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偏偏她早已辟穀
薄薄水霧氤氳浴室,僕婦已端著裝衣服的桶走了,陳易便一頭攢進微燙的熱水裡。
軀殼毛孔大張,享受著滾水的滋潤,陳易原來緊繃的骨頭登時一松,舒暢感席捲全身,他吐出一口白氣,飄蕩得遠遠。
「那群西晉諜子……」
陳易自語一聲,他殺了那兩個西晉諜子,本想搜魂,然而還不待搜魂,那聚集在元豐樓的高手們便圍殺過來。
想來是那群諜子們早已計劃好了退路,只怕混水摸魚間,那兩具屍體已不知去向。
「罷了,反正跟我關係不大。」
陳易勺起水潑了潑臉。
他來山同城,本是為了陸英的緣法而來,如今無意間捲入到此番紛爭,純屬意外,既然牽連不深,本就可以隨時退出。
這些江湖上糾葛一塊的恩恩怨怨,他本不想管,今日若不是東宮若疏,他也不會去管。
而經此一回,想來魏無缺也明白,用東宮若疏來釣魚上鉤怕是不太可能了。
念及至此,陳易放空了些思緒,讓自己好好歇息一通,好好養精蓄銳。
接下來,還要出劍。
元豐樓內廝殺一通,便是於自己這已刀口舔血慣了的人,都是一通極大的消耗,全然不亞於跟大小殷、冬貴妃大戰一通,若再加上秦青洛、祝莪,那就只怕支撐不住。
滾燙的熱水沒著臉頰,陳易伸展雙臂,長長吐了口氣:「啊…」
像這般舒展全身的時候,真是別具一格的舒服。
陳易把腦袋在浴桶邊上,眯著眼不禁在想,已經多久沒過廝殺後回家歇息的日子了?
快有大半年了。
大半年了啊。
「時光如梭。」陳易嘆了出聲。
待在京城裡的,他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一切都很慢,小狐狸怎麼還不喜歡自己,師尊怎麼又吃醋了,大殷怎麼仍然學不會安分,閔寧什麼時候把她交給自己,還會偶爾想到林琬悺、安後、東宮若疏等等……
可如今出了京城,陳易發覺一切都變快了,凡事都需要時間,偏偏最缺的就是時間。
如今待在這個不知稱不稱得上家的玄府里,陳易尋到了那種熟悉的感覺。
愜意、寧靜,就好像能待上一輩子。
陳易望著朦朦霧氣道:「再慢些才好。」
可半晌過後,他又自顧自地搖了搖頭,江湖漂泊不比京城裡的日子了,他得往西走去尋明尊傳承、去尋塗山地宮,在這之後再去南疆,見一見秦青洛和祝莪。
想到南疆,陳易禁不住呢喃:「青洛…我女兒是不是要出生了?她要叫什麼名字?」
算一算時間,真的快了。
最多不過一兩個月。
………
「他沒再寄信過來?」
燭火撲朔,碩人的臉龐微垂,骨相仍舊英武,蛇瞳里卻是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面容籠在一片晦明不定里。
一旁的祝莪捻著針織著衣裳,旁邊的木籃子放著小小的布料,像是小嬰兒才穿得上的肚兜,還有些許小件衣物,新生兒出生的第一件衣服要母親來織,哪怕不善女紅也繡下一線,這樣才能討個好彩頭。
「他沒再寄信過來?」像是覺得祝莪沒聽到,碩人又一次問。
祝莪轉過眼想看一看她的神情,後者卻側過了臉,致使面容籠在完全的晦暗中,連蛇瞳都黯淡著,王妃斟酌了下措辭道:「他犯了大不敬之罪,想來不知在哪處逃亡,便是想寄信也寄不過來。」
碩人默然片刻,冷笑道:「怕是死了。」
祝莪沉吟後不咸不淡道:「那王爺何必跟一個死人置氣呢?」
「我沒有置氣!」
話音落耳,祝莪卻聽到了咔咔的骨節聲響,她把拳頭攥得很緊。
祝莪深深嘆氣,把手上的女紅活計放下,端著油燈要走過去。
「別帶燈來。」
屏風後傳來聲音,急促之餘,竟有一兩分惶恐。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如今的模樣,已成了下意識的反應。
祝莪把燈放下,緩緩走過去,其實沒有燈,她也能看清秦青洛如今的模樣。
不薄不厚的被褥蓋在床榻上,枕頭豎立作椅背,那八尺之軀腰盤微彎,姿勢儘量省力,而哪怕秦青洛極力扯住被褥,夜色下,那腹部高高聳起,猶為顯眼……
「…別看了。」
她的話竟有些發顫。
祝莪攥住她的手,溫聲細語道:「青洛,姨什麼都沒看。」
臨近生產的日子,祝莪已很少喊她王爺,往往是直呼其名,以此撫慰這女子王爺的心。
而越是產期將之,秦青洛就越是脾氣不好,更易於暴怒,故此祝莪可謂是寸步不離,幾乎整日整夜地與她待在這房間裡。
秦青洛明白祝莪的好。
為了掩人耳目,祝莪也為她而喬裝易容,挺著大肚子,這樣誰都不會想到是秦青洛懷的孕。
說來也是諷刺,旁人還以為她們如此恩愛,臨近產期,王爺還寸步不離地守著王妃。
至於那把種留給她的人,從頭到尾只寄了一封信…
秦青洛指尖輕顫地摩挲著隆起的肚皮,忽地怔怔,燭光透過屏風撲朔在她面上。
半晌,她笑道:「到底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祝莪微微愣了下,
這些日子來,愈發氣性暴躁的秦青洛對那人的破口大罵已是常態,莫說是陳易了,便是陳易前十八代、後十八代都沒能倖免於難。
可她還是頭一次聽到這般埋怨。
像是獨自一人行走天地時,
無言的失落。
祝莪看在眼裡,不由出聲道:「那封信里…他提到你的次數比姨還多呢。」
秦青洛卻似沒聽到般輕撫隆起的小腹,王爺忽然覺得十分奇妙,自己不僅要生下仇人的孩子,以後還要把她養大成人,說不準這孩子還會了卻宿怨,為自己手刃仇人。
祝莪以為她聽進去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可秦青洛仍舊失神著,一念起時,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腹里不是一塊肉,而是一個小生命要誕生。
讓這小生命去殺了她的生父……
燭光忽滅。
她的思緒停下。
祝莪又點起了火,托著油燈,耳畔邊忽聽到一句:「把那封信拿來吧。」
她不明就裡,但還是尋了出來,交到秦青洛手上,碩人又深深看了一眼,忽地甩到火上,整封信燃燒了起來。
祝莪驚呼了一聲,卻沒奪去,只是緊緊陪著她,秦青洛仍攥得死死,火苗竄動,很快爬到指尖,卻因灰燼的掉落而熄滅,待她低頭再看時,便見信燒去了許多,只餘一半在手,末尾的最後一句話仍在那裡。
【蒼山負雪,海枯石爛。】
秦青洛失神了,茫然坐在那裡,她發梢散落,輕輕飄蕩,忽然難吐一言。
她靜靜凝望著手裡的燒卻一半的信。
不知過了多久,她遞還給了祝莪。
燭光透著屏風倒映著她的臉龐,仿佛鑽入眸里,勾起薄薄水霧,如露似滴,她沉吟許久。
長長一聲嘆息。
「罷了!」
…………
洗漱過後,一下精神多了,陳易回臥房看了一眼,見內里無人,便轉腳回到了廳堂處。
白衣女冠端坐茶桌前,手腕轉得飛快,濃郁茶香撲鼻,縈繞廳堂。
一抹青綠茶湯落於碗中,是純正的點茶,而非泡出來的菊花茶。
殷惟郢眼角餘光打量到他的身影,抖了一下。
她挪了挪屁股,側過身來,莞爾道:「你來了?」
「來了。」陳易慢慢吐字道:「但不久我就要回房。」
殷惟郢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一顫,接著道:「陸道友還在這裡,我做主人的不好失陪。是吧,陸道友。」
陸英一愣,這話說得確實也是,不過殷惟郢這麼客氣倒也是少見,她點了點頭。
殷惟郢鬆了半口氣,若是陸英回房歇息了,那麼她就真要死定了。
只要陸英還在這裡,她就還是太華神女。
陳易掃了殷惟郢好一會,像是猜到她心裡打什麼主意,倒也不急於戳穿,而是悠哉游哉走了過去,接過茶水坐下:
「怎麼不是泡菊花茶啊?」
菊花茶……
女冠想想便悚然一驚。
這算是二人床第間的黑話,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自明,殷惟郢微微咬牙,壓抑住心中懼意道:
「泡茶不過是西晉蠻人的作為,在我大虞…還是點茶為好。」
「哦?」
「香、濃、稠,滋味無窮,」殷惟郢輕輕捧起茶碗道:「人喝泡茶,不過是圖個新奇,並無甚麼滋味可言。」
陳易活動活動了筋骨道:「可我如今氣血受阻,不喜太香濃稠的茶水,反倒想要些清澀的滋味。」
殷惟郢茶碗顫了顫,茶湯搖晃。
她略帶求饒地看了看陳易,後者戲謔地笑了一下。
女冠心裡咯噔幾聲,維持著淡雅的姿儀,清聲道:
「一時滋味,不嘗也罷,何況你為武夫,氣血受阻本就常有之事,自會自行疏通。」
「若是外力所致呢?」
「…我…我可隨時為你點茶,多點幾回。」殷惟郢的語氣弱了下來,倒有些若有若無的可憐巴巴了。
陳易捧著茶碗道:「氣血受阻,雖是小事,但若不注意,說不準哪日就釀成苦果,還是得嚴肅對待啊。菊花茶清熱解毒,恰是妙物。」
殷惟郢已汗流浹背了。
貼身的衣裳都漫起了薄薄的汗漬。
一旁慢慢品茗的陸英聽著二人為泡茶的事爭執不下,不由奇怪。
泡杯菊花茶而已,雖說確是西晉人的風俗,但太華神女為免小題大做了,更何況修道之人,哪來那麼多門戶之見呢?
陸英道:「為什麼不給他泡呢?若是他想要,就給他泡吧。」
殷惟郢飛快地側眸掃去,不禁腹誹數聲,這陸英哪裡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啊,不知道便胡亂插嘴,她本來就在陳易那裡無甚尊嚴可言,好不容易才當了大夫人,將他就此拿捏,今日若真泡了那茶,只怕比給他當鼎爐時還要顏面盡失。
更何況那個地方…真能的嗎?
若是女子被做了那事,就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陸英見殷惟郢遲遲無話,就接著提議道:
「殷道友若不方便,要不我給他泡?」
殷惟郢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
且不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哪怕便是知道……
你有那機會嗎?
小浪蹄子!
默念太上忘情法,她心湖重歸平靜,接著悠然道:
「不必勞煩陸道友了,對了,還請陸道友交代些江心真人的囑咐。」
事已至此,還是先轉移話題吧,說不準能把他的注意力一併轉移走。
陸英不知女冠的想法,看了看陳易道:
「江心真人說了,秘境其實早已開啟。」
「早已開啟?」陳易疑惑道。
「嗯…所謂秘境,本不過是封印罷了,歷經多年,劍池的封印早已鬆動,此番廣邀同道,主要還是為了重新封印。」
「這麼說,讓人進秘境取機緣,就是事先報酬咯?」
陸英總覺這話說得勢利,但還是道:
「也可以這麼理解。不過其中危機重重,劍氣橫生,樓蘭劍皇與吳不逾一戰,兩位皆是武榜前十,吳不逾更是當年的天下第一,二人洗劍池一戰間借了千百年裡不知多少先賢的劍意,劍池早已青冥交替、玄黃紊亂,受其一戰影響,那些劍意似乎都…活了過來。」
聽到最後一句,陳易驚奇了下:「劍意都活了過來,那豈不是有靈了?」
陸英接著道:「或許沒那麼誇張,畢竟那一戰本就摧毀了大半座洗劍池,至於許多殘留的劍意也因常年封印消磨殆盡。」
陳易微微頷首,怪不得寅劍山會卜卦出這是陸英的機緣,這些劍意本就是強弩之末,於山上諸峰主無絲毫益處,而於大多弟子而言,便是獲得了也無處可用、暴殄天物,而身為劍甲首徒的陸英卻是最合適的人選。
聽過這些之後,陳易吐了口氣,不管怎麼樣這次去元豐樓的目的還是達成了,他掃了眼殷惟郢,而後道:「天色不早了,陸師姐你差不多…也該回去打坐了。」
殷惟郢唰地僵住,見陸英點了點頭,連聲道:
「陸道友何不再坐一坐,我有許多道經上的不解還未曾與你探討。」
女冠這般挽留,陸英也不好意思離開,原本挪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殷惟郢勉強松下半口氣。
陳易笑眯眯打量著她。
她打了個寒顫,若是尋常女子也就罷了,大可以骯髒污穢回絕…
可偏偏她修道小有所成,早就辟穀!
殷惟郢垂眸不敢直面他的目光,以極低的嗓音試著商量道:
「倘若下回氣血受阻,再以菊花茶清熱解毒,如何?」
「還敢有下回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