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走了沒一會兒,裴英娘起身,繼續和五花馬交流感情。
日頭已經漸漸偏西,廊檐兩旁栽種有高大蓊鬱的林木,枝葉鬱鬱蔥蔥,幾乎遮天蔽日。
馬奴把馬牽到樹下,儘量讓裴英娘待在蔭涼的樹影里。
公主身嬌肉貴,一張柔嫩瑩白的臉,像西域進貢的一種暈色珍珠,散發著高潔璀璨的柔和光輝,可不能曬黑了。
八王院的戶奴楊知恩匆匆走過,駐足觀望一陣,見李旦不在,悄悄退開。
裴英娘叫住他,「你是從宮外回來的?」
楊知恩會說一口地道的長安本地方言,李旦通常派他出宮打聽消息或是料理一些瑣碎事情。
楊知恩袖手應喏。
「打聽清楚了?」裴英娘餵黑馬吃下一枚糙豆餅,拍拍手,登上台階,站在廊檐下,俯視楊知恩,「蔡四郎的事,可打點好了?他怎麼會摻和到胡人爭鬥中去?」
楊知恩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
裴英娘笑了笑,在半夏端上來的銅盆里洗淨手,「這事是因我而起的,阿兄不會瞞著我。」
楊知恩佝僂著腰,不敢抬頭看裴英娘,「蔡四郎並非主犯,年紀又小,張娘子已經派人把他贖出萬年縣衙。仆找昨天的武侯衛打聽了一下,據說蔡四郎的亡父此前曾向胡商借貸。」
裴英娘恍然大悟。
蔡老大嗜賭如命,為了湊齊賭資,連利息極高的放貸也敢借,然後利滾利,加上逢賭必輸,欠下的錢越來越多。到最後走投無路,為了應付追債的胡人,竟然狠心賣妻賣子。
馬氏贖身之後,蔡老大再度上門糾纏,最後夫妻倆鬧得不死不休,一個送了性命,一個失手釀成大錯,鋃鐺入獄。
蔡四郎無力拯救自己的母親,便把仇恨投諸到盤剝蔡老大的胡商身上。
裴英娘想起蔡四郎那個陰狠麻木的眼神,帶著野獸的兇狠冷漠,律法道德,世間萬物,他都不放在眼裡,他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所到之處狼煙滾滾,似乎想毀滅目之所及的一切。
楊知恩說蔡四郎不是主犯,裴英娘不敢苟同,她有種直覺,坊民和胡商的衝突,應該就是蔡四郎挑起來的。
不能因為蔡四郎才十四歲,就小看他。
當初他敢去大理寺為母鳴冤,把馬氏的事情鬧大,甚至於驚動李旦,難道真的只是因為衝動嗎?
旁人都覺得他痴心妄想,莽撞蠢笨,公主的家奴又如何?一個皇室養女,越到這種關頭,只會迅速和家奴撇清干係,絕不會冒險施救一個昔日奴僕。
蔡四郎也沒抱什麼希望,可為了那一絲可能,他仍舊義無反顧,口口聲聲公主家奴,把毫不知情的裴英娘拉下水。
半夏和忍冬都對蔡四郎很不滿,想找公主求助,方法多的是,他先把公主是馬氏靠山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的,損害了裴英娘的名聲不說,還會讓大理寺提高警惕,判決愈發嚴格。如此損人不利已,實在糊塗!
裴英娘倒是或多或少能猜出蔡四郎的打算。
他的目的,並不是逼迫裴英娘向大理寺施壓,而是把馬氏殺夫的事情鬧大,鬧得越大,同情馬氏的人越多,牽連進案件的人越複雜,馬氏就能多活幾天。
一開始是身為永安公主的裴英娘,現在是城中放貸的胡人和坊民,不知道蔡四郎的下一個目標,會是哪方勢力。
為了救馬氏,蔡四郎只怕連李治和武皇后都敢編排。
裴英娘嘆口氣,不知道該為蔡四郎的孝順感慨,還是為他的瘋狂心驚。
李旦從球場過來,聽楊知恩說了蔡四郎的事,沒有多想,直接道:「送他走,越遠越好。」
裴英娘在一旁扯一扯李旦的衣袖,「馬娘子還在大理寺呢,這時候送他走,誰知他會不會再跑回來?」
李旦不語,他的人親自送蔡四郎走,就不會讓他有逃脫的機會。不過這種事,英娘不需要明白。
「先暫時把蔡四郎看管起來吧。」裴英娘想了想,決定給蔡四郎一個機會,畢竟他是馬氏唯一的兒子,「告訴蔡四郎,馬娘子的判決極有可能是流刑,他們母子還有團圓的一天,如果他再鬧,就不一定了。」
楊知恩看李旦沒說話,知道他默許裴英娘的做法,躬身應承,自去忙活。
回東閣的路上,裴英娘覺得李旦似乎有些不高興,嘴角輕抿,眉頭微蹙,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樣。
莫非今天的球賽他輸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裴英娘挺起胸脯,學著儒學士平時授課時老氣橫秋的語氣,緩緩道,「何況一場球賽呢?阿兄下次一定能贏的。」
李旦怔了一下,眼底漾出一絲清淺的笑容,郁色略微淡去幾分,彎腰抱起她,「今天累不累?」
裴英娘有些羞赧,她雖然生得矮小,但年底就要十歲了,還被李旦抱著走,好像有點不合適。
不過李旦現在心情不好,為了安慰他,她這個做妹妹的,只能委屈一下,裝乖賣巧,哄兄長開心啦。
她伸手去夠李旦肩頭低垂的幞頭帛帶,把烏黑的帛帶繞在指間當成花繩玩,「我不累,明天還能接著學。」
李旦淡淡一笑。
到了東閣,李旦放開裴英娘,「明天還是和今天一樣,散學過後馮德會去接你。」
裴英娘點點頭,李旦雖然是富貴閒人,但來往應酬不會少,不可能天天接送她。
李旦摸摸裴英娘的頭頂,欲言又止,既然她已經深處宮闈,註定躲不開紛紛擾擾,還是不要嚇著她,讓她先好好玩幾天吧。
裴英娘目送李旦離開,突然捧著肚子,撲哧撲哧笑個不停。
半夏和忍冬莫名所以,一臉茫然。
裴英娘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踉蹌著回到寢殿,躺在坐褥上,讓半夏給她揉肚子。
八王院和東閣隔著重重回廊和幾座高樓主殿,李旦一路沉默,踏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八王院。
馮德喚內侍上前為李旦寬衣,內侍剛伸出手,忽然神色大變,跪倒在地。
李旦蹙眉,走到竹簾後,自己除下外袍,披上一件乾淨清爽的寬袖交領袍。
馮德氣急,輕輕踹內侍一腳,輕聲責罵:「你沒吃飽還是怎麼的?這麼簡單的差事都干不好!」
內侍瑟瑟發抖,抬起頭時,神色惶恐:「大王、大王的幞頭帶子……」
「帶子怎麼了?糊塗東西……」馮德惡聲惡氣,回頭看向李旦。
他罵人的話噎在嗓子眼裡,臉色也變了。
「大王。」馮德小心翼翼靠近李旦,「剛才永安公主……」
李旦坐在書案前,撩起眼帘,掃他一眼。
馮德不敢隱瞞,支支吾吾著說:「永安公主她、她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
他讓內侍把鈿螺八角銅鏡送進房,跪在地上,雙手把銅鏡舉得高高的,讓李旦自己看。
李旦看著銅鏡,他的幞頭還未解下,低垂的兩根帛帶被人系在一起,繞成結子,編出一隻蝴蝶的形狀。
蝴蝶編得栩栩如生,隨著他的動作,翅膀輕輕扇動,活靈活現,因此非常的顯眼。
馮德知道李旦不喜歡別人近身伺候,平時隨侍左右時,基本上老老實實跟在李旦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不敢抬頭,所以沒發現帛帶的異常。
但是其他人可就不一樣了,可以想見,回八王院的路上,有多少宮婢、內侍看見平時嚴肅沉默的八王肩膀後面掛著一隻大蝴蝶!
不用說,蝴蝶自然是裴英娘的傑作。只有她能肆無忌憚地把李旦的幞頭帶子揪著玩。
馮德哭笑不得,永安公主平時不是很穩重內斂的嗎,怎麼也這麼調皮?八王肯定會生氣的!
出乎他的意料,李旦並沒有惱怒,只是搖頭笑了笑,繼續埋頭翻看書卷。
不但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反而眉眼舒展,和剛才沉默不語的樣子判若兩人。
仿佛一幅死氣沉沉的水墨畫,忽然有了鮮活的生機。
馮德鬆口氣,揮退內侍。
五天之後,裴英娘才開始第一次真正的騎馬。
今天她不是一個人單獨來圍場的,李令月死乞白賴,非要跟著過來和她一起練習騎術——原因無他,薛紹今天在隔壁球場參加馬球賽。
天氣晴好,太子李弘和禮部侍郎在麟德殿宴請各國使臣。
倭國一向仰慕大唐風尚,效仿大唐,也組建了一支波羅球隊,聽說球隊的隊員大部分是倭國皇族王孫。倭國使臣認為自己國家的波羅球隊乃天潢貴胄,非常具有實力,曾多次提出,想和大唐的波羅球隊切磋一下球技。
太子向來仁厚大度,慷慨應允下來,球賽就選在今天。
朝廷官員們自詡是中原上國,覺得和倭國的比賽只是閒暇時的消遣,不用太興師動眾,沒有勞動李賢、李旦,派出的隊員是十二衛中年輕俊朗的少年郎,沒有超過二十歲的。
李令月騎在一匹溫順的三花馬上,有些擔心,「倭國人雖然個子小,但兇狠粗野,三表兄不會受傷吧?」
裴英娘也坐在馬背上,不過她身後還坐了一個房瑤光。李治聽說她最近在學騎馬,特意找武皇后借人,把騎射本領高超的房瑤光派來親自教她。
「阿姊放心,太子和諸位相公在場觀看比賽,倭國人不敢傷人。」
李令月點點頭,覺得裴英娘說得對,可她依然憂心忡忡,提心弔膽。
事實證明不吉利的話還是少說為妙,李令月憂愁來憂愁去,還真是一語成讖。
薛紹摔下馬了。
球場的喧鬧聲傳到圍場這邊,李令月來不及派人去球場探聽狀況,一勒韁繩,像一道迅疾的風,呼嘯而去。
沿路的宮婢、宦者躲閃不及。
裴英娘現在還只能牽著籠頭在平坦的圍場上慢騰騰轉圈,攔不住騎術嫻熟的李令月,慌忙叫忍冬把自己抱下馬,「快讓人去球場,攔住太平公主!」
李令月待人很寬和,但涉及到薛紹,天曉得她會不會找倭國人撒氣。事關兩國外交,不能由著她任性。
一聲馬嘶在耳畔響起,房瑤光一言不發,夾緊馬腹,縱馬追了上去。
裴英娘鬆口氣,怎麼把房瑤光給忘了!有她在,肯定能追上李令月。
半盞茶的工夫,房瑤光提溜著憤憤不平的李令月,返回球場。
李令月不住掙扎,「房女史,我只是過去探望三表兄,又不會驚擾使臣和太子,你抓著我幹什麼?」
房瑤光面色冷淡,不顧李令月的言辭威脅或是討好奉承,堅持把她送回裴英娘身邊。
「阿姊,這會兒外邊正亂著呢,咱們貿貿然過去,只會給三表兄添麻煩。」裴英娘攬住李令月的胳膊,細聲細氣安慰她,「等昭善打聽清楚情況,我陪阿姊一起去看三表兄。」
李令月冷靜下來,頓足道:「我就說倭國人沒安好心!」
裴英娘沒有反駁,倭國人口口聲聲仰慕大唐風采,恨不能把整座長安城原樣搬回他們自己國家。那些倭國使臣和留學生討好朝廷官員的手段,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連裴英娘作為旁觀者,都替他們覺得臉紅。恭順到沒有脊樑的倭國人竟然敢在太子李弘面前傷人,實在詭異。
不一會兒,先一步去打探消息的昭善匆匆回到圍場,「薛三郎的胳膊摔傷了,太子殿下命人把薛三郎抬下場救治。」
李令月聽說薛紹果真受傷了,頓時急紅了眼睛,哪還顧得上其他,二話不說,提起裙角,再度奔向球場的方向。
裴英娘知道這回是無論如何都攔不下李令月的,匆匆吩咐幾句,帶著半夏跟上去。
薛紹被人抬到東廊診治,兩名尚藥局司醫為他除下外袍,揉捏青腫的部位。
李令月衝進迴廊,一眼看到薛紹綿軟無力的胳膊,知道他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鼻尖微酸,眼裡有淚光閃動,「誰把三郎撞下馬的?」
周圍的司醫、內侍連忙拜伏行禮。
薛紹的馬童擦擦眼睛,憤憤道:「是那個腦袋尖尖的倭人!郎君搶到波羅球,他為了撒氣,故意用鞠杖的尖端刺郎君的馬,馬受驚揚蹄,郎君才會摔下來的!他還驅使他的馬踩踏郎君!我親眼看到的,馬蹄對著郎君的胸口,足足踩了三下!」
內侍們面面相覷,不敢吭聲。
李令月氣得牙齒戰戰,薛紹自幼父母雙亡,備受兄長和長輩們的憐愛,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她冷聲道:「王兄呢?我要見他!」
薛紹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強撐著道:「別……公主,莫要……」
他只勉強說出幾個模糊的字眼,疼得冷汗連連,再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音來。
李令月不甘心,恨不能立刻把倭國人揪到面前胖揍一頓,又怕薛紹生氣,抽出絲帕,小心翼翼拂去薛紹眉尖的冷汗,「好,我不管那個倭人了。表兄,你別動,好好躺著,讓司醫給你把胳膊接上。」
薛紹的胳膊軟塌榻耷拉在胸前,一看就知道骨頭已經斷了。他痛得一陣陣暈眩,早已經支持不住,怕李令月著急,強打精神,勉強笑了一下,但發烏的嘴唇破壞了他的笑容,「我沒事……男兒大丈夫,哪、哪有不受傷的……」
李令月強忍著憤怒和心疼,擠出一絲笑容,「表兄放心,我知道輕重。」
薛紹眼皮顫動,昏睡過去。
裴英娘領著老態龍鐘的奉御匆匆趕到。
奉御平常只為聖人李治看診,薛紹是普通護衛,請不動奉御,只能由司醫為他治傷。
裴英娘深受李治疼愛,有個頭疼腦熱,為她請脈的一般是尚藥局直長,有時候是奉御本人。
剛才她讓房瑤光趕去尚藥局,騙奉御說自己摔下馬,成功把奉御誆來了。
奉御其實不想來的,他只服侍聖人,其他王孫公子,他懶得理會。可永安公主眼下風頭正盛,和太平公主一樣,是聖人的心頭肉。萬一他推脫不去,讓永安公主落下殘疾,聖人豈會饒恕他?
天子一怒,猶如雷霆霹靂,無人可擋。
奉御當下不再猶豫,帶著幾個小童匆匆趕到圍場,結果卻看到一個活蹦亂跳、中氣十足的永安公主。
奉御氣得吹鬍子瞪眼睛,裴英娘哪裡還有閒心安撫他,直接拽著他的袍子,把他帶到東廊來。
難為奉御老大年紀,跑了一路,竟然臉不紅、氣不喘。看到薛紹的傷情,立刻吩咐司醫剪開薛紹的衣裳,然而命藥童打開他的藥箱,取出夾板和綢布。
氣度沉著,早沒了剛才生氣時的惱羞成怒。
裴英娘暗暗佩服,別的不說,光看奉御這麼大的年紀,還能保持強健的體力,必定對養生之道很有心得,難怪李治和武皇后如此信任他的醫術。
李令月緊緊攥著裴英娘的手,「英娘,多虧你想得周到,我只顧著生氣了,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時候,請來奉御為薛紹診治才是最重要的,倭人和球賽的事,可以事後再去理會。
裴英娘沒說話,輕輕回握李令月。
她能感受到李令月在輕輕顫抖。
李旦曾經想阻止李令月和薛紹往來,武皇后多次明里暗裡表示出對薛紹的不喜。
這一切都不能影響李令月和薛紹的感情。
裴英娘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李令月不嫁給薛紹,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她將來的痛苦煎熬,免於她夾在母親和丈夫中間的艱難處境?
此刻裴英娘明白,自己的假設是不可能成立的。李令月年紀雖小,但她對薛紹的衷情早已經深入骨髓,任何人都改變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時的官方語言不是長安的本地話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