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失雲漸很快趕到夾牆下,裴英娘還沒來得及向他解釋緣由,他已經聽到院牆後夾雜著低泣的呼救聲。
他神情一凜,劍眉冷豎,「刷啦」一聲抽出腰間佩刀,徑直闖進有幾名宦者守衛的偏院。
俄而只聽裡頭慘叫連連,武三思的叫罵聲越過牆頭,傳得很遠:「豎子敢爾!我乃堂堂尚書奉御,天后內侄……」
幾聲沉重的悶響過後,武三思的怒罵聲陡然一停,繼而是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慘叫聲。
忍冬神色惴惴,「貴主還是迴避的好。」
女官也臉色蒼白,強撐著道:「請貴主移駕。」
裴英娘前腳剛走,武三思披頭散髮,提溜著松垮垮的腰帶,從院牆後面狼狽竄出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哎喲嚷疼,和見了貓的老鼠一樣,一溜煙跑遠,連鞋襪跑丟了,都來不及回身撿。
幾個穿窄袖袍、戴紗帽的宦者跟在他身後,四散奔逃。
等武三思一行人全部跑遠了,周圍的宮婢才敢探頭探腦,躡手躡腳進院查看裡頭的狀況。
裴英娘站在附近的一間小亭子裡,看到宮婢們抬著一個面色慘白、淚流不止的年輕宮人出來。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救下來的竟然是她和李令月的先生——女史上官瓔珞!
上官瓔珞僥倖保住貞潔,仍然心有餘悸,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襟不放,指甲深深陷進衣料里,連皮膚都抓出幾道血痕。
宮婢想把她的手拉開,剛伸出手,上官瓔珞嗚咽一聲,渾身發抖。
宮婢們兔死狐悲,眼圈微紅,爭相為她蓋上乾淨的衣裳,把她帶下去安置。
執失雲漸最後走出來,臉上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唯有灰褐色的眸子裡泛著冰冷的寒光。
裴英娘走上前,仰頭看著他,想向他道謝。
執失雲漸不等她開口,從衣襟里摸出忍冬剛才給他的銀牌,往她跟前一遞。
裴英娘接過銀牌。
執失雲漸一言不發,轉身離開,皂靴踩在青磚地上,噠噠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閣間迴蕩盤旋。
裴英娘望著他高大的背影,撓撓腦袋,有點頭疼。
她不想坑李旦,但她小胳膊小腿的,真不是武三思的對手,忙亂之中,把無辜的執失雲漸給坑了。
執失雲漸是李治最信任的千牛備身,將來一定會執掌兵權,又是執失思力的後人,自然是不怕武三思的。可等武皇后奪權後,情勢就不一樣了,屆時武三思水漲船高,四處構害忠於李唐宗室的大臣,武皇后為了清除異己,對他還是很器重的。
武三思心胸狹隘,萬一到時候他想報復執失雲漸,她該怎麼辦?
畢竟執失雲漸是被她喊過來的。
就當是欠下一份人情債吧。
人情債必須早點了結,拖得越久,將來可能一輩子還不清。
裴英娘拍拍手,拿定主意,「去含涼殿。」
忍冬猜出裴英娘想做什麼,猶豫了一會兒,「貴主,何必節外生枝,反正人已經救下來了……」
裴英娘搖搖頭,打斷她的話,「趁現在武奉御還沒逃出宮,早點把他的罪名定下來,才是最好的辦法。不然等他明天緩過來,反咬執失校尉一口,我會良心不安的。」
忍冬不敢再多說什麼,別看永安公主小小年紀,其實主意大著呢,行事待人,自有章法。她是身份低賤的宮婢,只能勸諫,不能替公主拿主意。
方才對裴英娘有諸多不滿的女官神色震動,盯著裴英娘看了許久,臉上現出幾分愧色。
裴英娘走到含涼殿的時候,淮南大長公主和李令月已經回偏殿去了。
先一步回到含涼殿的執失雲漸看到裴英娘,眉頭皺了一下。
李治方才和大長公主李澄霞說了很多家常話,有點疲累,摘下幞頭,靠著隱囊假寐,宮人跪坐在一旁,為他捶腿。
看到裴英娘進殿,李治笑了一下,「小十七是不是來尋你阿姊的?她已經回去了。」
裴英娘行到李治身前,鄭重行了個稽首禮,抬起頭,眼淚刷刷往下掉,「阿父,英娘害怕。」
李治臉色一變,揮退宮人,「小十七,到我近前來,誰欺負你了?」
裴英娘撲進李治懷裡,小聲飲泣:「英娘不敢說。」
李治看她哭得可憐,心中惱怒,小十七從來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恬淡模樣,和誰都能融洽相處,何人如此大膽,把她嚇成這樣?
他抬起頭,冷冷逼視隨行的忍冬和女官,「你們是怎麼照顧永安公主的?」
李治性情溫和,少有動怒的時候,兩人嚇得冷汗涔涔,倉惶下拜,「奴等失責,求陛下恕罪。」
裴英娘原本只是假哭,但真的哭起來了,發現好像收不住,乾脆放任自己趴在李治懷裡,把眼淚全部糊到他身上穿的青織金麒麟錦袍上,把他的衣襟蹭得皺巴巴的。
李治感覺到懷裡的小十七在瑟瑟發抖,目光一寒,愈加惱怒,揚聲叫執失雲漸,「執失!」
腳步聲由遠及近,執失雲漸走進內殿,腰間挎著的彎刀刀鞘撞在腰帶上,叮噹作響。
李治一邊輕拍裴英娘的腦袋,一邊柔聲安撫她,見執失雲漸聽召,抬頭看著他,冷聲道:「速去查清,是什麼人衝撞了十七娘。」
執失雲漸眉頭輕皺,站在原地沒動。
李治以為他聽不懂自己的命令,想了想,側頭問還跪在地上的忍冬和女官,「永安公主是從哪裡過來的?」
忍冬瞥一眼執失雲漸,顫抖著道:「回陛下,剛才多虧執失校尉出手相助,公主才能安然無恙。」
執失雲漸一聲不吭。
李治摟著裴英娘,狐疑道:「執失,你剛才交班,碰到十七娘了?」
執失雲漸點點頭。
李治不想在這時候指責他,耐心道:「誰衝撞她了?」
執失雲漸看一眼在李治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裴英娘,明白永安公主在做什麼:她想讓李治徹底厭惡武三思,同時把武三思的仇恨攬到她自己身上。
他頓了一下,老實道:「一刻鐘前,永安公主的使女向我求救,我趕到清輝樓附近,看見武奉御意欲向宮婢施暴,出手把他趕走了。」
李治聽到「施暴」兩個字,臉色一變,眼底怒意翻湧。
他把裴英娘抱進內殿休息,留下忍冬和女官在一旁看守。
隨即走到正堂,問執失雲漸,「你說的武奉御,是武三思,還是武承嗣?」
執失雲漸回想了一下,「應當是武三思。」
李治冷笑,「很好,帶上幾個金吾衛,速去捉拿武三思,天黑之前,務必把他帶到朕面前來!」
執失雲漸應喏,握緊腰間佩刀,轉身離開。
李治深吸一口氣,緊握著几案邊緣,眼底黑沉。
一個武敏之,把令月嚇得夜不能寐,如今,又來了一個武三思。
為了讓皇后和太子將來能有更多可以依傍的助力,他願意給武家人一個機會,哪怕朝中大臣反對,依然默許皇后把武家人安插進秘書省,讓毫無建樹的他們擔任朝中要職。
可武家人一次次踐踏他的寬容,實在可惡!
裴英娘一開始只是假哭,眼淚是硬擠出來的。不知怎麼,被李治軟語哄的時候,忽然想起狠心的阿耶裴拾遺和從來沒見過面的阿娘褚氏,不由悲從中來,變成真哭,哭著哭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李治已經下令把武三思押進大牢去了。
裴英娘翻身坐起來,揉揉眼睛,救人真是麻煩呀。
她告誡自己,一定要記得找上官瓔珞討回報酬!
忍冬聽到聲音,移燈入帳:「貴主醒了。」
裴英娘抬頭看一眼槅窗,夜色深沉,已是漏盡更闌時候,燭火搖晃,軟帳低垂,靜謐幽暗,半敞的槅窗縫隙處,依稀能看到幾點寒星。
忍冬把重蓮團花紋帳簾捲起,掛在鎏金銅鉤上,「貴主,您在含涼殿睡著了。是八王把您抱回來的。」
裴英娘剛睡醒,腦子還是暈乎乎的,李旦,他什麼時候去含涼殿的?
忍冬俯下身,柔聲問她:「貴主可覺得腹中飢餓?」
裴英娘不覺得餓,不過聽忍冬這麼問,還是道:「我想吃鴨花湯餅。」
鴨花湯餅很快送到東閣寢殿。
裴英娘漱口洗臉畢,舉起銀匙子,舀起一小勺雪白的湯餅。
半夏掀簾進來,找了個藉口,支走忍冬,小聲道:「貴主放心,天后得知武奉御竟然敢禍亂宮闈,也很生氣,連武承嗣也被金吾衛抓進含涼殿,跟著被訓斥一頓。天后還親自去內殿看視您,怕您受委屈,讓羊姑姑賞了您好多寶貝。」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氣,忽然覺得今晚的鴨花湯餅格外好吃,笑著道:「你倒是機靈,曉得去打聽這些讓我寬心。」
武皇后對兩個內侄只是單純的利用而已,他們越被孤立,武皇后反而越滿意。裴英娘自信武皇后不會因為她告發武三思而報復她,不過明白是一回事,真告發武三思的時候,她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的。
好在有李治做靠山,武皇后不會把她怎麼樣。
半夏噗嗤一笑,「公主謬讚——八王知道您害怕,特意囑咐我,等您醒來的時候,立刻把這些事說給您聽,奴哪裡敢打聽天后在想什麼……」
裴英娘怔了一下。
她知道李旦面冷心熱,但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細心,連這點小事都想到了。
第二天去東亭上學,李令月哈欠連天,「昨天姑祖母拉著我練了一下午的指法,我的手指頭都腫了。」
她不知道武三思意圖欺辱上官瓔珞的事,看裴英娘眼睛紅紅的,疑惑道:「小十七,你是不是哭了?」
裴英娘也打了個哈欠,「我這是困的。」
李令月很輕易就被糊弄過去,舉著十根手指頭,繼續抱怨:「我又不想當琵琶國手,為什麼姑祖母對我這麼嚴厲?」
裴英娘勸她:「大長公主疼愛阿姊,才會對阿姊如此重視,阿姊莫要辜負大長公主的一片苦心。」
李令月揮揮手,「我曉得姑祖母是為我好,可她實在太嚴肅了。」
裴英娘笑笑不說話,心想,阿姊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淮南大長公主恨鐵不成鋼,能不嚴厲嗎?
儒學士的課依舊單調乏味,李令月本來就沒什麼精神,聽到老學士講解文章的聲音,眼皮越來越沉,啪嗒一聲,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瞌睡是會傳染的,裴英娘昨晚有點失覺,也想學李令月光明正大在課堂上睡覺。
老學士講到一半時,朝她笑了一下,捋捋長須,目光慈愛。
裴英娘搖搖頭,迫使自己清醒一點,看著頭髮花白的老學士兢兢業業授課,她實在不好意思打瞌睡啊!
而且老學士前幾天剛在李治面前誇過她呢。
裴英娘努力支起眼皮,用一種呆滯麻木的眼神,強撐到老學士離開。
等老學士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她立馬丟下卷冊,靠在憑几上呼呼大睡。
宮婢們看兩個公主都累成這樣了,不敢打擾,直到掖庭宮的女官過來,才叫醒姐妹倆。
裴英娘從睡夢中甦醒,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看到上官瓔珞抱著一捆錦綢書筒走進殿時,她吃了一驚,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伸到一半的懶腰硬生生停下來。
上官瓔珞神色如常,只是臉色看起來格外蒼白,輕掃裴英娘一眼,朝她微微頷首。
除非武皇后的耐心耗盡,直接命人把她拖出宮去斬首,否則她絕不會服輸。
裴英娘不由佩服起上官瓔珞來,武三思昨天的暴行差點就成功了,她受到那樣的侮辱,竟然還能堅持來授課。
這一份固執,即使有些不合時宜,也不免讓人動容。
等課堂結束,李令月邀裴英娘一起回寢殿,「我下午不彈琵琶,你也別練字,明天咱們要出宮去曲江池玩一天,今天可以休息。」
裴英娘讓李令月先走,「我和上官女史說幾句話,一會兒就過去。」
上官瓔珞知道裴英娘有話對她說,站在甬道前等她。
甬道兩旁栽了一排手腕粗細的海棠花樹,海棠花開得正艷,朱紅的花朵,淺碧的枝葉,層層疊疊,富麗端莊。
上官瓔珞穿一身宦者的裝束,倚著花樹,臉色雪白,沒有一絲血色。
她也曾是個錦衣玉食、備受嬌寵的小嬌娘,忽然家逢大變,全家女眷被沒入掖庭為奴,從此只能任人驅使。
就像簌簌飄落的海棠花,一旦離開枝頭,只能隨風飄蕩,零落成泥。
裴英娘帶著半夏走過去。
「咚」的一聲,上官瓔珞跪在地上,「多謝公主救命之恩。」
她曾看不起裴家十七娘,覺得對方是個膽小如鼠、溜須拍馬的庸俗之輩,不屑和她多說一句話。可昨天生死關頭,絕望之時,卻是裴家十七娘想辦法把她從武三思手中救出來。
那麼多宮人路過,沒有人為她出頭,其中甚至有她原先的家人。
她的親姐妹,眼睜睜看她落進武三思手裡,第一反應,不是救人,而是捂住自己的臉跑開,不想讓她認出來。
上官瓔珞那一刻忽然覺得無比諷刺,她的堅持,她的傲骨,到底是為了什麼?阿耶教會她詩書,教會她琴棋,唯獨沒教她怎麼識別人心。
在上官瓔珞心如死灰,以為自己無路可逃,準備咬舌自盡時,只有年幼的裴十七為她駐足。
沒有她,執失校尉不會來得那麼及時。
上官瓔珞想及從前對裴十七的種種怠慢之處,臉上像火燒一樣,滿面羞慚。
她確實高傲,但還沒糊塗到好賴不分,裴十七從來沒有害過她,還冒著得罪武三思的風險救下她。
救命之恩,她無以為報。
裴英娘看到上官瓔珞眼裡的真誠和熱切,微微一笑。
不管怎麼說,至少她沒有救錯人。
「女史想報答我的話,不如聽我一勸。」裴英娘示意半夏把上官瓔珞扶起來,「女史聰慧不凡,苦學多年,才有如今的淵博學識。難道你真的甘願一輩子在掖庭宮當女奴嗎?」
上官瓔珞拂去眼角的淚珠,經過此事,她不敢再把裴英娘當成一般的小孩童看待,垂眸道:「公主是想勸我投效武皇后嗎?」
她曾對裴英娘說過相似的話,但那時是諷刺居多,今天她是真心詢問,語氣不再是質問和鄙夷。
裴英娘仰頭看著上官瓔珞的眼睛,「女史想過要為家人報仇嗎?」
上官瓔珞渾身一顫,良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