮮湯麵煮得差點撲鍋。
祝燕隱索性親自去幫忙。他學老闆將面撈好,又弄了些翠綠的小蔥與澆頭上去,醬油醋辣椒分別盛一勺,挽起衣袖端到厲隨面前,理直氣壯地開出黑心價:「付銀子!三百兩!」
麵攤老闆大驚失色:可不敢啊!
厲隨丟過去一粒寶石:「夠嗎?」
「夠,客人常來。」祝燕隱喜滋滋,「你嘗嘗,若不好吃的話,我就再去煮一碗。」
厲隨低頭喝了一口湯。
祝燕隱問:「如何?」
酸苦辣咸,比自己過往二十餘年的滋味更加一言難盡,厲隨答:「不錯。」
祝燕隱來了興趣:「真的假的,我就隨手那麼一放。」
他自己也取了個調羹,滿滿喝了一大口湯,表情頓時僵硬。
厲隨戲謔地看他。
祝燕隱:「……」
不行,不能吐,讀書人的面子不能丟。
「咕嘟。」
厲隨又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他丟下筷子,那種發自內心的愉快,讓祝燕隱懷疑下一刻就會有十個跛足的魯青一起出現。
麵攤老闆:當時的畫面詭異極了,要不是因為我太窮,可能早就已經扔下了攤子去亡命天涯。
但他很快就不窮了,一粒晶瑩的小寶石落在案台上,滴溜溜打著轉。
厲隨道:「勞駕,再煮一碗。」
祝燕隱:「不不不,還是兩碗吧。」我這廚藝確實不怎麼樣,你還是別吃了,萬一吃出毛病,大家豈不是損失慘重。
麵攤的板凳不大,得擠著坐。祝燕隱又要了壺熱水,想沖一衝杯盤,卻被厲隨握住壺把:「小心燙,我來吧。」
兩人的手覆在一起,氣氛立刻就曖昧了起來。祝二公子雖然閱小話本無數,但他一般只看血雨腥風搞事情的部分,對大魔頭和絕色妖姬的你儂我儂花前月下沒什麼興趣,所以現在書到用時方恨少,半天沒想好下一步。
厲隨握住他的手,將茶壺提起來,就那麼沖水燙杯盤,表情極度自然。
祝燕隱:原來還能這樣,受教了。
水很燙,手的溫度也燙,祝燕隱側頭看著別處,儘量顯得雲淡風輕。小年輕沒見過什麼世面,能保持住現在這種狀態已經算不容易,至少沒有面紅耳赤,看起來就還是很白淨。
厲隨問:「你在想什麼?」
祝燕隱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劉喜陽。」
「我的人一直在盯著他。」厲隨鬆開手,將碗盤輕輕放好,「你明日還要去找他嗎?」
「去。」祝燕隱道,「反正我閒得沒事,他也好,他背後的人也好,能訛出一個算一個。」
厲隨道:「能替你尋個樂子,也算他一件功勞。」
怎麼能是尋樂子呢。祝燕隱叫屈,和他獨處簡直無聊,尤其是還要不斷地找話題,幾個時辰待下來,嘴皮子都要磨去一層。
厲隨道:「那便不要聊。」
祝燕隱:「不要聊?」
「你的目的是什麼?」
「讓大家都知道我已經盯上了劉喜陽。」
「那有什麼必要說話?」
「……」
祝燕隱一想,有道理。
「嗯,我懂了。」
厲隨笑笑,將筷子遞給他。
兩人擠在一起吃完了面,至於味道好不好,不知道。
回到住處時已近深夜,厲隨看著祝燕隱進屋,自己卻困意全無。在屋中坐了一陣,又起身出了門。
祝小穗替祝燕隱將濕發擦乾,又換好睡覺時穿的軟衫,嘟囔:「公子最近出門都不愛帶我了。」
「不帶你還不好嗎?」祝燕隱趴在桌上,懶洋洋道,「正好休息。」
「我不想休息,我要跟著公子。」祝小穗擔心,「外頭那麼亂,公子還總是亂跑。」
「我與厲宮主在一起。」祝燕隱不動聲色地炫耀了一下,「有他在,沒人敢傷我。」
祝小穗實在不懂這結論是從何而來,在他眼裡,厲宮主才是江湖中最危險的那個吧,怎麼公子居然還待出了安全感。
「你也去睡吧。」祝燕隱坐在床邊,「明日陪我去找劉喜陽。」
祝小穗答應一聲,心想,先前公子只是買買寶劍看看話本,老爺與大少爺都頭疼極了,若是知道現在還要日日廝混於江湖門派間,估計得仰天長嘆三百聲。
唉。
祝燕隱躺在被窩裡,越躺越清醒,很有幾分心亂如麻的調調,血也燙。
門外忽然傳來護衛的聲音:「厲宮主,我家公子已經睡了。」
祝燕隱:「我沒睡!」
護衛:「……」
祝燕隱迅速從床上爬起來,隨手扯了根髮帶將頭髮束好,又整了整衣領,方才矜持地打開門:「找我有事?」
厲隨點頭:「有。」
祝燕隱側身將他讓進臥房,自己反手關上門:「什麼事?」
厲隨道:「沒事。」
祝燕隱:「哦。」
那這三更半夜的。
他站在桌邊,穿著奶白色的軟衫,不再似白日裡飄逸優雅,多了幾分單薄的柔軟溫度,還沒到點火盆的季節,房間裡顯得有些冷。剛打了一個噴嚏,人就已經被抱到了床上:「睡吧。」
祝燕隱問:「那你呢?」
厲隨坐在床邊:「我守著你。」
祝二公子警惕地想,那我豈不是更睡不著了,就算能睡著也不能睡,萬一磨牙打呼嚕踢被子呢,優雅端莊的富貴面子還要不要了。
於是道:「我說些柳城的事情給你聽。」
厲隨點頭:「好。」
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祝燕隱縮在被子裡,給他講青石長街,講西湖盛景,講紅燒獅子頭與蓴菜湯,還講了花燈夜會,男男女女都會在那一晚出門,打扮得光鮮亮麗,期盼著能遇到心上人。
厲隨問:「你去過嗎?」
祝燕隱像是說困了,迷迷糊糊地答,我沒去過,大哥不讓我去,將來你陪我去。
厲隨替他熄了床頭的燈燭,又在黑夜中靜靜坐了一陣,方才起身離開。
祝燕隱:裝睡好緊張,但幸好我一直保持住了優美的姿勢!
翌日清晨,厲隨又去了山中找潘錦華。祝燕隱則是帶著祝小穗,再度輕車熟路地摸去劉家莊。
劉喜陽看起來已經差不多絕望了,走路都在飄飄打晃。
弟子趁機道:「祝公子,我家少爺確實身體不舒服。」
「那便快扶他去床上歇著。」祝燕隱很是關切,但關切歸關切,就是完全沒有走的意思。
劉喜陽臉色蠟黃地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祝燕隱則是在他的臥房中,興致勃勃練了一整天的字畫,一點多餘的聲響都沒有。直到吃晚飯時才離開,留下滿桌字畫,說是供劉兄賞玩。
於是消息就又傳開了,其餘門派都極為羨慕。一來祝府確實顯赫,二來祝二公子的書畫也確實難尋,盛傳一字抵萬金。
劉家莊的掌門也知道了這件事,特意去問侄兒,你什麼時候與祝府有了交情?
「沒有交情。」劉喜陽躺在床上,頭疼欲裂,煩躁道,「許是……許是看我喜歡古玩吧,所以有空就過來多聊一聊。」
「若真如此,那你這燒銀子的愛好也算是有了用處。」劉掌門又叮囑幾句,來回無非是讓他藉此機會,與祝府搞好關係,劉喜陽草草敷衍著答應,心裡卻是越發焦慮難安起來。
城外,萬仞宮與天蛛堂的弟子仍在到處找人。
藍煙問:「宮主,潘錦華會不會已經跑到了別處?」
「外袍上衣都在山裡掛著,他現在頂多只穿了一條褲子,若往外跑,哪怕晝伏夜出速度再快,也必然會引起旁人注意,沒消息就是還在山裡。」厲隨道,「去找吧,與先前一樣,儘量不要傷他性命。」
「是。」藍煙也挺想在對方還穿著褲子的時候結束任務的,於是帶了十餘名弟子往更高的地方找去。
陰暗不見光的角落裡,潘錦華正癱坐在地上,雙目里的赤紅消退些許,呼吸粗重。
而在他對面,還站著另一個男人,戴了一副銀色面具,只挖出三條透光細縫,看起來有些詭異。
潘錦華艱難道:「你先前、你先前不是這麼說的。」
「我說過,有人能成,有人不能。」面具人不緊不慢道,「你以為你能,但很明顯,你與張參一樣,都是那廢物的『不能』。」
「我不想練了。」潘錦華嘴唇乾裂。
「事已至此,你怕是沒法再全身而退。」面具人用蹲在他對面,「與其回家當個全身殘廢的傻子,倒不如再博最後一把。」
潘錦華渾濁的眼底重新亮起光:「我還有希望能練成?」
「有,只要你聽我的。」面具人用冰冷手指滑過他的臉頰,速度極慢,像是在欣賞一件不怎麼成功的作品。潘錦華靠著一棵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覺得毛骨悚然起來,無邊的恐懼從四肢百骸湧出,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掙扎著想要逃離,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捏開了下巴。
藥水腥甜滑下喉管。
「咳咳!」潘錦華撲倒在草叢中,拼命想摳出那些藥,大腦卻已經再度失去了清醒的意識。
……
祝燕隱換好一身衣裳,站在月光下,展開雙手問堂兄:「如何?」
祝欣欣實在疑惑:「我發現你最近怎麼搔首弄姿的。」
祝燕隱驚呆了:「你穿成這樣,居然還有資格說我?」
祝欣欣:「但我一整天都穿著這套,並沒有在大晚上換衣服。」
祝燕隱心想,大家情況不一樣。
我有人看,而你沒有。
愛穿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