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南
四月初的江南,細雨伴花香。
整座柳城都被細蒙蒙的霧籠著,粼粼車輪碾碎寂靜清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祝燕隱來不及等馬車停穩,在巷子口就自己跳下來,高高興興一路往過跑。
「大哥!」
祝燕暉也是一早就來等了,此時看著全胳膊全腿的,活蹦亂跳的,還是和以前一樣雪白蓬鬆的弟弟,懸在嗓子一年多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但緊接著,他就又看到了不遠處的另一個人。
一個黑衣黑髮,正冷酷地騎在一匹黑色大馬上的人,腰間還要掛一把黑漆漆的劍,風一吹,寬袖漫天飄,一股即將血洗全城的魔頭氣質頓時撲面而來……祝大少爺當場就扶住旁邊的管家,微微一暈以示尊敬。
祝燕隱安排厲隨住在了自己院中,本來他還想將江神醫和藍姑娘一起請回家,但卻遭到了兩人婉拒,明面上的理由是住客棧更自在隨意,私底下藍煙是這麼跟江勝臨分析的:宮主這回好像自身難保,咱們還是離他遠一點好,萬一被趕出來呢。
江勝臨深以為然。
至於祝府其他人,對厲隨的態度基本是「雖然我們依然覺得江湖真的好野蠻啊打打殺殺髒兮兮的討厭死了但既然這個天下第一是二少爺的朋友那就還是要以禮相待」這樣子,總體來說比較友好。
當天晚上,祝燕暉設下隆重的宴席,一來替祝燕隱接風,二來謝江勝臨,三來也感激萬仞宮這一路對祝燕隱的照顧——雖然大家其實都沒搞清楚,為什麼家裡明明派出了那麼龐大的一群人,到頭來自家公子還靠別人照顧,但誰讓先一步回來的祝欣欣說得那般鏗鏘堅定呢,所以還是要謝一下的。
祝燕隱問:「你緊張嗎?」
厲隨心不在焉扯他的頭髮玩:「什麼?」
「等會要和我的家人一起吃飯,你緊不緊張?」
「不緊張。」
然後在出門的時候,厲宮主就因為沒想好要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而稍微踉蹌了一下。
不緊張。
祝府平時設宴的規矩很多,但這回因為江勝臨和厲隨都是江湖人,所以祝大少爺特意吩咐,讓所有人在席間輕鬆隨意一些,不要說不該說的話,尤其注意不要一聽到武林打殺就露出「啊,我要死了」的糟心表情。
而藍煙也提前叮囑自家宮主,吃飯時要儘量表現出友好可親的態度,不要一不耐煩就一臉「我要把你們都殺光」的表情。
厲隨從鼻子裡擠出一個高冷的「嗯」。
宴席準時開始。
滿屋子都是讀書人。
甚至還有一些,看起來和祝燕隱完全就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都是又雪白又斯文,大家翩然踏來,翩然一坐,乍一看甚至長得也差不多……因為都是親戚嘛,總有些眉眼相似,往一起一圍,完全分不清楚哪個是哪個。
江勝臨心想,怪不得藍姑娘不肯來,我眼好花。
他本來只想安心混完一頓大戶人家的飯,但架不住在祝府眾人眼中,神醫實在太勞苦功高了,所以席間不停地有人找他說話,連祝燕暉也再三表示了感激之情,還要親自敬酒,搞得江勝臨壓力重重,喝酒時險些被嗆個半死。
厲隨坐在一邊,仰頭飲下一杯……銀耳紅棗蓮子湯,好滋補,畢竟是要活一百歲的人,不能隨便喝酒。
其實其他人也想找他攀談幾句,誰還能不好奇天下第一了,再加上祝欣欣之前又卯足了勁地吹。但厲宮主的氣質全江湖都懂,看你的時候是「你要死」,不看你的時候是「等我看你的時候你就要死」,很容易催人尿急,所以還是不說為妙。
飯吃到一半,祝燕隱往過推了個盤子:「弄不開。」
旁邊的僕役見狀趕緊過來,結果厲隨已經「咔嚓」一聲捏碎螃蟹殼,將裡頭的肉掰出來給他吃。
「小隱!」祝燕暉不悅地教育弟弟,「怎麼能讓厲宮主替你做這些。」
祝燕隱嘴上說,嗯嗯嗯。
然後沒過一陣就用自己的勺子去隔壁碗裡搶羹湯,被燙了手指還要在別人衣服上蹭。
滿桌雪白的哥哥弟弟:沒有禮數。
只有江勝臨高深莫測地想,面對如此明晃晃地打情罵俏,你們竟然還沒有覺察出什麼嗎,啊,好遲鈍。
席間,祝燕暉委婉提出想多留江勝臨在家中住一陣,畢竟祝燕隱的失憶症才剛好,萬一再復發了呢,總覺得心裡沒個安穩。
江勝臨爽快答應:「那我就多住一個月。」
祝燕暉討價還價:「不如多住十年。」
江勝臨:「……實不相瞞,這也太長了。」
祝燕暉:五年也行。
最後討價還價成了半年,還是靠祝燕隱在中間攪渾水,一直在主動縮短時間。祝燕暉腦仁子直疼,宴席散去後把弟弟叫到自己房中訓斥,半年哪裡夠,你現在看上去雖然活蹦亂跳的,但顱內傷誰能說得准?
祝燕隱不以為意,沒關係啊,半年之後,反正我也要一起去西北的。
祝燕暉:「?」
「我去找厲宮主啦!」祝燕隱跑得飛快,生怕被哥哥叫住,雪白的衣擺在夜空里快樂地飄。
厲隨正站在小路的盡頭,伸手接住他:「說完了?」
「嗯。」祝燕隱拉住他的衣袖,「時間還早,我們去外頭逛逛。」
江南的夜,遠沒有王城那麼喧囂,百姓都是早早就歇了,四野寂靜一片,不過有一個地方除外,那就是運河邊——因為河面上有許多艘畫舫,每一艘上都有許多漂亮多情也多才的姑娘,她們正在彈琴唱曲,與客人調笑取樂,熱鬧極了。
「想去?」
「不想去,你也不准去。」
「那為什麼要來這兒?」
「遠遠看熱鬧嘛。」
祝燕隱拉著他在婆娑的樹影里散步,又把手指勾在一起晃。
這種無所事事的閒散夜晚,可太適合一對小情侶膩在一起了。祝燕隱走著走著就困了,站在路邊揉眼睛,厲隨問:「要抱還是要背?」
「背。」
「回家?」
「不回。」
於是厲隨背起他繼續在城裡走。照他的功夫,自然一早就覺察出祝府的護衛正在不遠不近地跟著,祝燕隱自己也知道,但兩人誰都沒有管,就只一邊小聲說著沒什麼意義的閒話,一邊在城裡閒逛,看到別人家門口掛著的燈籠,都要停下來研究一下樣式,直到深夜才回家。
然後翌日,祝燕暉就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用來自我解釋「弟弟為什麼要在深夜和萬仞宮的宮主手牽手一起去河邊散步」,難道江湖中正在流行這種詭異的風氣嗎?比如說「你我二人既相見恨晚,不如現在就手牽手去河邊走上一圈,從此結為異性兄弟」之類。他還特意派人出去打聽了一下,結果並沒有這種規矩。
在此後一段時間裡,又陸續有別的消息傳進他耳中,比如說二公子剛剛站在院裡,拉著厲宮主的手不放,一定要出門去逛集市,比如說二公子早上胃口不好,所以沒讓廚房單獨送點心,自己端著厲宮主剩下的半碗粥喝了,再比如今早厲宮主是從二公子臥房出來的,還很衣衫不整,頭髮也亂。樁樁件件,聽得祝大少爺膽戰心驚,一路從「眉頭一皺,覺得事情並不簡單」發展成「眉頭皺得根本沒有辦法舒展,這事情明顯不簡單」,愁得好幾天連飯都吃不下。
唉,江湖。
唉,不省心的弟弟。
若被爹娘知道,可該如何是好?
而祝燕隱還在快樂地和大魔頭一起曬太陽,兩個人靠在寬大的軟塌上,身上搭一條柔軟的毯子,互相捏手玩。
「大哥今天又拐彎抹角地問我了。」
「問什麼?」
「問你怎麼會從我的臥房裡出來,還沒穿衣服。」
「我穿了。」
「沒穿好。」
「你扯的。」
「嗯。」
但真的就只是扯一下,並沒有做別的,甚至厲隨昨晚也並沒有留宿在祝燕隱處,只是早上來叫他起床時,被讀書人拉進床帳中胡亂非禮了一番。
不過祝燕隱並沒有向大哥解釋,而是一臉「對啊對啊我們就是有情況」的心虛式表情。看得祝燕暉臉色越發變白,不行了,我呼吸困難。
厲隨問:「你就準備讓他們這麼一點一點猜?」
「也不算猜吧。」祝燕隱轉了個身,摟住他的脖子,「我覺得我們已經很明顯了呀。」
厲隨低頭親他。
最倒霉的當然就是祝小穗了,他先後被大少爺和老爺叫過去細細盤問,自己還很糊塗呢,心想這是哪跟哪啊,於是矢口否認,態度堅決得很,結果一回院子就看見厲宮主正抱著自家公子,讓他摘高處樹梢上的粉色小花玩,兩人落了滿身滿袖的香。
「……」
慢慢的,全祝府就都知道了。
像這種事情,古往今來的書里其實有不少,而且有些故事還挺唯美的。但故事畢竟是故事嘛,一旦真的發生在眼前,大家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反應最大的是祝欣欣,因為他先是被祝燕暉罵了一頓,又被祝老爺罵了一頓,簡直無妄之災。於是堂兄氣沖沖的出門,打算把堂弟也罵一頓,結果剛一進院子,就看見黑衣大魔頭正坐在院中擦拭著那把恐怖的大寶劍,頓時覺得脖子好疼啊,讀書人根本受不得這種驚嚇。
祝老爺和祝夫人仔細琢磨了好幾天,家裡出了這麼一個離經叛道的兒子,到底要不要走一下「一怒之下把人趕出家門」的流程呢,可以倒是可以,但很明顯,現在趕出去,過個三年五年照樣得讓他回來,所以不然還是算了吧,雞犬不寧也挺累的,況且腦疾才剛治好。
於是厲隨就還是繼續住在祝燕隱的院子裡,只有在萬仞宮來人,需要他處理一些門派中的事情時,才會去城中的客棧待兩天。
這天中午,祝燕隱讓廚房燉了一點鮮筍排骨湯,親自送去客棧。
厲隨往他身後看了眼:「是誰?」
祝燕隱低頭喝湯:「我娘院裡的僕役,來給她當眼線。」
厲隨立刻盛起一勺子肉,強行塞進他嘴裡,試圖營造出一種伉儷情深的效果。
祝燕隱被噎得咳嗽了半天。
時間過得很快。
最先接受厲隨的是祝夫人,因為她實在心疼兒子,總是住在那又小又黑的客棧里算怎麼回事,不如兩個一起回來。
然後就是諸位祝府的少爺們,一來這事確實和自己沒什麼關係,管不著,二來那位武林至尊看起來真的好兇啊,哪個嫌命長要主動招惹他?而且二哥的嘴又那麼毒,於是趕緊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緊接著是祝府的小姐們,年輕瀟灑的帥哥誰不愛?
再後來,祝老爺和諸位長輩也就慢慢默認了,其中也有話本的功勞,因為自雪原一役後,民間就興起了許多傳說,在不同版本中,赤天要麼吃人,要麼吃鬼,要麼長三隻眼睛兩個頭,可謂各有各的丑,而厲宮主身為第一男主角,形象倒是十分統一,往往容貌俊美,武功高強,身世悽慘,美強慘,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祝二公子的手筆,情節之催淚,基本沒人能招架得住。
……
盛夏時節,厲隨坐在山間巨石上,拿著一根杆子釣魚。
祝燕隱在他身後丟小石子搗亂。
噗通。
噗通。
厲隨巋然不動。
祝燕隱只好提醒:「你再假裝自己在釣魚,晚上也是要回家吃飯的,快一點。」
「……」
厲隨一想起那一大桌子話多親戚,頭就開始隱隱作痛,他突然覺得,沒有長輩疼愛也挺好。
祝燕隱沒收魚竿,強行把他拖回了家。
差不多跟搶親一個樣。
好惡霸啊,厲害的江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