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芳景崑劇團開始復工。
新年第一場戲在正月十二,這之前沒有排其他場。平日就跟教學班一樣:以團長夫人喬笙云為首的師父們教,年輕演員練。
向華頌今天一進劇場就開口問:「你們林老師來了?」
「是啊團長,林老師今天一早就來了。現在在練功房,在給安生幾個孩子教課呢。」
「好,我去看看。」
劇團後院東邊立著座三層小樓,中間那層就是團里的練功房。
向華頌剛上樓梯,就聽見二樓拐角後的長廊里傳回鶯啼燕轉似的唱腔,婉約曼妙,繞樑不絕,這冬末都好似被催出三分春意來: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向華頌慢下腳步。
他好些年沒在團里聽過這樣清雅柔美一唱三嘆的唱腔了,不由得駐足原地痴聽起來。
就在這唱腔快把他帶進春色滿園的亭子裡時,幾聲更近處的竊竊私語突然給他拽回現實——
「難怪當年她才十七八就能在梨園裡唱成名角,這眼神,這唱腔,這身段,太絕了。」
「可不?見了她我才算知道,為什麼都說崑曲極致之美全落在閨門旦上了。」
「你說『小觀音』當年到底因為什麼事情,竟然會在最鼎盛上升的時候銷聲匿跡……」
「去去,小觀音也是我們能叫的?我們得叫林老師。」
「那你說我喊她青鴉老師行嗎?她還比我小兩歲呢,喊林老師總感覺把她叫老了。」
「噫,別以為師兄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叫青鴉老師也不可能讓你癩蛤蟆吃上天鵝——哎喲!誰打我啊?」
摸著頭的團里師兄弟倆轉回來,對上一張鍋底似的黑臉。
兩人頓時蔫了:「團長。」
向華頌:「你們兩個不好好練活,在這兒幹什麼?」
機靈的那個師兄冒頭:「我們聽、聽林老師唱戲,學習。」
「學習?唱了五六年的生角,現在想改去旦行了?行,明天我就叫你們師父——」
「哎別別,團長我們錯了,你千萬別告訴師父!」
師兄弟倆一陣告饒後才被放走。向華頌皺著眉,調頭走向二樓盡頭的練功房。
團長推門進來時,林青鴉正一襲素白長衣,身段裊裊,兩截水袖在空里輕舞如蝶。
一起,一落,一收。
林青鴉勾著水袖回眸,眼神從杜麗娘的角里緩緩退出來:「水袖動作,停留高度,拋出長度,合拍落點,缺一不可,你們懂了麼?」
「……」
以安生為首的幾個孩子茫茫然,前後點頭。
細緻糾正過幾個孩子的水袖動作,林青鴉注意到門口的向華頌。她安排安生他們自行練習,挽著水袖出來。
「向叔?」
「辛苦了。讓你教這群孩子可真是大材小用啊,」向華頌苦笑,「你和他們差著太遠,教起來也累吧?」
林青鴉輕搖頭:「就當作鞏固基礎了。」
「那他們是好福氣。」
「向叔,」林青鴉微作停頓,「那邊給答覆了麼。」
「……」
向華頌自然知道林青鴉說的「那邊」是什麼,他沉默許久,嘆出口氣:「算是吧。」
「嗯?」
向華頌說:「前兩天一直託詞,說什麼這塊地皮的再開發涉及整片商業圈規劃,要等復工後高層決議。」
林青鴉水袖一晃,垂下眸。
向華頌沒注意,愁眉不展:「今早他們突然給我來了電話,說這個項目已經轉進成湯集團總部,新負責人下午會帶合作方來我們這兒參觀。」
「……合作方?」
林青鴉微怔,抬眸。
向華頌搖頭嘆氣:「是啊,對方新負責人態度很強硬,這是不想給我們留任何商談餘地,帶著下家來直接趕人的意思啊。」
靜默之後,林青鴉聲音輕和地問:「他們今天下午過來?」
「對,電話里這樣說的。」
林青鴉點頭:「謝謝向叔,我了解了。」
「唉,這件事是向叔沒用,本以為在北城紮根這麼些年,怎麼也能打點通那魏總拖延些時間,沒想到這項目竟然會轉去成湯總部——」
向華頌頓住,沒說完的話都匯成一聲苦笑嘆氣:「咱們團,恐怕真是沒那個苦盡甘來的時運吧。」
「……」
林青鴉微皺起眉,卻沒說什麼。
午餐是在劇團里吃的。
梨園內很重輩分。林青鴉師從崑曲二代傳人俞見恩,就算是最小的關門弟子、年紀再輕,在梨園裡的輩分也高得離譜。
和劇團里演員們不方便同桌進餐,再加上吃素習慣,向華頌特意安排劇團小食堂給林青鴉單獨開的「小灶」。
午餐前後林青鴉都沒見著白思思,問了人才知道,是跟著跑去團里師兄弟們的小餐廳了。
林青鴉拂開帘子進去時,裡面聊得正熱鬧。
「那唐瘋子又要來?不會吧!」
「要命了。上回我被他那惡犬嚇得後遺症,到現在聽見狗叫聲還慌呢。」
「不說是虞瑤看上咱們劇團這塊地了嗎,怎麼成唐亦要來了?」
林青鴉拂簾的手驀地一停。
她眸子一起,望過去。
「你們沒聽說啊?」
「嗯?聽說什麼?」
「來來,往中間湊,聽師兄給你們講講——這上周演藝圈裡就傳開了,說那虞瑤抱上了成湯集團的金大腿,是要飛黃騰達咯。」
「真的假的?」
「真的啊,有人親眼所見,年初四那天晚上虞瑤和唐亦一起在酒店,共進晚餐、共度良宵呢!」
「嚯……」
圍著方桌的一片譁然。
茶餘飯後最樂得聽這種秘聞八卦,幾人按捺不住,各自交頭接耳起來,不過多還是將信將疑的態度。
「哎,這個我知道!」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躥出來。
林青鴉素淡眼底多出一撇無奈,她順著聲音看過去,果然就見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捧著碗,直扎進最熱鬧的那堆里。
「白小姐,你知道?知道什麼?」師兄弟幾個懵著問。
「唐亦和虞瑤啊,我見過。年初四晚上在那個拉斯什麼菲爾的法式餐廳,我等我家角兒的時候,正巧見著虞瑤和她助理了。」
「咦?那虞瑤真是和唐亦去的?」
「共進晚餐是肯定的,共度春宵嘛,」白思思壞笑起來,「我雖然沒親眼見,但八成也是,因為我聽見虞瑤助理跟虞瑤說的話了!」
「她們說什麼了?」
「……」
被白思思這一番添油加醋賣關子,小餐廳里感興趣的不感興趣的都把耳朵豎起來了。
白思思:「她助理一直在茶廳等著時見的,說那個唐瘋子平常仗著副美人相不修邊幅,西裝從來不正經穿一回,可那天晚上卻精心打扮過。而且,他比約定時間提前兩個多小時到的!你們聽,這能沒事兒嗎?」
劇團里師兄弟們聽全了場,紛紛議論起來。
「原來都說唐瘋子葷素不進,只好戲服美人,還只看不碰的——看來這遭翻了船,是要栽在虞瑤手裡了。」
「那這塊地肯定是給虞瑤的現代歌舞劇團的吧?」
「不愧是成湯太子爺,好大手筆啊——要是寫進戲本里,這就是《太子爺豪擲千金,只為買美人一笑》?」
「哈哈,我看行,今年團里新本就定這個得了!」
「定什麼定!」
惱火的聲音順著突然推開的格窗,炸得餐廳里一響。
不知道誰扯著嗓子喊了句:「大師兄來了!」
「哄——」
圍桌的團里師兄弟們頃刻如鼠四散,就剩一個業務不熟練的白思思呆頭愣腦地坐在中間。
等回過神,白思思眨了眨眼,朝門口乾笑:「角兒,您什麼時候過來、來的啊?」
「在你說書時候。」
「我哪有說……」
林青鴉淡淡凝眄。
白思思被瞧得心虛,不敢再開口了。她灰溜溜跳下長凳,回來林青鴉身邊。
大師兄簡聽濤氣過壓回去,此時也來到門口,對林青鴉道:「林老師,師父和團長請您去前面劇場一趟。」
「嗯?」
「唐亦來了,和——」
「?」
半晌不聞聲,林青鴉回眸。
簡聽濤想起師弟們方才的戲言,眉頭擰起來,不滿道:
「他是和虞瑤一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