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知道李旦是空著肚子回來的,忙讓人去尚食局傳膳。
半夏在杏樹下煎茶,小火爐上架著一隻淺口銅鍋,滾沸的茶湯泛著晶瑩的青綠色。
李旦一撩袍子,直接盤腿坐在裴英娘的書案前,翻看攤開的卷冊,「不必麻煩,就著茶湯煮碗餺飥好了。」
裴英娘笑了笑,「我的茶可不能煮餺飥吃。」
讓半夏撤去茶水,另換上一口宮裡常用的圓形鎏金釜。
宮婢送上團茶餅。
半夏先把茶餅放在火上烤一會兒,等釜中的水開始冒出細小的氣泡時,撒一把細鹽。一手拿茶篩,一手拿銀匙,小心翼翼篩出茶末。釜中發出一串咕嘟咕嘟響,水再次沸騰,這時投入茶末,然後依次加蔥、姜、橘皮、杏仁。
等茶湯滾沸,半夏把尚食局主膳送來的羊肉、栗米和餺飥倒進釜中熬煮。
不一會兒,一鍋茶湯煮餺飥做好了。
裴英娘看著鎏金釜里閃閃發亮的油花,心想,這哪裡是煮茶,分明是煮火鍋。
尚食局不敢真的只用一碗簡單的餺飥打發李旦,另外預備了幾樣小菜:一盤蒸崧,一盤醋芹,一盤涼拌菠薐菜和一隻烤斑鳩。
斑鳩是李旦剛從內苑帶回來的獵物。
李旦吃餺飥的時候,李治命人取出棋盤,和裴英娘一起擲骰子玩博戲。
博戲玩起來有些複雜,總的來說,就是雙方輪流扔骰子,按著擲出來的大小決定棋子前進的步數,最後看誰的棋子先到達終點。
博戲早在商周時期就有了,賭博中的「博」字,便來自於博戲。
李治從小飽讀詩書,玩博戲也講究風雅,把象牙棋子一一排開,笑著說,輸了的必須以杏花為題,作一首杏花詩。
裴英娘暗暗叫苦,作詩?算了吧,背詩她都比不上一肚子墨水文章的李治,更何況作詩。
比起作詩,她更願意寫一篇八百字的賞花作文。
李旦看她眉頭緊皺,一副非常苦惱的樣子,心裡覺得好笑,在她身後輕聲說:「你扔骰子吧,我替你領罰。」
裴英娘頓覺壓力驟輕,感激地看李旦一眼,有個滿腹經綸的阿兄當幫手,真好啊!
結果李旦的才學並沒有派上用場,裴英娘的運氣很好,次次都投了個好數字,很快把李治的棋子殺得片甲不留。
一盤如此就算了,兩盤只能說湊巧,三盤還可以用運氣來解釋。
但盤盤都是如此,就怪了。
李治玩一把輸一把,被慪笑了,把骰子舉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小十七是神仙托生的不成?次次都能投中。」
裴英娘眉眼彎彎,謙虛道:「是阿父故意讓著我。」
最後,李治一盤沒贏,足足欠下二十首杏花詩。
他讓人撤走棋盤,和裴英娘打商量,能不能用別的東西換?
裴英娘當然願意,「一首詩一塊金錠,阿父不許賴帳。」
李治一口答應,揉揉她的腦袋,「原來我們小十七是個小財迷。」
裴英娘得了二十塊金錠,心裡得意,轉過頭去找李旦獻寶:「阿兄,多謝你仗義相助,金錠分你一半好了!」
李旦欲言又止,大概是不想當著李治的面訓斥她,頓了半天,才把訓誡的話吞回去,無奈道:「我不要,你自己留著罷。」
天黑前,武皇后、李令月和李顯返回宮中。
李令月讓人抬著幾位兄長獵得的野物,興沖沖跑進含涼殿。
槅窗下已經燃起燈燭,她從一架架樹形銅燭台旁邊跑過,夾纈曳地長裙在燭光中熠熠生輝,像一條潺潺流動的銀河。袍袖飛揚間捲起一陣輕風,燭火輕輕搖曳,投在粉壁上的影子也跟著悄悄移動。
李令月趴在坐褥旁,仔細觀察李治的臉色,兩手一拍,笑嘻嘻道:「阿父看著比昨天好多了。」
李治也跟著她一起笑,眉眼溫和,「今天圍獵,誰拔得頭籌?」
「還是執失大郎。」李令月倚著李治坐下,嘖嘖道,「他獵到一隻吊睛大老虎!我遠遠看了一眼,那隻老虎可兇猛了,五個壯奴都抬不動!」
說到這裡,她一把抓住陪坐在一旁的裴英娘,「小十七,可惜你今天沒去,房娘子也捕到不少獵物呢。」
她回頭看一眼李治,壓低聲音,「趙觀音不服氣,也想獵只野兔,才跨上馬,就被一隻綠眼睛的猞猁猻給嚇哭了,還是房娘子幫她把猞猁猻驅走的。」
裴英娘一攤手,不是很在意,反正獵物最後通通都要送去膳房,她只關心那些獵物做成菜餚好不好吃,不在乎是怎麼獵到的。
李令月卻因為把她留在宮裡而心懷愧疚,「小十七,明天我讓人給你挑一匹好馬,等你學會騎馬了,下次咱們也去林子試試身手。」
裴英娘虛應一聲,心裡暗暗道,騎馬可以學,但是打獵就算了,她連弓都拉不開。
等姐妹倆說笑著離去,李治臉上的笑容迅疾淡去,吩咐宦者把執失雲漸傳進殿。
執失雲漸還沒來得及換衣裳,頭巾鬆散,鬢髮凌亂,雅青色翻領長袍上有撕裂的痕跡,深邃的雙瞳在夜色中閃閃發亮。
進殿後,他解下腰間的佩刀,站在影影幢幢的燭台下,一言不發,像一座敦實的鐵塔。
李治皺眉道:「大郎,禁苑裡怎麼會有猛獸?」
王孫公子們去圍獵,動輒幾百號人,不可能說出發就出發,通常早在一個月前就定下出行的日子。
然後底下伺候的人會提前五六天圍起獵場做準備,把野兔、野雞、山羊、野鹿這樣比較溫順的動物驅趕到一塊,方便主子們行獵。
同時,為防不測,看守禁苑的人會找老獵手清理山林的大型猛獸,像老虎、野豹,甚至山豬、蟒蛇之類的動物,絕不會出現在圍獵的山林里。
執失雲漸道:「今天諸位公子嫌不盡興,比往年跑得遠了些。」
撂下一句話後,不再多說什麼。
李治深知執失雲漸的性格,聽他如此解釋,料想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心下稍安,但還是捏捏眉心,問一聲:「有沒有傷到人?」
執失雲漸硬邦邦道:「臣聽到虎嘯聲之後,立刻趕過去殺了那隻畜生,沒讓它害人。」
李治點點頭,「今晚你不必當值,回去歇著吧。」
執失雲漸告退。
李治沉默片刻,招手把站在牆角的宦者叫到跟前,「傳太子來見朕。」
宦者有些為難,「大家,宮門已經關了,東宮和蓬萊宮離得不近,等宮人過去傳話,太子只怕已經睡下了。」
李治看一眼窗下昏黃的燭火,嘆口氣,「罷了。」
圍獵中突然出現野獸,絕對不是意外。
要麼有人暗藏不軌之心,想謀害太子和諸位親王。
要麼,就是太子太過懦弱,不能把控全局,管束不了那幫桀驁不馴的公侯世家之子。
今天圍場發生的意外,顯然是因為後者。
李弘在朝中的風評不錯,但他想做一個帝國的接班人,還遠遠不夠。
一個仁孝純善的太子,固然人人稱頌,但真到處理朝政的時候,天子必須有雷霆手段,才能震懾朝野。從古至今,沒有哪個帝王是靠善良的品德去感化駕馭群臣的。
李治記得當年自己被冊封為太子後,阿父每次和朝臣商談軍機要務時,都會把他帶在身邊,讓他多學、多練、多思。
他謹記舅舅的囑咐,表現得仁慈而謙恭,博得朝野一片讚譽之聲。
那時候,阿父常常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種既失望,又欣慰的複雜神情。
李治當時不懂阿父的想法,以為阿父只是單純不滿意自己。
如今太子李弘一天天長大,他才能體會到阿父當時的心境。
李弘是個好兒子,好兄長,可惜不是個好的繼承人。
李治苦笑一聲,說起來,他這個做父親的,當年也沒有達到太宗的期望。
太宗知道他的斤兩,為了替他掃清障礙,讓他的皇位坐得更穩,不惜狠心打壓舊日功臣,還拖著殘病之軀,幾度北征高句麗。
阿父把能做到的都做到了,但他沒有想到,他最為信任的幾位輔政大臣也有野心。舅父長孫無忌在沒了桎梏之後,斷然獨霸朝綱,再沒了以往的勤謹恭順。
現在的李弘就和當年的他一樣,東宮屬臣,有哪個是真正能予以器重的?
他原本屬意由精明果敢的皇后輔佐太子,母子同心,總比把太子交給外人強。
然而皇后早已經不是當初的皇后了。
燭火的燈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李治獨坐殿中,心事沉沉。直到月沒參橫時分,才在宦者的勸告聲中囫圇睡下。
李令月說到做到,第二天果然讓昭善牽來一匹蜀地進貢的果騮馬,催促裴英娘學騎馬。
果騮馬身材矮小,只有三尺高,毛色油亮,性情溫和。
裴英娘圍著果騮馬稀罕了好一陣兒,愛得不行,想了想,還是讓馬奴把馬牽走,「後天就是櫻桃宴了,等忙完那邊,我再開始學。」
李令月早把櫻桃宴上和趙觀音搶風頭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聽裴英娘說起,才想起來,哈哈大笑幾聲,捧起裴英娘的臉,一通揉搓:「小十七,你真打算幫我搜羅寶貝呀?」
裴英娘揮開李令月的爪子,「言出必行,說到就要做到。阿姊後天等著看我為你準備的驚喜罷!」
李令月滿口答應,「好,我就等著小十七讓我大開眼界啦。」
心裡卻不以為意,小十七這么小,能找到什麼好寶貝?不過她辛苦這麼久,費心為自己忙活,到時候就算她拿出來的東西是塊平平無奇的石頭,自己也要表現得開心點,免得小十七失望。
春天院子裡的花都開了,奼紫嫣紅,婀娜嫵媚。
李令月聽裴英娘說花朵可以用來做成點茶的乾花,泡茶時不僅香氣不散,還能重新變回盛放的模樣,來了興致,讓宮婢把各種含苞待放的花朵摘下來,預備做乾花。
姐妹兩個一邊摘花,一邊說笑,玩得正高興,這時昭善走過來道:「公主,聖人喚您過去。」
李令月頭也不抬道:「喚我過去做什麼?」
昭善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淮南大長公主在含涼殿。」
李令月哎呀一聲,皺起臉,有氣無力道:「我當初真不該拜姑祖母為師!」
丟下裝花朵的小簍子,不情不願站起身,拖拉了一陣,終究還是被昭善勸走了。
忍冬等李令月走遠,低聲和疑惑不解的裴英娘說:「淮南大長公主是太平公主的蒙師,只要大長公主進宮,就會把太平公主叫過去,考校她的琵琶技藝。太平公主煩得不得了,好幾次想裝病混過去,都被大長公主識破了。」
裴英娘忍不住笑了,李令月肖似武皇后,體態豐滿,臉色紅潤,看起來精氣神十足,別說只是裝病,她真生病的時候,也神采飛揚,生龍活虎。
李令月一去不回。
裴英娘聽宮人說,李治留下淮南大長公主在含涼殿用膳,李令月在一旁作陪。大長公主說李令月的技藝退步了,午後要親自教授她幾種抹弦的新指法。
裴英娘可以想像到李令月垂頭喪氣的模樣,搖頭失笑。指揮半夏和忍冬把收來的花苞全部裝進罈子里。
罈子底部鋪有一層研碎的石灰,能祛除花朵的濕氣,封好罈子,等上一段時間,點茶的乾花就做好了。
殿中省的女官過來傳話,看裴英娘在忙,笑著道:「貴主,清輝樓打掃好了。」
裴英娘沒去過清輝樓,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情景。給李令月準備的寶貝前幾天已經做好了,工巧奴們暫時安置在安平觀,清輝樓對她來說其實沒有用處。
她想來想去,始終想不明白李旦為什麼讓李治把清輝樓劃給她使用,後來乾脆不想了,反正不要白不要。
而且她之前曾想過,等將來出宮以後,可以在公主府里養點特別的花花草草。現在有清輝樓,或許可以把計劃提前。
忍冬認識路,領著裴英娘去清輝樓。
路上碰到盤查的金吾衛,裴英娘把李治給她的一張貼金銀制牌子拿出來,金吾衛們立刻讓開道路。
一路暢通無阻,繞著太液池走了一大圈,遠遠地看到一座小巧別致的宮殿,朱門綺戶,白牆高階。
裴英娘直接越過空闊軒朗的大殿,踏上高高的石階,拾階而上,爬到高台頂端的小亭子裡。站在小亭中,整座清輝樓的構造一覽無餘。
女官殷勤道:「貴主若想要添置什麼,只管吩咐。」
「把園子裡的花都拔了。」裴英娘站在欄杆邊,俯視著流水環繞的庭院,「那幾株梅樹也移栽到別的地方去。」
女官一臉茫然,「貴主想在庭中修建假山嗎?」
裴英娘搖搖頭,「不必多問,照我說的去做。」
女官有些不服氣,心道:果然是驕縱任性的金枝玉葉,仗著聖人寵愛她,就胡作非為。
心裡不滿,臉上便帶出幾分輕視來。
裴英娘沒理會女官,發話的是她,幹活的宮婢奴僕,女官不過是傳話的人,如果女官敢陽奉陰違,換一個就好了。
忍冬在清輝樓後殿的小院子裡看到一棵綠李樹,李花已經開敗了,細長的尖葉下藏著一顆顆豆大的青色果實。
忍冬笑著說:「等綠李成熟,可以摘來泡酒。」
裴英娘覺得有點好笑,唐朝忌諱吃鯉魚,因為鯉魚的「鯉」和「李」字同音。當然一般老百姓不可能真的因為鯉魚的名字就不吃它,隨便換個代稱別名,照吃不誤。
奇怪的是,綠李的「李」和李姓的「李」字是同一個字,卻不用忌諱。
逛過清輝樓,幾人按原路返回。
蓬萊宮北面是禁軍駐守的地方,守衛森嚴,廊檐重重,寂靜清幽。
周圍越安靜,從東面傳過來的哭聲就越突兀。
裴英娘側耳細聽片刻,感覺哭聲離自己越來越近,想了想,沒繼續往前走,帶著忍冬躲到幾叢茂盛的紫薇花樹背後。
兩個神色倉惶的宮人從東邊拐角的甬道跑出來。
一人聲音發抖,哭著道:「怎麼辦?要不要去稟報姑姑……」
另一人捂住宮婢的嘴巴,不讓她哭出聲,「你不想活命了?他可是天后的親侄子!」
兩人驚恐萬分,不敢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宮牆背後。
女官和忍冬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裴英娘蹙眉,她不想惹是生非,可身為一個女子,她無法對另一個可能正在受到傷害的同性見死不救。
武皇后的侄子,是武承嗣,還是武三思?
無論哪一個,都不好對付。
找李旦求助?
不,她不想因為自己的莽撞害得李旦和武氏兄弟結仇。
哭叫聲越來越激烈,裴英娘不敢再耽擱下去,抽出藏在袖子裡的銀牌,吩咐忍冬:「去含涼殿找執失大郎。」
執失雲漸人高馬大,武藝高強,又是千牛備身,應該能順利把武家兄弟嚇退。
作者有話要說:
統一回復一下大家比較關心的問題:
絕對的1vs1,蛋蛋不會納妃,咱都把人物年齡改了,早就和歷史不一樣了,肯定不會讓他娶侍妾的啦~(≧▽≦)/~
一娘這個稱呼史上真的有,大娘是比較普遍的叫法,因為我叫不出口/(ㄒoㄒ)/~~,就用了一娘,看大家都不適應,後面會改掉的。
女郎、娘子是比較尊重,比較鄭重的稱呼,平常一點就是「小娘子」,所以女郎和小娘子會混著用。
然後上上一章忘了說,寒門學子這個階級和現在說的寒門不一樣,武皇后她也是寒門出身啊,歷史上的寒門,只是和世家門閥對比出來的,人家出身還是不錯的,真正的平頭老百姓,連認字的機會都沒有。
最後,以後再也不相信什麼古人很含蓄之類的說法了,大家要是看到李世民寫給李泰和李治的家信,絕對會大吃一驚的,那叫個肉麻。感覺李世民把李治當成個姑娘一樣嬌養,都封他當太子了還不讓兒子搬出宮哈哈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