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三丈長的戲台子。
帷幕沉沉。
唐亦靠坐在台下漆成紅銅色的高背木椅前,眼皮懶懨掀著,瞳孔又黑又深地盯著空蕩蕩的戲台看。
不像來參觀場地,更像和那戲台子有什麼深仇大恨。
隔著張同色木桌,虞瑤就坐在另一側。
知道要和唐亦來看新地,虞瑤今天出門前特意穿了件紅色吊帶長裙,外面搭著黑色風衣,配上她的褐色大波浪卷長發,性感值拉到爆表。
其實就算年前頭回見唐亦那會,虞瑤也沒想過要攀唐家這根高枝。
畢竟唐家根基深厚源遠流長,北城裡多少大家閨秀擠破了頭想進唐家的門,她一個梨園出身圈裡搏名的人,自然不指望能攀得上。
更何況雖然以前沒見,但她也聽說過唐亦的名號:撇開乖戾無常的瘋子脾性,唐亦葷素不進的毛病是出了名的。無論男女,在他那兒只有碰一鼻子灰的份——為這,可沒少有人背地裡閒扯時候明里暗裡譏笑唐家太子爺身體有疾。
然而大年初四晚上的那場晚餐被有心人目睹,流言漸起,唐亦在這個關頭竟還喊了虞瑤一起來定她歌舞團分址的新地皮。
得到消息的時候,虞瑤自己都有點不自信:她的魅力竟然到了能把這位拿下的份上了?
驚喜之後就是躊躇滿志,虞瑤做頭髮做護膚換新衣裙,下定決心要一鼓作氣把人搞定:
如果真能坐上成湯集團太子爺身旁的位置,那小小一塊地皮算得了什麼?
可惜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虞瑤端坐椅子前,雙手捏著紅裙,抹得粉白的臉上笑容發僵——
她今天是一早就去成湯集團等的,結果連唐亦的座駕都沒摸到就被他特助程仞給攔下了。
虞瑤委婉表示了他們同路的意思,沒想到那個戴眼鏡的傢伙就面無表情地扶了扶眼鏡,然後告訴她沒位置了!
副駕駛座坐程仞,司機座位後坐唐亦,可唐亦旁邊不是空著的嗎?!
……當然不是。
唐亦旁邊蹲了條狗。
一想到這,虞瑤一口白牙差點咬碎了。但她還得硬撐著笑,慢慢轉過頭去。
隔著木桌和男人懶散側影,她清晰看見了那條搶了她位置的……土狗。
又土又傲。
可惜卻是唐亦的愛犬,除了公司和嚴禁寵物入內的場合,到哪兒都不離身邊。而且這狗凶性隨主,除了唐亦,誰的話也不搭理。
唐亦沒喊過它,所以大家知道有這麼一條狗,但沒人知道它叫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虞瑤的注視,那條蔫趴在自己交疊著的兩條前爪上的狗突然抬起頭。
它轉過來,對上虞瑤的眼睛。
虞瑤沒想到這土狗這麼機警,偏偏它的動靜還惹起了唐亦的注意。唐亦慢慢從戲台上抽回視線。
「動什麼。」唐亦沒情緒地耷下眼皮,左手散漫牽著的狗繩拽了拽。
「汪。」
大狼狗沒精打采地叫了聲。
跟了唐亦七年,它頭一回被拴得死死的,看起來都快抑鬱了。
唐亦沒理它,薄薄一嗤,眼神轉落回戲台子上,「讓你沒出息,活該。」
狼狗嗚咽著趴回去。
眼見這一人一狗又要進到入定狀態,虞瑤有點坐不住了。
她調整過表情,爭取呈出最完美的笑,聲音也揉得能掐出水來似的:「唐總,我們這是在等什麼啊?」
唐亦眼皮都沒抬,仿佛風情萬種的虞瑤還比不上那根木頭台柱子好看。
「人。」
——我們這是在等什麼?
——人。
虞瑤差點氣得翻白眼。
但她不敢。
那人現在一副漠然無謂魂游天外的模樣,但真瘋起來,這個小破戲園子可不夠他砸的。
虞瑤想著,環顧周身:「我都沒聽說這兒還有個小戲劇團,是唱什麼戲的呀?」
「崑曲。」
虞瑤意外一頓,隨後她含笑帶媚地回國土:「原來唐總喜歡聽崑曲,那您早說,我轉行前就是唱閨門旦的呢。」
「……」
不知道是哪個詞戳到了瘋子的神經,他眼皮一顫,驀地掀起。
唐亦直身,側望過來。
只一眼。
虞瑤還沒來得及抖擻精神、凹個性感些的眼神姿勢,那人已經懶下眉眼,冷淡淡又落回視線。
「不像。」
虞瑤一愣:「不像什麼?」
唐亦卻不說話了。
虞瑤莫名有點憋氣,更嬌下幾分聲色,她大著膽子傾身往桌那頭靠了靠:「唐總,難道你的意思是覺得,我不夠美嗎?」
安靜幾秒,虞瑤聽得一聲笑。
極低,帶著點啞,然後黑卷的發撩過冷白額角,桌對面那人懶散抬回眼,眸子裡卻一片清寒不沾笑意。
「你問我?」
「……」
虞瑤突然就噎住了。
近在一桌之隔,黑髮白膚,眼尾勾翹,唇一抿就是天生的薄情樣——這張臉才真是寫盡了風流美人相。
要不是頸前那條若隱若現的血色刺青破壞殆盡了這種無暇的美感,要不是這人瘋子本性……
虞瑤確實沒自信,和他比,美人這個詞能落到誰身上。
沒等虞瑤自卑完,一陣皮鞋輕落的腳步聲後,程仞走到唐亦那一側,停住了。
唐亦靠回椅背,面上笑意頃刻淡了,他支了支眼:「誰的電話?」
「公司里。問您今天不在公司的行程,說有份文件需要您簽。」
「又是那幫老古董授意。」唐亦眼神冷下來。
程仞躬身:「他們盯得緊,您這樣確實授人以柄。」
「……」
唐亦抬眸,冷冰冰看向程仞。
程仞往後退一步,低了低頭,仿佛前一秒剛忠言直諫的人不是他一樣。
瘋子沒來得及發作。
戲台子下,劇場後門方向響起門開的動靜——
「哎呀……好傢夥我差點摔著,角兒您慢點走,這塊地可滑了!」
「是你該慢些吧。」
那個輕柔的、不笑也溫和的聲音低低淡淡地傳回來。
唐亦的身影驀地一僵。
等回神,他垂在椅子旁的手指慢慢捏緊,指節泛出蒼白的冷感。而在微卷黑髮下,那雙眸子裡仍有未完全抑下的情緒在他眼底深處躁動。
程仞面露意外。
整個成湯集團乃至唐家內,他應該算是最了解他這個頂頭上司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了。
用一句話,不,只是一點聲音就能叫唐亦失控成這樣的……
程仞自鏡片後抬眼,好奇地看向戲台子後。
兩道身影從陰影里出來。
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的那隻「麻雀」被程仞自動略過了,在她身後,白衣勝雪長發如瀑的女人緩步,亭亭款款地走出來。
自垂簾後出來時她微歪過頭,像在聽身旁「麻雀」說什麼。
眉眼盈盈間,溫柔得入骨。
「——」
唐亦眼神一下子就降到冰點。
「汪!」
大狼狗十分「貼心」地替主人咆哮出來。
剛出來的白思思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就嗖一下鑽去林青鴉的身後,她拽著半垂的水袖探頭:「狗狗狗!」
林青鴉回眸望來。
四目相對。
唐亦攥著拳壓開眼神,落向旁邊,擠出一聲輕飄且戾氣的笑:「向團長,你們團里演員好大的排場?」
劇場角落,正低聲安排什麼的向華頌轉回來,僵了一兩秒他才撐起笑臉走過來:「對不住啊唐總,今天本來也不是我們林老師上戲的日子,沒提前準備,這才讓您久等了。」
話到尾音,林青鴉和白思思已經前後走到台下近處。
虞瑤看清林青鴉模樣,驚訝起身:「啊,你不是那個,冉先生的未婚妻?」
「……」
唐亦眼皮重重一跳。
僵了兩秒,他才冷慢地掀起眼帘,朝林青鴉望去。
林青鴉勾著水袖,朝虞瑤淺頷首:「虞小姐。」
白思思是個憋不住話的,視線一來一回,狗都不怕了,從林青鴉身後出來:「角兒,你們認識啊?」
虞瑤含笑接話:「前兩天晚上我陪唐總……唐先生去Lancegonfair餐廳用餐,剛巧遇見冉先生和未婚妻吃飯,這才結識——只是沒想到,你竟然也是崑曲演員?」
「哦噢。」
白思思一副聽了實錘八卦的眼神,只是沒敢往牽著狗的陰影座里那位主兒身上瞧。
林青鴉沒回應,眼睫垂掃下一點淡淡陰翳,她眉目溫和如舊,只輕聲重複了一個字:
「也……嗎。」
虞瑤沒察覺那絲異樣情緒:「難怪我看你眼熟,多半是什麼時候看過你的表演。那天沒來得及問清,您怎麼稱呼?」
林青鴉清落落地抬眼。
對上那雙茶色的瞳子,虞瑤心底莫名升起種十分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在記憶里時她曾常見……
「青鴉。」
一聲低啞,像繾綣私語,驀地從陰影寂靜里響起——
「林,青鴉。」
「!」
虞瑤僵住。
場中其餘人沒注意她,都意外地看向唐亦。
實在是坐在椅子裡那瘋子的語氣太奇怪,像深情至極,但偏偏眼神……又陰沉駭人得很。
正當微妙沉默里,連白思思都不敢說話,偷眼去瞧她家角兒的反應。卻見林青鴉的注意力分毫沒挪走,仍是望著虞瑤的。
她就像沒聽到唐亦說的,聲音清和平靜地自己說了一遍:
「芳景崑劇團,林青鴉。」
「——」
芳景二字一起,刷掉了虞瑤臉上最後一絲血色。
「我在和你說話。」
壓著戾意的聲音蓋過寂靜的空氣。唐亦從椅子裡起身,望過來的眼神嚇得白思思都往林青鴉身旁縮了縮。
「角兒,那個唐總……」
白思思聲如蚊蚋地小心提醒林青鴉。
林青鴉眼睛眨了眨。
從某種情緒里退出來,林青鴉回過眸,看向已經近前來的唐亦。
她似乎在什麼選擇之間有點遲疑,然後才開口:「唐先生?」
瘋子眼底情緒一跳。
那顆火苗差點就燎野連天,所幸最後一線前壓住了,瘋子垂了垂眼,咧開嘴角輕笑起來。
「行……林、小、姐。」
向華頌再遲鈍也感覺出來了,他猶豫地問:「青鴉,你和唐總,認識?」
林青鴉想了想。
「哪止認識,」瘋子愉悅地笑,「應該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才對。」
「——」
向華頌噎住。
唐亦毫不在意地側過身去:「我讓林小姐帶給向團長的話,向團長收到了嗎?」
向華頌茫然問:「什麼話?」
唐亦:「叫你們崑劇團上上下下所有人,捲鋪蓋滾蛋。」
沒想到唐亦上來就這麼不客氣,向華頌臉色都變了。
唐亦低下頭,輕哼出聲冷淡的笑:「看來沒說啊……」他往林青鴉方向傾了傾,聲線拿得低啞散漫,「怎麼了,小菩薩,不捨得?」
林青鴉一頓。
白思思本能反駁:「我家角兒外號是小觀音,才不是小菩——」
話聲被掐死在唐亦瞥過來的那一眼裡。
那人明明是在笑,眼尾勾翹天生深情,可偏偏那個眼神只叫人從骨頭縫裡發冷。
白思思難得也有被嚇得噤了聲的時候,委屈巴巴往林青鴉後面躲。
她不動還好,就往林青鴉身後這一貼,瘋子眼神更惡了。
他薄唇輕輕一扯,聲音里就透著瘋勁兒——
「角兒,你家的?」
作者有話要說:
唐.什麼醋都吃.亦: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