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月被秘密帶上了山。
她遠遠看著圍在冰洞前的人,已經隱約猜出了自己會見到什麼。周圍如雷的風嘯似乎已經完全消失,打在臉上的雪礫絲毫不疼,也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只一步一步,在及膝厚的雪裡蹣跚前行著。
那塊冰已經被完整地鑿了下來,正放在一塊巨石上。長久被冷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黑色,骨骼緊緊蜷縮在一起,乾枯瘦小,不像人,像兒時見過的、那些走街串巷的雜耍者們帶著的猴子。
原野月顫抖著將手放上去冰塊,想要將裡頭的人挖出來,掌心卻頃刻就被寒氣牢牢凍住,又隨著她逐漸瘋狂的動作,撕裂皮開肉綻,拖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阿星。」
她的聲音並沒有那麼歇斯底里,反倒顯得有些小心翼翼,臉上的謹慎惶恐和雙手不要命的挖鑿形成鮮明對比。堅硬的冰塊在她指下迅速化為淺紅色的水流,裹著鮮血淋淋漓漓地落在地,而在手指觸碰到那堅硬冰冷的衣物時,原野月心中壓抑的情緒終於徹底崩潰,她俯身下去,緊緊抱住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塊,尖銳而又嘶啞地哭出聲來——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刺耳的聲音劃破寂靜雪嶺,又被風吹散回音。
過了一陣,厲隨示意手下將人拉到一邊。
原野月渾身癱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爛泥一樣坐在地上,雙眼直直地看著。
江勝臨也跟著一道來了林雪峰,他吩咐影衛將原野星的屍體從冰塊中搬出來,粗略檢查過後道:「至少已經死了三到四年。」
三年,四年。
原野月想,當初赤天來找自己說練功的事,就是在四年前。
所以弟弟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
或許是因為走火入魔最終不治,又或者是因為在練功時出了別的錯漏,總之他已經死了很久很久。而赤天,卻在弟弟離世後的第一時間,不,也有可能是在他生命垂危,還在雪頂獨自掙扎的時候,就已經選擇了放棄,轉而找到自己,做他新的工具。
「我要殺了他。」
原野月又失魂落魄地重複了一遍。
厲隨道:「你殺不了他。」
「是,我不能。」原野月猛地抬起頭,「但是你能,我說,我什麼都告訴你,你殺了他,你殺了赤天,替阿星報仇!」
……
除了萬渚雲,雪城中的其餘門派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包括天蛛堂在內。潘仕候看到祝燕隱一大早就帶著家丁護衛,在宅子裡到處溜達,一遇到自己就立刻橫眉冷對,便也識趣地轉頭回了住處。
「他最近還正常嗎?」祝燕隱問。
「同以前一樣,除了去武林盟,就是躲在房間裡念經燒符。」
怎麼還燒得沒完沒了了,祝燕隱端了個小椅子坐著曬太陽:「說說他燒紙的場景。」
場景?家丁想了一下,儘可能地還原,就是先掏出幾張符點燃,嘴裡喃喃念著潘錦華的名字,說一些長命百歲之類的話,再哭上一場,神叨叨的,知道的是說他兒子病了,不知道的,怕是還以為他兒子已經死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祝燕隱被這個「死」字戳了一下,抬頭看他。
家丁以為是自己說這生生死死的,公子不喜歡,趕忙道:「我——」
「有人給他送過信嗎?」祝燕隱一口打斷。
家丁搖頭:「沒有。」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咱們的人一直寸步不離地盯著天蛛堂,絕對沒有外頭的書信進來。公子這麼問,莫非是擔心他與焚火殿私下來往?」
「不是。」祝燕隱站起來,「他要是當真關心兒子的病情,會只在東北念經燒符,卻從不讓家中送一封書信過來嗎,難道不應該時時刻刻都守著家裡的動靜?」天蛛堂也是有些財力的,別說隔三差五,就是一天一封書信,也絕對有能力做到。
家丁遲疑:「那……他不關心兒子?也不對啊,那念經時嘴裡重複的,明明就是潘錦華的名字,而且他也沒讓外人看,都只自己待在屋中瘋癲。」
祝燕隱的聲音又輕又快:「念經就一定是在祈福嗎,萬一是在超度呢?」
家丁倒抽一口冷氣:「死了?」
「糟了!」祝燕隱突然想起一件事,頭皮瞬間發麻,轉身就想跑去找萬仞宮,卻恰好被進門的厲隨接進懷中:「跑什麼?」
「藍姑娘——」
「在焚火殿。」
祝燕隱懊惱不已,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就知道,我應該早點想到這件事的,原野月已經發現赤天在利用她了,所以答應與我們合作,是不是?那她怎麼同你說藍姑娘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潘仕候?」
「她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也不知道背後還有誰。」
「不知道?」
堂堂焚火殿的第一護法,會不知道?
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原野月似乎真的不知道。等她見到藍煙與其餘十幾名萬仞宮弟子時,就已經是在焚火殿的地牢中,這群人被關押在雁兒幫與粟山派的隔壁,赤天只吩咐弟子嚴加看管,卻並未解釋人是從何處抓來的。
祝燕隱追問:「所以藍姑娘他們只是被關押著,並沒有被用來練習噬月邪功,對嗎?」
「萬仞宮的內力心法與別派不同,是逆筋脈而行。」厲隨道,「雪崖之後,為了不再次被噬月所傷,我便試著將原先師父教的心法統統反過來練,慢慢發現只要悟性夠高,反應夠快,其實是完全可行的。」
這套反其道而行之的內功,倘若強行被赤天拿走,他也會失控入魔。原野月垂涎萬仞宮的功夫,曾經想過要用藍煙提升修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作罷。
厲隨又問:「你方才為什麼覺得潘仕候有問題?」
「因為他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封來自白頭城的信。」祝燕隱道,「所以我猜潘錦華其實已經死了,所以他才不需要了解近況,才可以毫無牽掛地待在武林盟。」
厲隨皺起眉,伸手想要揉太陽穴。
祝燕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別為這種人頭疼,不值。」
「這麼多年,習慣了,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覺得要有事。」厲隨點頭,「好,聽你的,以後我改。」
祝燕隱拉著人坐下:「你先告訴我,原野月那頭是怎麼回事?」
「她聽起來只是名義上的大護法。」
平時負責一些瑣事,管理著焚火殿的帳目,能調遣其餘所有護法,看起來地位不低,赤天對她似乎也極為信任,但也僅限於此了。更多關於焚火殿的重要秘密,比如說焚火殿布在江湖中的眼線究竟是誰,則是一無所知,頂多只能說出尚儒山莊的杜雅鳳與赤天有來往——這算什麼秘密?全江湖都知道。
祝燕隱道:「那豈不是又白抓了?」
厲隨搖頭:「不會,她比古撒蠻邁有用得多,至少熟悉萬仞宮的地形與所有的機關陣門。原野星的屍體已經在山上找到了,她現在對赤天恨之入骨,滿心只想替弟弟報仇。」
「那潘仕候呢,你打算怎麼處置?」
「你怎麼看?」
祝燕隱心想,我還用看嗎,這不是很明顯的事,那個小老頭為了救兒子,不惜勾結魔教出賣藍姑娘,但結果兒子直到最後也沒能活。所以才會強忍著悲痛,隱瞞了一切事實跑到東北來,估計還是鐵了心要替兒子報仇,讓你幫忙殺赤天。
至於殺了赤天之後,藍煙的事情會不會暴露,祝燕隱覺得根據潘仕候的瘋癲程度,估計壓根沒想過以後,只要赤天死了,讓他當場跟著死應該也行。
「那要去問問潘仕候嗎?」
「你先繼續派人盯著他。」厲隨道,「至於藍煙,她能進到焚火殿中,其實未必全是壞事。」
祝燕隱:「?」
被關進焚火殿的地牢中,暗無天日的,還要面對赤天那個油膩的醜男人,不完全是壞事,難道還有那麼一點點好事會發生?
……
焚火殿的地牢中。
藍煙雙手抱著膝蓋,坐在稻草堆上看著隔壁:「柳掌門,你今天怎麼不打坐了?」
雁兒幫的幫主柳瀏陽:「……」
藍煙又轉頭:「王堂主,往常這陣你已經在午睡了,今天是失眠了嗎?」
粟山派王金:「……」
藍煙又又轉頭:「這位小哥,一連三天都是你在這裡守,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猛男不來了?」
焚火殿看守:「……」
藍煙將視線內所能及的男人都搭訕了個遍,但大家的聊天興致都肉眼可見的不是很高,只有自家弟子湊上前,小聲道:「藍姑娘,你這麼一天到晚找人說話,是不是想打聽什麼?」
藍煙問:「否則呢,我還能是看上他們了?」
這回輪到萬仞宮弟子:「……」
遠處的江勝臨:「阿嚏!」
祝燕隱安慰他:「先不必擔心,藍姑娘那麼聰明,對赤天來說又有利用的價值,不會出事的。」
江勝臨聽而不聞,依然心急如焚地在屋裡來回晃動,千算萬算沒算到啊,還會有這一茬,心愛的姑娘居然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賣進了焚火殿。一想到自己前段時間還替潘仕候看過診開過藥,神醫就恨不得當場剁手以示憤怒——後來又一想,憑什麼,要剁也是剁老賊的手!
他問:「我們下一步怎麼辦?」
厲隨答:「待陣門破解之後,你進去焚火殿,親自將人接出來。」
祝燕隱補充:「抱出來也行。」
江勝臨連連點頭,好的,就這麼幹,我孔武有力的雙臂已經準備好了!,,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