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她自己來
東宮若疏來得輕快,走得也是輕快,她雙腳一蹬,似跳房子般跳過了門檻,像個糰子落入夜色里,她生來就帶著過年的喜慶。
卻映得那襲白衣似倩女幽魂,幾近魂飛魄散。
陳易為東宮若疏打燈而回,風來燈晃,長青苔的牆壁映著明滅,殷惟郢見火光把他的身影拉得極長,長得似秋收時赤紅的蘿蔔。
「回房。」
他只吐出兩個字。
殷惟郢打了個寒顫,還想說些什麼,然見他已轉身,踏著燈光走去了臥房。
總不能被他親自抓過去,她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入了臥房,嘩地重重關門聲,殷惟郢見他把門鎖得很死,心底咯噔數聲,跳得胸都快鼓了一圈,她顫顫站立著,無明頃刻布滿心湖。
此時,陳易才回過身來,慢慢道:
「殷惟郢,真想不到…你竟能埋這麼多暗坑。」
女冠頭皮發麻,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顫巍巍找補道:
「你…你又沒問……」
陳易拉開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點起了燭火,欽佩般笑道:
「問了,就真能發現?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好厲害的仙家本領。」
道袍隨殷惟郢抖若篩糠,女冠都不敢應話,心裡拔涼拔涼。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原來早在半年前,就自己給自己埋下泡菊花茶的伏筆……
她頓覺欲哭無淚,好半晌後才道:
「夫、夫君…我錯了。」
「錯了?不,沒錯,仙姑手段非比尋常,倒是讓我這凡夫俗子大開眼界,」陳易嘆了好幾口氣,頗有一番無奈道:「常言說容易得到的就不容易珍惜,想來仙姑早就想好了給我,只是不想我這麼輕易得到。」
殷惟郢哪裡聽不出這是陰陽怪氣,偏偏他陰陽怪氣時比發怒生火時更叫人可怕,她一下只得站定身子。自地府之後,陳易好久都沒露出這副模樣了。
「我錯了……」她找補似道:「真認錯了,沒下次了,我、我這也是有點好心的,想讓東宮姑娘跟太后翻臉。」
陳易回以冷笑:
「我不想聽你那麼多解釋。」
殷惟郢霎時腦袋一白。
迎著她面的,是陳易鼓脹如山的衣裳,無論如何,她終於明白自己躲不開這一劫了。
殷惟郢暈乎乎,不止躲不開這一劫,要是他翻舊帳把所有的事都給清算一遍的話。
完了!
有點數都數不清了……
「你自己來,」陳易不緊不慢道:「還是我來?」
方才她還跟他恩恩愛愛,引他說了好幾句情話,她算計何其之多,可拿捏了他這麼久,這一回到底是翻車了,殷惟郢心底拔涼得都站不穩了,明白自己只能看見後天的太陽。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時也,命也。
「我自己來…」
殷惟郢道袍垂了下來,如似不周山被撞斷,天塌衣角,雲霧墜到地上,露出雪白滑膩的真面目。
紙窗間朦朦,映得她似一縷冷月忽現臥房,皎潔白皙,好似月宮仙子。
她顫顫道:「今夜我不做你娘子。」
「那做什麼?」
「做、做你鼎爐。」殷惟郢一字一句說著。
殷惟郢壯起膽子緩緩靠過去,柔荑拉起陳易的手,
她帶了些哭腔道:「…你明早要哄我呀!」
…………………
…………………
元豐樓這一回算是損失不少,付出代價極大,帳面上的損失暫且不談,關鍵是死了不少人手。
代價頗大,總該有收穫吧?
沒有,
竹籃打水一場空,一無所獲。
逃竄的諜子搜不到不說,還險些與喜鵲閣火併起來。
管事今夜都過得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句話惹怒了主子。
然而黃景面色如常,竟瞧不出什麼悲喜,不僅如此,竟還有幾分閒心地拋肉餵狗。
「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管事打了個機靈,猶豫後道:「掌柜的,這一回我們沒捉住諜子,到底…是虧是賺啊?」
他沒直接去問黃景的情緒。
「這還能有賺?」黃景頓了頓道:「喜鵲閣發現我們了,他們會提防。」
「都是要捉孤煙劍的,怎會提防?」
「我想殺孤煙劍,他們不想。」
「那…那該如何是好?」管事一驚道:「喜鵲閣到底是官身,行事比我們方便得多。」
栓在柱邊的公狗埋頭吃肉,尾巴搖晃得飛快。
黃景一邊摸著狗的腦袋,一邊慢慢道:
「這孤煙劍是頭畜生。」
「是畜生…」孤煙劍是狼孩於他們而言不是什麼秘密,管事只是疑惑他為什麼要這樣一說。
「是畜生就沒有理智,只有情感。」
黃景一字一句道:
「他既是狼孩,就會冒險去叼狼崽!」
…………
山同城內,王家宅院裡。
「出來了嗎,胎兒出來了嗎?」
「來了、來了,是個女娃子。」
前四個字落下時老婦人還眼睛瞪大地期待,後幾個字落下時,臉就黑了下來。
又是女娃…
這兒媳婦嫁進他們王家以來,已生五六個女娃了。
這一回分明請了一眾巫祝跳大神,到頭來還是女娃。
滿手是血的產婆半個身子在門外、半個身子在門內,兩腳跨著門檻,王家的門扉寬敞,那條楠木門檻粗看上去像獨木橋。
王婆子聳拉著眼皮,垂眉似是琢磨,產婆知這是在考慮什麼,就問道:
「還要嗎?」
王婆子沒一絲猶豫道:
「女娃子命賤,過不了冬。」
這就是不要了。
產婆點了個頭,沒急著回產房,就又問道:
「那這是丟去寺廟,還是給送人啊?」
蒼老褶皺把老人斑擠入縫裡,王婆子眉皺得緊緊,心裡幾多翻騰琢磨,滾來滾去也把話滾出來,產婆以為這是要她自己定奪,正準備回房去。
卻突然聽到王婆子問:「咱老王家來的都是女娃,就沒個男娃,咋偏偏女娃這麼愛投胎過來呢?」
產婆隨意回道:「窮養兒,富養女,王家有福……」
話還沒說完,王婆子打斷:「別恭維咱了,老王家窮。」她停了停嘴,又補充道:「頂樑柱乾的是下九流的活計,沒幾天揭開鍋的日子。」
產婆轉溜了下眼睛,試探著道:「那您這意思是?」
「用土方吧…過橋。」王婆子眼皮都不抬起,更不看屋裡的母女一眼,「做慢一些,把那些女娃嚇怕,她們就不敢投到咱家了。」
饒是見慣了是非的產婆也不住眼皮一跳,不是怕溺殺女娃,而是王婆子說完話後也不走,是要親眼看著女娃過橋了。
不一會,產婆便把女娃抱了過來,期間連爭搶都沒有,顯然王家的兒媳婦早就習慣了。
大木桶里倒滿了水,夾著一小塊薄木板,還在慟哭的嬰娃給按著腋下放在上面。
「寶寶過橋、寶寶過橋,咋啦,落水啦……」
噗通。
嬰娃腦袋一翻,落水裡了。
嘩啦。
剛大聲哭喊沒幾聲,又被拎了上來。
「寶寶再過橋,寶寶再過橋,喲吼,又落水啦……」
…如此反覆。
先是淒聲尖叫,慢慢聲嘶力竭,咕嚕咕嚕的水泡冒起,那身影好像越縮越小,待沒了聲音,王婆子蒼老的眉頭舒展了開來。
產婆倒去了水,把那小身體抱起放桶子裡,按口口相傳的老法子,得這般放置數日,才能真正嚇怕那些投胎來的魂魄。
她收了王婆子的一貫錢後,跨過了高高的門檻,臨走前回頭一看…
紅綢披掛、桂樹招搖,王婆子脖間掛著瓔珞……原來是金玉滿堂之家。
王婆子見人走了,摸了摸肚子,發現是一天等著那不爭氣的兒媳生育,竟餓了肚,趕忙就吩咐丫鬟盛碗臘八粥來。
「要給夫人也盛去嗎?」
「沒肚皮的腌臢貨色,半碗餓不死她就夠了。」
王婆子揮了揮手,趕似地把人趕去。
接著,她就坐在上首,垂著眉頭等了許久。
許久都沒人聲。
王婆子心裡奇怪,抬眼望去,準備開口催促。
敞開的正堂大門,灰緞飄過,王婆子下意識看去,就見以灰黑腦袋隨後冒出,滿屋生寒,王婆子打了個哆嗦,寒風一吹,黏稠夜色里,好似有匹凶戾貪狼鑽入她的昏花老眼。
她眼花了嗎?
「誰…誰啊……」
王婆子打了個抖問,終於看清那不是狼,而是披頭散髮的人。
那人沒有回話,長劍被厚實的灰布條裹著,他緩步走向木頭,一撈把桶里的嬰娃撈起,從身上衣袍撕下大塊綢緞,把嬰娃給妥當包裹起來。
見人撈走娃子,這魂魄還沒嚇走,王婆子就怕下回又生個女娃,當即嚷叫道:「哪來的猢猻種,放下、放下!擅闖咱家門,回頭叫官兵逮了你!」
話音之間,那人停了一停,身子不動,頭顱擰著回過一望。
王婆子心底惡寒,可眼見嬰娃被人擄走,以後又生女娃,王家就要斷絕了香火,拉大的嗓子就要叫起王家上下一眾僕役。
嘩!
寒光一掠而過,收回時劍已帶血,地上儘是振裂的灰緞布條。
咚地聲響,王婆子已滿臉驚駭地倒在地上。
那人隨手從身上一撕,劍又裹好,他抱著溺過的嬰娃踏了出去。
他跨出王家府邸大門沒多久。
踏踏踏…
銀月之下,踩踏房檐屋脊的腳步聲襲來,像是潛藏已久。
待落地之後,夜色寂靜無聲,已有四五道身影自漆黑的巷弄間踏出,圍到了他的去路上。
為首之人勾嘴一笑,像是嘲弄:
「不費我們宣揚,就知道你會來這裡…
性急的畜生。」
這時,王家府邸里才傳出丫鬟的尖叫,驚得瓦礫嗡動,聲音悽厲,不勝恐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