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潘玉蘭起來對鏡照了照,額前的烏青淡了些,但還是很明顯,特地戴上頂靛藍舊棉帽。
將介紹信小心放好,這才踩上家裡那輛嘎吱作響的破舊自行車,載著不放心她自己進城的潘母出發。
走進人民醫院大門時,她皺了皺眉,下意識扭頭看向擦肩而過的一個中年婦女。
「咋了?又聞見啥味了?」潘母問。
這一路過來,潘玉蘭經歷了不小的考驗。
好在像前兩日那樣的惡臭並不常見,更多還是各種常見物事的氣味被放大數倍,比如隔著醫院老遠就聞到濃烈的消毒水味。
可,剛剛她在那婦女身上,聞到了一種甜滋滋的臭味,就很怪,聞著還有點頭暈。
她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先去窗口掛號吧。」
拿到號,又帶著潘母熟門熟路繞到後面樓梯,上四樓神經外科。
許是今天周一工作日,或是得這種病的人不多,很快就輪到潘玉蘭。
她將受傷經過和事後症狀細細道出。
「——大概就是這樣。」
醫生給她做了簡單檢查,並沒發現腦震盪等常見症狀,想了想問:「那你現在聞到什麼味?」
潘玉蘭如實道:「消毒水味和肥皂味,應該是檸檬的,哦,還有點汗味,和韭菜盒子味。」
醫生眼神逐漸驚異。
因為他慢半拍想起,自己確實用檸檬味肥皂洗過臉。
可,那是昨天晚上洗澡時的事啊!
今天早上他晨跑是出了汗,卻也沖了澡,臉上還用熱毛巾搓了好幾遍呢!
至於韭菜盒子,大約是值班護士的早飯,後者剛剛來這裡跟他說了幾分鐘話。
「你這情況很少見。一般來說,頭部摔傷後嗅覺失常的表現都是嗅覺失靈,就是聞不到味道,反過來嗅覺增強的真沒幾例。這樣,你先去拍個片子——」
潘玉蘭問過檢查費用,面露猶豫。
既然沒有明顯問題,就是嗅覺有點失常,拍不拍片都差不多吧。
畢竟,真要治療的話,她怕是拿不出那個錢。
潘母忙道:「咱家是沒錢,可這錢不能省!實在不行,媽上你舅家要點。」
這傷是宋瑩失手搞出來的,真要花錢治,宋來福兩口子總不能一分錢不出。
醫生也勸:「女同志,你年紀還輕,可別抱著僥倖心理。頭上的傷可不比別處,要有個萬一,誘發其他後遺症,沒準要拖累下半輩子的。」
潘玉蘭只好肉痛地答應。
交完錢,拍片那邊人也不多,很快就結束了,但片子要隔一天才能拿。
來都來了,她本想讓母親去掛個號看咳嗽,可後者死活不肯,非說是老毛病,不嚴重,喝中藥就行,只好暫時作罷。
母女倆下樓準備回家。
快走到一樓時,潘母被人從背後撞了下。
「哎喲——」
她沒站穩,滑下一級台階,直接跌坐在地。
好在潘玉蘭及時拉了下作緩衝,不然重重墜下去,沒準還會磕出個尾椎骨裂。
「媽,沒事吧?」
見撞人的頭都不回,她火了,一把抓住對方胳膊。
「你怎麼走路不看路啊?撞了人連句『對不起』都不說嗎?這還是醫院呢,要是撞到要緊病患,後果你負得起嗎?」
那人終於停下步子,回頭訕訕說了句「對不住」,又想走。
潘玉蘭一愣。
怎麼是先前醫院門口那個中年婦女?
剛才的甜臭味變淡了些,她混亂中才沒馬上認出來。
關鍵是,這婦人剛剛進醫院時只背著個軍挎書包,這會兒懷裡卻多了個襁褓,裡頭的嬰兒睡得正香。
難道是來探望小孫子順便帶回家?可,怎麼不見產婦和其他人?
短短一瞬,潘玉蘭腦海里就滾過諸多疑問。
「等等!」
她直覺叫住對方。
那婦女卻置若罔聞,腳下步子加快,懷中襁褓甚至抱得更緊了。
潘玉蘭更覺可疑。
潘母揉著後腰:「蘭蘭,算了,媽沒事——」
電光石火間,潘玉蘭忽然想到,那嬰兒臉蛋皺巴巴、紅通通的,活像個喝了酒的小老頭,明顯剛出生沒多久。
即便她沒結婚、沒生過孩子,也聽說過新生兒最鬧騰,需要安靜環境才能入睡,有點動靜就會驚醒哭鬧。
醫院這麼吵,中年婦女抱著孩子快步下樓,又被她拽住訓斥,期間怎麼可能半點反應都沒?
不會是遇上偷孩子的了吧?
潘玉蘭顧不上跟潘母解釋,邁開腿就往前跑。
「你站住!」
中年婦女暗道不妙,也小跑起來。
潘玉蘭愈發篤定有鬼,大喊:「攔住那個人!她偷小孩!」
一樓大廳里的護士、患者伸手去攔。
中年婦女變了臉,停下來大罵。
「神經病!你們別聽她造謠!這是我孫子,那女的自己生不出來,就要搶我孩子!剛剛莫名其妙攔住我,還說什麼孩子好看,想抱抱沾喜氣。」
眾人變得遲疑,還有人憤憤攔下潘玉蘭。
潘玉蘭張口要解釋,卻不料,這身形微胖的婦女動作靈活,跟泥鰍似的,竟利用這短短几秒溜出人群。
她急了:「你們快讓開!她要跑了!」正努力擠出去,連頭上的棉帽都被擠掉。
眼看婦女就要跑出醫院大門,只見一道高瘦身影挺身而出,將去路堵住,並揚聲質問。
「大媽,既然這是你親孫子,那你能解釋下你身上為什麼有麻醉劑的味道嗎?」
婦女臉色一白。
男青年的同伴像是會點功夫,不知怎麼出手的,竟將那襁褓搶了過來,還一腳把婦女絆倒在地。
潘玉蘭反應過來。
是了!
前年父親被拖拉機撞傷,被送過來做手術,結束後確實身上還帶著點類似的味道,甜甜的。
這時,男青年從婦女的挎包里揪出一條汗巾,可不正散發著甜滋滋的怪味!
附近的醫護人員肅容證實,這上面確實有麻醉劑。
周圍人開始七嘴八舌討伐天殺的拐子。
攔過潘玉蘭的人不好意思道歉:「同志,對不住啊!」
「沒事。」
潘玉蘭見事情塵埃落定,放心抬手擦汗,卻莫名跟那開口質問的男青年對上視線。
青年穿著身半新不舊的靛藍色中山裝,戴著副黑框眼鏡,看不清眉眼如何,只知膚色極白,氣質溫和從容,渾身上下都透出股知識分子獨有的書卷氣。
潘玉蘭莫名想起當年師範學校里的老師,卻見對方沖她禮貌笑了下。
她下意識也笑著頷首。
然後慢半拍想起,額頭上還青了一大塊,馬上若無其事移開視線,趕緊將潘母撿回的帽子重新戴上,還用力把帽沿往下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