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馳野,燈火橫流。
傍晚後的北城洗脫了白日的喧囂,在暗裡醞釀起入夜的狂歡。
坐落於北城一角有家小有名氣的私房菜館,菜以中式為主,口味甚佳,不過主要特色卻勝在它的主題包廂上。
只要預訂得到,就能選自己想要的就餐房間和對應的設施背景。
木質長廊里暖意洋洋,冉風含挽著大衣走到盡頭,為身後的人拉開房門。
「我和朋友來這邊談過公事,當時偶然路過這個房間,看到就覺得很適合你。」
「嗯?」
林青鴉隨他話聲,抬眼。
推拉木門正對著的玄關,一塊墨汁淋漓的橫款字帖裱在暗紋金框中。
「空谷幽蘭」。
崑曲是百戲之祖,素有戲曲百花園中一株「幽蘭」的戲稱。
它區別於其他所有戲劇,獨據「雅部」之稱,但興於雅也衰於雅。自清朝末年「花雅之爭」開始式微,後來四大徽班進京,國粹京劇成型,取代崑曲蓬勃發展。
陽春白雪「不接地氣」的崑曲自此淡出舞台——深居「空谷」,成了一株不入則不知的谷中「幽蘭」。
無論是先前的手機印紋還是今天的包廂預訂,冉風含確實如林青鴉外婆口中那樣溫和知禮,細心風趣。
走進包廂內的林青鴉想起什麼,回眸:「前天崑劇團來了一個顧問小組,是不是你?」
冉風含笑著接:「是我安排的。」
林青鴉:「思思提起的?」
「是我逼問出來的,」冉風含玩笑道,「冉家原本就是文化傳媒行業立身,我的未婚妻遇上這樣的問題,我總不能坐視不理?」
林青鴉似乎想說什麼,但安靜之後還是壓下去了,她道了聲謝:「如果之後有需要劇團演出,那團里和我會配合。」
冉風含:「這就見外了?」
林青鴉不語,眼神清落落地望他。
冉風含微微一怔,隨後莞爾笑道:「那我這個顧問小組賺太多了,謹遵林老師要求。」
林青鴉這才安心落座。
等放下外套,冉風含問:「顧問小組還沒回來述職,他們在那邊有進度了嗎?」
「向叔說,兩天內會確定初步方案。」
「那就好。」
穿著應景漢服的服務生進來斟茶添酒,花式精巧的小菜也一碟碟布上桌。等服務生離開,冉風含把第一筷菜夾進林青鴉面前的金紋瓷碟里。
他溫聲問:「我聽白思思說,你要和唐亦簽對賭協議?」
「嗯。」
「唐亦這個人,」冉風含停了下,似乎在挑選用詞,「不算善類。」
「……」
林青鴉提筷的手一緩。
冉風含解釋:「我不是評判他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和他打交道一定小心。」
林青鴉:「你認識他?」
冉風含:「畢竟圈子相近,多少有些耳聞,但沒有接觸過。不然那天晚上在法餐廳我也不會沒認出他。」
「他在你們圈裡,風評很差?」
冉風含一愣,苦笑起來:「我可不想給你留下背後說人壞話的印象。」
「……」
於是不必說答案也明了。
林青鴉不知道在想什麼,柳葉似的眉溫溫吞吞地褶起來一點。
冉風含不動聲色地觀察了會兒:「我記得外婆說,你對崑曲外的事情不感興趣。但你好像對唐亦……很好奇?」
林青鴉不喜歡騙人,眸子清澈一起:「我從前就認識他,」她頓了下,「我害過他。」
筷子一停,冉風含愣住。
包廂里安靜了好一會兒。
冉風含回神,笑道:「那你可是得罪了這個圈子裡最可怕的人之一,難怪他會親自下場,和一個小劇團簽對賭協議。」
林青鴉不解:「為什麼可怕?」
「什麼?」
這個問題把冉風含問得一懵。
回過神他搖頭失笑:「刨除性格不談,去年就有財經小報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聲討他。」
「?」林青鴉抬眸。
「那篇文章列舉了他就職成湯副總後對內奪權、對外併購的諸多案例,評價他做事極端不擇手段,是國內各大集團下任『掌門人』里最冷血的資本家。」
「……」
林青鴉突然想起白思思口中那個放任一家老小在辦公室外跪半個鐘頭、眼都不抬的「成湯太子爺」。
對她來說太陌生,以至於聽到名字都叫她不敢確定。
冉風含又說:「不過這種靠字眼和噱頭譁眾取寵的財經小報,難免誇大其詞,甚至不排除有人利用輿論動搖唐亦在成湯集團位置的可能。」
林青鴉被拉回注意:「可他是唐家唯一的繼承人?」
「成湯集團股權構成情況複雜,董事會裡總有替自己謀利益的,」冉風含說,「而且唐亦上位後,不知道為什麼行事急功近利、雷霆手段,半點不給前輩們面子。拉他下馬未必,但被動了蛋糕、想給他個教訓的『老人家們』應該不少。」
「……」
林青鴉聽得似懂非懂。
冉風含點評完回過頭,不好意思地笑:「忘記你不喜歡商場上這些事情,扯遠了。」
林青鴉垂眼:「也算和我有關。」
「你是指對賭協議?」
「嗯。」
「那不用擔心,成湯集團這周在籌備一場大型公益慈善晚會,連跨三天,而且名流匯集牽繫眾多,他應該無暇分心。」
「你也去嗎?」
「我父母今晚已經去了,我陪你就好。」
「……」
說到這兒,冉風含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問:「白思思說唐亦是想替虞瑤拿下你們崑劇團的場地再做開發,那你們和虞瑤是競爭關係?」
「算是。」
「難怪虞瑤和她的歌舞團最近這麼大的聲勢。」
「?」
還沒等林青鴉問,震動的聲音在她隨身的提包中響起。
林青鴉回眸,茫然地停了兩秒,才想起這是她還沒有適應的隨身攜帶的手機。
有她手機號的人屈指可數。
不意外,白思思的。
「角兒,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
「好吧我不賣關子了,」白思思自覺道,「第一個壞消息是我剛剛得知成湯集團這三天晚上都有個什麼慈善晚會,好像很多人去——然後虞瑤!虞瑤她的歌舞團竟然承包了全程公益演出,歌舞表演直接登報了!」
林青鴉一頓,眼睫微微斂下。
她現在知道,冉風含說的「聲勢」是什麼了。
白思思喪氣道:「全程歌舞表演哎,唐亦也太偏袒他小情人了吧?劇團里都在說,虞瑤給他吹一下枕邊風,就抵我們劇團拼死拼活演三十場的了,這怎麼競爭啊?」
林青鴉輕聲:「按協議,我們是和自己爭。」
白思思:「也就角兒你這麼覺著了……」
「第二個壞消息是什麼。」
「啊,這個,就,」白思思支支吾吾,「成湯副總特助,那個程仞,他剛剛找我要你的聯繫方式,說是有攸關劇團生死的事情要和你談,我就給他了。」
「?」
仿佛心有靈犀。
下一秒,林青鴉的手機就再次震動起來。
聽到來電插入的滴滴聲,白思思立刻反應:「肯定是程助理找您談協約了,我不打擾您了你們慢聊!」
「……」
電話已經被心虛的小姑娘慌亂地掛斷了。林青鴉無奈,回身對房間裡的冉風含輕聲說:「抱歉,我還需要再接一通電話。」
「沒關係,我等你。」
「嗯。」
林青鴉轉回玄關,低頭才發現手機通話似乎被自己誤操作,不知道什麼時候接通了。而對面的人竟然一聲都沒出。
林青鴉拿起手機,不確定地問:「程助理?」
「……」
對面沉默數秒。
然後響起陰鬱低啞的聲音:「看來我是打擾到你們的燭光晚餐、甜蜜夜晚了?」
冰冷里忍著咬牙切齒的怒意。
林青鴉一怔,抬眸:「毓亦。」
「……毓亦?」那人笑起來,「你叫當初那隻被你撿回來的野狗?他不是已經死了嗎,你親手殺的啊小菩薩。」
「——」
林青鴉眼神一慟。
雨夜,風哭。
被看不清臉的人擒拿折住手臂,跪在泥水裡的少年死死地掙扎,雨水潑得他眼睛灼痛,細長烏黑的眼睫濕垂,可他仍固執地一眼不眨地看著那盞雨水落成金花的路燈下。
路燈下站著一個女孩。
那是他跳下兩層樓,摔進花叢里劃出滿身的傷、踉蹌跑過一整個雨夜和大半個北城,也一定要赴約來見的女孩。
可等他的不是她,是「陷阱」。
「……林青鴉!」
少年聲啞,撕破滂沱的雨幕。
雨濕透了他。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仍不敢閉眼。他怕一秒的眨眼都會讓他徹底失去她。
他已經不奢求什麼了。
就讓他看一眼。再一眼就好了。
可路燈下的女孩轉身。
在他絕望的聲音里,她頭也不回地遠去。
直到那個背影徹底、徹底消失在雨幕深處,一丁點幻影都不見了,跪在地上的少年人僵了很久,終於佝僂著身體,慢慢伏下去。
骯髒的泥水浸染他額頭,他闔上眼,聲音里最後一點生氣坍圮塌盡。
他笑起來。
【你殺了我吧,青鴉。】
「……!」
林青鴉心口一栗,驀地抬眼。
不知道是疼還是懼,玄關鏡里,她的臉色蒼白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蛐:不是虐,是糖(的鋪墊)啊!(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