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斷崖底。
大雨漸漸止息,淡薄的天光透過古樹枝杈,岩石和灌木叢在昏暗中投下各種怪誕的陰影。
咚地一聲單超把七星龍淵插在泥地里,扶著山壁站起身,長長喘出一口灼熱血腥的氣,反手一探身後。
——太阿劍不見了。
傅文杰的身影已經不知去向,想必凶多吉少。周圍石灘滿地狼藉,泥土中充斥著明顯的鐵鏽腥氣,還有被砍斷的刀劍尚帶血跡,散落在不遠處的山坡和岩石上,明顯這裡經歷過一場惡戰。
然而——沒有屍體。
混戰後兩方都帶走了同伴的屍體,明顯訓練有素。
單超嘶啞地咳了兩聲,吐出一口帶著血星的唾沫,向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岩石縫隙的泥地上,有個什麼東西反了下光。
他伸手拿出來,仔細端詳片刻,只見那是被砍碎了的半塊青銅牌,花紋篆刻精細無比,隱約可以認出某個字的下半角——
禁。
大明宮禁。
「看來你我之間,該是孽緣了。」
「愚蠢,糖水根本無毒——」
「我有皇家禁衛令牌,可隨時進宮面聖,京師之內便宜行事。」
中正大街慈恩寺前,隨著一口毒血嗆咳而出,那看似心狠手辣無堅不摧的人,竟然就那麼頹然地、徹底地倒下了。
單超喘息片刻,緩緩握緊令牌,直到尖銳的斷角硬生生刺進了掌心肌肉里。
「我姓謝,單名雲,一星烽火朔雲秋的雲……」
「從此以後就是你師父了。」
「謝雲……」單超從牙縫間吐出兩個字,抬頭望向遠處山林中若影若現的後山別莊。
半晌他終於捏著青銅令牌,一步步向前走去。
·
別院前庭。
砰地一聲重響,仿佛隔著水面般響徹耳際,沉悶、模糊而不清晰——那是因為耳朵里充滿了血的緣故。
景靈仰面摔倒在地,昏沉中感覺仿佛過了很久很久,然而他知道實際只過了短短數息。
緊接著一線冰涼貼在了他咽喉處,謝雲低沉的聲音從上方響起:「——現在還認為你殺的了我嗎?」
景靈睜開眼睛,只見庭院中混亂的戰場已分出了勝負:十數個武林弟子雖在神鬼門殺手的夾擊下死傷慘重,但隨後殺手難以抵禦謝雲一劍之威,已在折損巨大的情況下被迫撤守在了外圍。
火把或熄或倒,火星燃燒的噼啪聲和傷者的慘痛□□,以及滿地斷肢碎劍,在昏暗天光下構成了異常殘酷、慘澹又荒誕的一幕。
「是我的錯……我想起來了。」
景靈胸腔中發出沉悶的咳震,斷斷續續笑道:「每當刺青浮現出時,你都會突然爆發出這種妖異的力量……這是什麼東西?神鬼門禁術,還是某種宮中秘法?」
謝雲單膝半跪在景靈身側,一手持刀,一手隨意搭在膝頭,懶洋洋道:「這不是小孩能關心的問題,留給大人去操心吧。」
「是麼前輩,」景靈嘲弄道:「那麼,你現在已經學會控制這股力量而不再走火入魔了嗎?」
謝雲上下打量他,片刻後終於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看來你跟我之間,確實有些過節……」
這次卻是景靈冷冷道:「不,雲使。神鬼門中互相有過節的殺手多了,就讓它過去吧。」
神鬼門內鬥嚴重,彼此各有殺傷是正常的。然而不知怎麼,謝雲卻從景靈的話中敏銳地察覺到,那走火入魔四字似乎有著更隱晦也更惡意的含義。
他皺起眉,突然只見景靈抬手伸來。
——他手臂在剛才試圖奪回奪魂鉤時被謝雲一掌拍開,內力衝擊下筋骨俱損,導致現在布滿了縱橫交錯的乾涸血跡,在精悍的肌肉上略顯可怖。
謝雲略微偏過頭,但景靈的手卻一搭,指尖剎那間從他側頸肌膚上一滑而過。
「刺青沒了。」他意味深長道,「這種強大到不屬於人的力量,必定也會造成相應的反噬吧。」
「……」
「神鬼門在淮南一帶經營日久,根深葉茂,加之宇文虎正帶五百親兵出京南下,很快也即將抵達此處……你覺得反噬一到,你還能撐住場面多久?」
景靈眼底浮現出毫不掩飾的惡意,謝雲與他對視片刻,終於低頭在他耳邊輕聲問:「你這麼了解我,那你覺得我脾氣好嗎?」
「——還是你覺得我會看在舊日同門的情面上放你一馬,不殺在場的這所有人滅口?」
他的聲音雖然低,卻沒有刻意控制,周圍離得近的幾個人都聽見了,瞬間臉色煞白!
景靈卻嘲弄地看了眼抵在自己咽喉處的刀鋒:「但全部滅口的話你就找不到雪蓮花了,謝統領。你不怕京城那邊當今帝後同時跟你翻臉?」
「謝統領?」有人控制不住失聲道。
「謝……謝雲……」
「他是謝雲!大內禁衛統領謝雲——!」
畏懼如同電流般飛快傳播,一時眾人瞠目結舌,細微聲響此起彼伏。
謝雲居高臨下俯視著景靈,倏而朗聲一笑:「我先殺了你,再殺了在場所有人,喝令禁衛軍將整座鍛劍莊掘地三尺,難道還找不到區區一朵雪蓮花嗎!」
眾人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沒人看見前院門口的角落裡,有個神鬼門蒙面殺手上前數步,手中微動。
就在那一刻,謝雲驟然轉頭,準確鎖定了那殺手的方向:
「——你說是不是,傅少莊主?」
啪!
謝雲反手橫刀,千鈞一髮之際將殺手激射而來的□□當空斬斷!
現場人聲聳動:「傅少莊主?」「什麼?」「少莊主不是已經死了嗎?」
陳海平驚疑的目光投向地上那蓋了白布的屍身:「我表兄明明已經——」
就在那譁然議論聲中,那殺手看偷襲被識破,驟然轉身縱躍,在眾人震愕的目光里向院外風馳電掣而去!
一系列變故簡直平地炸起,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見謝雲回手用刀柄狠狠砸到景靈額角,當即把他砸翻在地。
緊接著他站起身,提氣直上屋檐,身形飄然如影似魅。
——他竟然完全不管身後的景靈以及各大武林門派弟子了,瞬間便緊跟著那殺手往後院方向追去。
·
天色已漸漸發灰,周遭景物仿佛蒙了層紗,在黎明前的霧靄中顯出朦朧的影子。
殺手一路狂奔回已成廢墟的後院,途徑花園時幾個縱躍便抄了數條近道,神不知鬼不覺潛入了塌陷的後堂。
建築被閃電劈倒後滿地都是瓦礫碎磚,頭頂的房梁也搖搖欲墜,稍微震動便發出危險的擠壓聲。殺手毫不在意,大步跨過被劈倒一半的牆,繞到焦黑的屏風後,跪在地上開始搬動大塊碎石,很快便清理出了三尺見方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道和地磚顏色極為相近的暗門,殺手用力拉開,風頓時從里湧出——那竟然是一條暗道!
殺手長長吁了口氣,卻突然咳嗽起來,聲聲沉悶得幾乎連胸腔都要震裂,半晌才被他捂著嘴強行壓了下去。
緊接著他站起身,也不帶燈,竟然就這麼直接走下暗道,反手把頭頂上的暗門又關了回去。
地道階梯很陡,但他卻似乎輕車熟路,在黑暗中轉了幾道彎,腳下地勢漸平。他站住腳步從牆邊拿起火炬和火摺子,嚓地一聲輕輕點燃,只見眼前豁然開朗。
——這竟然是一處開闊的地下密室。
密室非但不簡陋,相反還裝飾得非常華麗。椒牆花囊,屏風擺設,書案胡床一應俱全;地上鋪設的是蓮紋青石磚,花梨大理石桌案上陳設著筆墨紙硯,牆上還有張裱掛描金的美人看花圖。
令人心生懼意的是,密室中竟然端端正正放著一具棺材。
那棺材用料極其名貴,楠木黑漆、油光錚亮,也不知在這裡放多久了,竟如同新的一般。
殺手怔怔地走過去,隨手拉了張杌子坐在棺材邊,突然爆發出一陣又沉又急、仿佛要把心肺都要活生生從喉嚨里嗆出來的咳嗽。
咳著咳著,那聲音漸漸就變成了痛哭,直至一發而不可收拾。
殺手雙肩顫抖地俯在棺材上,淚水大滴大滴湧出眼眶。他隨手把面具摘了,當地一聲扔在了地上。
「傅少莊主,」身後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沙啞沉穩的男聲。
殺手驟然起身回頭:「什麼人?!」
——火光映照在他蒼白而布滿淚痕的臉上,不是傅文杰又是誰!
一道個頭頗高、身形悍利的影子走出黑暗,只見他僧衣佛珠、劍眉星目,雙手抱劍搭在胸前,額角雖有血跡蜿蜒而下,卻無損於男性英挺硬朗的面容。
那赫然是單超。
傅文杰退後半步,哐當一聲撞翻了杌子:「你……你怎麼找過來的?你怎麼知道這裡?!」
單超環視周圍一圈,目光在牆上那巧笑倩兮的美人圖上停留了片刻,繼而轉向傅文杰:「這裡是仿照少夫人生前,賢伉儷夫妻閨房的樣式來布置的嗎?」
「……」
「少夫人棺木嶄新錚亮,想必從她逝世的那一天起,你就根本沒下葬過她吧。」
傅文杰久久瞪著單超,胸膛起伏不止,半晌終於發出一聲冷笑:「我以為你在山崖下就已經被神鬼門殺了,看來姓景的確實不值得信任。」
他頓了頓,一拍棺木嘶啞道:「——為何要下葬?對我來說她從沒離開過,她一直在這裡!」
從西湖邊第一次碰見開始,傅少莊主就一直是溫文爾雅又蒼白孱弱的,雖然不良於行,卻自有一番氣度,足以讓人初見便心生好感。
然而現在他卻直挺挺站在那裡,青筋紫脹聲嘶力竭,眼眶裡似乎還含著通紅的淚,仿佛一頭被逼到絕境後隨時會衝上來跟人同歸於盡的野獸。
「……」單超輕輕出了口氣,嘆息道:「原來如此。在你心裡所有人都是殺害了少夫人的兇手吧,甚至包括那難產夭折的嬰兒……所以你才會把嬰兒分棺葬在祖墳,又在殺了傅大小姐之後,把嬰兒從墓中掘出暴屍在她房中;緊接著特意把老夫人引來後山別院,好當著妻子的面,利用地道親手把她炸死,偽裝成天雷劈死的假象……」
傅文杰直勾勾盯著單超,竟然全不否認。
「……你做這些的時候,」單超艱澀地頓了頓,問:「心裡難道就……沒有一點猶豫過嗎?」
地道靜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燒,牆上的光影隨之而微微搖晃。
傅文杰竟然慢慢笑起來,只是那笑容里也滿是瘋狂的意味。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大師。你曾經被迫和自己所愛的人分開過,永遠永遠,陰陽兩隔,此生再也不見過嗎?」
單超想說沒有,但那一瞬間,他腦海中浮現的竟然是蒼茫大漠和無邊月夜。
萬里銀沙無邊無際,銀河橫跨蒼穹,漫天璀璨猶如遠古的星海。
一個溫暖的聲音輕輕道:「心宿、天樞、搖光,那片古稱鬥牛光焰……」
然而緊接著烈日黃沙中另一道冷酷的聲線取代了它:
「鬥牛光焰意指雙劍,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七星龍淵。」
「……」地下室中,單超張了張口,那一刻連他自己都能聽出話音里的恍惚和遲疑:
「我不知道。」
「或許……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