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蓬萊宮,裴英娘把裝在水瓮里的魚獻給李治,「這是阿兄釣的。」
李治看她捧著黑漆水瓮,一臉認真嚴肅的神情,搖頭失笑,示意宦者上前抬走水瓮。
「是旦兒釣的魚?讓膳房做一道切鱠吧。」
李旦這才明白裴英娘為什麼堅持把幾條半死不活的魚帶回宮,看她一眼,垂下眼眸。
李治再問起他宴會上的情形時,他頓了一下,不想辜負裴英娘的苦心,掩下厭煩,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舒緩平和,「熱鬧是熱鬧的。」
簡單一句,其他的不肯多說了。
李治早猜到會是這個結果,輕輕嘆口氣。姑母的打算是好的,但李旦和李顯不一樣。
李令月無知無覺,專心致志埋頭吃一盤泛著絲絲涼氣的酥山,時不時被冰涼的酥酪涼得哎呦一聲。
裴英娘甩甩酸疼的胳膊,悄悄舒口氣,李治和李旦最近似乎起過爭執,父子關係有些緊張。那幾條魚是她為父子倆搭建的台階,哪怕只能讓他們稍微緩和一點點,也不枉她一路抱著水瓮的辛苦。
日暮蒼山,晚霞漫天,半邊天際燒得紅彤彤一片,琉璃瓦在暮色中泛著粼粼光澤,仿佛蕩漾的水波。
李旦披著一身璀璨霞光,把哈欠連天的裴英娘送回東閣。
「明天散學後在東亭等著。」
裴英娘沒有多問,回去倒頭就睡。可能是白天出了一趟門,有些勞神,這晚她睡得很沉,連忍冬不小心把扇子砸在簟席上的聲音都沒能驚醒她。
李旦讓裴英娘等,第二天散學後,裴英娘就真的老老實實坐在欄杆前等。
李令月午後一般會待在寢殿練習琵琶或是午睡,散學後直接回去了。
攀援在粉牆上的凌霄花已經開敗了,花苞只剩下零星幾朵,鬱鬱蔥蔥的藤蔓枝葉爬滿半邊院落。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工匠搭了一座新的綠牆。
牆角栽有幾叢據說從劍南道移植來的芭蕉,長勢潑辣,闊大的葉片綠得肥潤,看起來汁水豐沛。
裴英娘不由得想起盛暑時節常吃的綠豆糕,看起來明快清爽,但吃起來卻甜膩膩的,甚至甜得微微發苦。
明明知道不好吃,但只要看到那點清透的綠,還是想吃。
裴英娘越想越覺得饞,喝了幾盅牛酪漿,才覺得好些。靠著欄杆看了會兒書,頗覺無聊。讓半夏為她取來一管紫竹羌笛,試著吹奏,嗚嗚吹了半天,一個氣音都發不出來。
她有些氣餒,隨手把紫竹羌笛撂在一邊。
前不久她開始學樂理,儒學士建議她學一種樂器。
公主身份尊貴,不必學成才女,但養在宮裡的金枝玉葉,不可能粗莽無知,什麼都不會。
比如舞蹈和音樂,公主可以自己不會,但一定要會鑑賞,要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時下王公貴族家都會豢養舞伎歌女,有些藝伎的水平之高,連宮廷國手都不得不退一射之地。
世家婦人參加宴會時,舞姬們翩翩起舞,觀舞的人有時候得認真品評,說出個一二三四來。不能看到什麼都贊一聲好,那是會被笑話成粗鄙小家子氣的。
裴英娘見識短淺,和自小耳濡目染、從會走路起就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享樂最風雅的李令月不一樣,必須從頭學起。
其他高雅的如文章詩賦,瑣碎的如吃喝玩樂,各個方面,她的課程全部都要涉獵。這樣才能保證她將來能夠隨時和其他女眷有話題可聊,不至於長成一個呆笨無趣的小古板。
裴英娘挑來挑去,覺得羌笛最方便攜帶,乾脆選了這個。
誰知她學了七八天,還沒吹出一個調來!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越過她的肩頭,拾起羌笛,放在唇邊,十指隨意翻飛,一曲悠揚的曲調如潺潺水流一般,從羌笛中逸出。
裴英娘目露崇拜之色,李旦怎麼什麼都會!
隨即想到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賢,都是弱冠少年時就掌握琴、棋、書、畫、詩、樂各種技藝,天家的皇子們,個個飽讀詩書,可不是什麼繡花枕頭。
李旦吹了半支曲子,撇下羌笛,抽走裴英娘手上的書卷。展開來,發現是一卷手抄的《列女傳》,翻開的部分是一篇《黎莊夫人》。
武皇后為了謀求政治資本,收攬人心,早年曾命北門學士重新編撰《列女傳》。
儒學士見裴英娘進步飛快,從太液池的荷花開始打苞時起教授她《列女傳》,目前已經學到貞順篇了。
李旦以前不覺得《列女傳》如何,但從頭到尾把《黎莊夫人》掃過一遍後,想到儒學士平時肯定教導裴英娘效仿書中的女子,忽然覺得字字句句都大為刺眼。
合上書軸,把書卷拋到宮婢手中,「這種書,是寫來哄你們小娘子玩的,以後不必讀了。」
阿娘的一言一行,哪一點符合《列女傳》宣揚的貞順仁愛?
就連因睿智聰慧、謙恭柔和而美名遠揚的祖母長孫皇后,平生所為,也並不符合她所著的《女則》。
上位者說的什麼,寫的什麼,都不可信,唯有他做了什麼,才是實打實的。
裴英娘其實不怎麼想學《列女傳》,之所以天天背誦,是為了應付頭髮花白的儒學士。
不過李旦不讓她學,還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看來,李旦絕不屬於那種墨守成規的酸腐文人。
裴英娘抿嘴一笑,緊緊拽著李旦的手,感覺到他指間一層薄薄的繭子,有些粗礪,但莫名讓她覺得安心。
李旦領著她往西邊走。
蓬萊宮的主體建在龍首原的南坡上,宮殿東北方向地勢最高。每年冬至大朝時,大臣們從丹鳳門進入蓬萊宮,要爬上高高的台階,才能到達含元殿。站在龍首山頂峰,可以俯瞰整座長安城的長街坊市。
越往西,地勢則越平緩。
幾名馬奴已經在圍場等候,四匹油光水滑的純色寶馬正低頭吃草料。每一匹都膘肥體健,神駿威武,馬鬃梳成幾條整齊的辮子,辮子上還扎了漂亮的珠串綢帶。
裴英娘想起李旦說過要送她一匹馬的事。
李令月忘性大,當初信誓旦旦說要教會她騎馬,結果在送她一匹果騮馬之後,就再也沒提起騎馬的事了。
沒想到李旦倒是還記得,裴英娘還以為他那天只是隨口一提的呢。
她提起裙角,露出石榴裙底下一雙高齒木屐,有些為難,「阿兄,我今天就要開始學嗎?」
李旦示意馬奴牽馬上前,把一隻糙豆餅塞到裴英娘手心裡,「別怕,今天先和它玩一會兒,讓它熟悉你的指令。」
裴英娘看著黑馬濕漉漉的大眼睛,鼓起勇氣,上前一步。
黑馬低下腦袋,舔舐她的掌心,吐出舌頭,把豆餅捲走。
裴英娘忍不住咯咯笑,黑馬噴出的氣息熱乎乎的,又潮又癢。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後,一眨不眨地盯著馬蹄,一臉緊張。
馬奴牢牢牽著韁繩,細聲細氣教裴英娘怎麼和黑馬打交道。
李旦默默站在一旁,看裴英娘不像剛才那麼怕了,拍拍她的腦袋,「英娘,你自己慢慢玩,申時我過來接你。」
裴英娘點點頭,黑馬溫順,她巴不得早點學會騎馬,這樣她就能和李旦、李顯、李令月一樣,去禁苑跑馬啦!
李旦走之前,叮囑馬奴,「小心侍候,不許永安公主上馬。」
馬奴躬身應喏。
裴英娘沒有鬧著今天就上馬,她可不敢拿自己寶貴的小胳膊小腿開玩笑。牽著梳辮子的五花馬,慢慢繞著圍場徐行。
馬奴把四匹馬一一牽出,讓裴英娘挑選,她來回看了看,還是喜歡第一匹。
五花馬很快記住她的氣味,時不時拿腦袋拱拱她,找她討食吃。
牆外人聲嘈雜,間或傳來紛雜的呼喊清喝和清脆的馬蹄聲,偶爾還會響起一陣陣熱烈粗豪的歡笑。
忍冬告訴裴英娘,不遠處是皇子們平時比賽波羅球的球場。
裴英娘回想了一下,李旦今天穿得簡單利落,一身半新不舊的紺色窄袖圓領袍,裹幞頭,戴護臂,原來是為了和李賢、李顯他們一起打波羅球。
過了小半個時辰,宮婢把坐褥、几案挪到廊檐下,請裴英娘去廊下休息。
裴英娘把脫下的木屐擱在台階邊沿,矮身坐在簟席上,捶捶腿,半夏跪在她身後,為她揉肩。
忍冬送上茶點和酪漿,酪漿是冰水裡湃過的,揭開蓋子,杯口水汽縈繞。
裴英娘吃著茶點,喝著甘冽的酪漿,想起李旦,「八王他們還在比賽?」
忍冬去球場打聽,回來時說:「還沒分出勝負呢。」
裴英娘想了想,劇烈運動以後好像不能立刻喝太多冰飲?球場上的都是意氣風發、無拘無束的少年郎君,正是隨意放縱的年紀,可能不會注意到這點。
她放下茶盅:「等比賽結束,你送一壺烏梅漿過去,不要擱碎冰。」
忍冬答應一聲,下去忙活。
波羅球場和麟德殿離得很近。球場這邊的比賽進行得如火如荼,麟德殿的宮婢、宦者們忍不住偷偷溜到球場外圍,探頭探腦,想一睹諸位皇子皇孫在馬上的英姿。
馮德眼尖,一眼看到宮婢中有幾個生面孔,揮手把內侍叫到一旁,「那幾個人是哪個殿伺候的?」
內侍覷眼看了半天,小心翼翼道:「看著好像是趙娘子的侍婢。」
馮德皺眉。
常樂大長公主的女兒趙娘子即將嫁給七王李顯為正妃,但天后一直沒有冊封趙娘子的意思。常樂大長公主為了替女兒長臉,三番兩頭進宮央求聖人,要求給趙娘子一個縣主的封號。
聖人以本朝還沒有冊封公主之女的先例為由,婉拒常樂大長公主的請求。
常樂大長公主十分不甘心,常常打發趙娘子進宮,試圖靠恆心打動聖人。
馮德這幾天已經不止一次看到趙娘子的侍婢在宮中亂逛。
常樂大長公主跋扈刁蠻,趙娘子也不遑多讓,加上她即將嫁給七王,宮裡的人不敢得罪她,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著哪天含涼殿的聖人動怒,親自訓斥趙娘子。
一聲鑼響,場中的比賽宣告結束。
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郎君們甩開偃月形鞠杖,大笑著縱馬飛馳,馬蹄起落間,揚起陣陣煙塵。
趙家的幾個侍婢盯著馬上錦衣華服的王孫公子們,臉頰暈紅,無限嬌羞。
馮德眯起眼睛,冷笑一聲。
不論什麼時候,總有那麼幾個心比天高,認不清自己身份的可憐蟲。
他轉過身,優哉游哉等著看熱鬧。
脖子還沒完全扭過去,忽然看見忍冬手裡捧著一隻鎏金銀壺,穿過迴廊,徑直往球場的方向走來。
馮德愣了一下,迅速以一個極為彆扭的姿勢,重新把腦袋轉回來,笑眯眯迎上前,「永安公主可是疲乏了?」
他知道永安公主在隔壁的圍場學騎馬,八王交待過,如果永安公主身邊的宮婢找過來,就讓永安公主先回寢殿休息,免得公主累著了。
忍冬笑了笑,「酷暑難耐,公主讓我給八王送一壺果漿來。」
馮德感慨不已。八王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小童時,他就在八王院伺候聽差,從東都洛陽到長安蓬萊宮,八王從來沒有和哪位兄弟姊妹如此親近。
一開始,聖人收養永安公主的時候,宮中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
如今還不到一年,永安公主已經完全融入宮廷,迅速博得聖人、八王和太平公主的喜愛,甚至在民間也漸漸傳出聰慧純孝的名聲,哪裡像個普通的九歲小兒?
天后果然不愧是天后,不會隨隨便便帶個懵懂的女娃娃進宮。
馮德心念電轉,愈發打定主意,以後一定要謹慎對待永安公主。
忍冬含笑望著他,「球賽結束了吧?」
馮德回過神來,掩下心裡的思量,把忍冬帶到球場的西廊。
比賽後,諸位郎君大汗淋漓,癱在廊下休息。
唯有六王李賢和七王李顯興致勃勃,在廊下圈出一塊地方鬥雞。帷帳周圍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明明已經累得精疲力盡,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還強撐著為兩邊的鬥雞吶喊助威。
廊下的郎君們閒散適意,都是男人,不必顧忌,一個個橫七豎八,或歪或躺,毫無形象地在坐席間滾來滾去。
甚至有人脫下外袍,只著白色內衫和大口褲,儼然把西廊當成他們的寢室。
其中最傷風敗俗的,當屬宮廷畫師崔奇南,他竟然扯開衣襟,捲起袍袖,大咧咧露出汗濕的胸膛!
馮德頻頻皺眉,八王從來不會這麼放浪形骸!
忍冬目不斜視,穿過一地橫躺斜臥的紈絝公子,走到李旦面前。
李旦也熱得滿頭是汗,但衣襟袍袖仍然裹得嚴嚴實實的,連圓領袍的系帶都沒解開。
內侍在一旁絞帕子為他擦洗。
馮德諂笑著道,「大王,永安公主給您送來解熱的烏梅漿。」
李旦抬起頭,汗津津的長眉顯得有些凌亂,這讓他的五官憑空多出幾分凌厲。
忍冬毫無防備,竟被李旦的眼神嚇得一窒。
李旦指指食案,「擱著罷。」
忍冬不敢吱聲,放下鎏金銀壺,屈身告退。
馮德看出李旦心情不好,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大王,永安公主可真是貼心呢。」
李旦輕輕嗯一聲,執起印花飛鳥雲紋葵口杯,斟一杯淡褐色的烏梅漿,一口飲盡。
酸甜的果漿滑入喉嚨,讓他的煩躁稍微紓解了一點。
「怪不得你對阿父認下的小娘子那麼好。」
六王李賢不知何時從觀看鬥雞的人群中脫身而出,鳳眼微微上挑,「難為她小小年紀,心思如此周到。我看她和顯一直合不來,倒是很惦記你。」
李旦淡淡道:「英娘乖巧懂事,誰對她好,她也會對誰好。」
宮婢把李賢的坐褥挪到欄杆下。
李賢輕揚袍袖,盤腿而坐,細細打量李旦幾眼,壓低聲音問:「阿弟,你知道了?」
李旦扭過臉,看著廊檐下因為輸了比賽,正一路追著鬥雞咆哮的李顯,「王兄,我但願自己不知道。」
李賢雙手緊握成拳,眼睛裡有火焰在燃燒,「我們生於宮廷,長於宮廷,不可能一直快活無憂。阿弟,逃避是懦夫的選擇!」
懦夫?
不想涉足權力爭鬥,就是懦夫嗎?
李旦自嘲一笑,緩緩站起身,提起鎏金銀壺,徑直離開。
李賢看著他的背影,眉頭緊鎖。
一旁的戶奴趙道生小聲道:「大王,八王會不會去天后面前告密……」
李賢搖搖頭,止住趙道生的話頭,「我這個幼弟,什麼都看得通透,他不會插手的。」
況且,李旦插手也不要緊。太子這一次準確無誤地抓住了阿娘的把柄,就算阿娘想要補救,也為時已晚。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上一章李治爸爸有一句台詞呀,有台詞呀,大家怎麼把爸爸忽略了呢……
小十七真的長大那天,基本上就是李治爸爸謝幕的時候,所以前期會寫得比較細,到後面會加快進度的~
《黎莊夫人》大概講的是一個貴族女子婚姻不幸,然後別人勸她改嫁,她不同意,表示即使婚姻不幸,也要從一而終。
五花馬,以前是名馬的名字,後來代指駿馬。古代的馬匹很貴重,好比現在的豪車。那時候的郎君們也會想方設法裝飾自己的駿馬,好帶出去顯擺。方法有修剪馬鬃,把馬身上弄出各種圖案,給馬披掛上一身金葉子什麼的。五花馬不一定指修剪出特定圖案的馬,有種馬鬃編成辮子形狀的,也可以叫五花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