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橋上,車馬絡繹不絕。
李旦眉頭輕皺,扯開李顯緊緊攥著自己胳膊的手,催他上車,「七兄,走吧。」
李顯吸吸鼻子,眼淚嘩嘩淌個不停,「阿弟,這個還給你……」
他把錦帕疊好,往李旦跟前一遞。
李旦瞥一眼李顯手裡皺巴巴的錦帕,眉頭皺得越緊,「均州有我的人,等你到了那邊,他們會去接應你。老實待著,記住,你好歹貴為親王,路上誰敢欺辱你,不用怕,隊伍里有個叫田八的,去找他。」
他叮囑一句,李顯嗚咽一聲。
末了,押解的人過來催促。
李顯拉著李旦,依依不捨,哽咽道:「阿弟,我怕……我從來沒吃過苦,你千萬別忘了我……一定要把我接回來呀……我保證都聽你的……」
兄弟倆從小一起長大,阿父死了,阿娘變了,現在李旦是李顯唯一的依靠。
李旦再次扯開他的手,送他上車。
夕陽西下,晚霞漫天,金色的夕照給洛水打上一層朦朧的暈光,漣漪一圈圈盪開來,雲霞的倒影也跟著起伏流淌。
李旦肩披萬丈霞光,負手而立,目送李顯一行人遠去。
轉身回皇城,剛跨上馬,忽然聽得背後一陣馬蹄踏響。
一匹快馬疾馳而過,快如閃電,道旁的行人濺了一身沙塵,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指著快馬離去的方向興奮地討論起來。
李旦回頭。
快馬上的男子身披鎧甲,背負長弓,肩上扛著一根竿子,竿子上系了一塊長條五彩布帛,一人一騎直奔向宮城城門,風中迴蕩著彩帛迎風飛揚的獵獵聲響。
楊知恩張望一陣,拱手道:「郎君,是露布捷報。」
若是軍隊打了勝仗,將領會派士兵高舉露布,一路傳遞捷報,鼓舞人心。待露布文書到達京師,朝廷要舉行典禮當眾宣讀露布文書,封賞前線將士。
宜州刺史早就身亡,李敬業率領的叛軍盤踞揚州,軍隊從運河南下平叛,算算辰光,應該到揚州了。
定然是南下的揚州道行軍打了一場大勝仗。
李旦點點頭。
他等了一會兒,估摸著露布送到武太后面前了,才夾一夾馬腹,慢慢馳向宮門。
到正殿時,遠遠聽到歡笑聲,宮婢們簇擁著一位衣著華貴的老婦人緩緩走下石階。
老婦人身邊跟著一位體格健壯、三十歲上下的男子,男子穿一身圓領錦袍,相貌端正,態度謙恭……謙恭得有些卑躬屈膝,一股矯揉造作的諂媚之態。
李旦淡笑一聲,「姑祖母。」
千金大長公主正和身邊的男子說笑,聽到這一聲,身形一僵,等到看清叫她的人是李旦,臉上頓時窘得一片紫脹,尷尬行禮,含含糊糊道:「陛下。」
現在洛陽有兩位陛下,聖母神皇武太后和李旦。
她身邊那男子也嚇了一跳,飛快躥到宮婢們背後,想把自己藏起來。
李旦挑眉。
楊知恩走到宮婢們身前,怒視那個錦袍男子,緩緩拔出長刀,冷聲道:「爾是何人?竟敢在陛下面前無禮!」
男子抖如篩糠,屁滾尿流,爬到千金大長公主腳下,抱著大長公主的腿,「公主救我!」
千金大長公主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硬著頭皮道:「陛下,此子出身低微,不懂宮裡的規矩,冒犯陛下,還求陛下寬宥他一次,他頗通佛理……太后,太后已經賜他法號了。」
李旦抬腳,繼續拾級而上,回頭輕蔑地瞥男子一眼,「朕不殺他。」
他走遠了。
千金大長公主長長吐出一口氣,還沒緩過神,身邊一陣嚎叫。
楊知恩蒲扇大的手一張,抓起男子,直接往台階底下拖。
男子臉朝下,被台階颳得生疼,大聲慘叫。
千金大長公主臉色大變,跟著跑下台階,她年紀大了,又一向養尊處優,跑了幾步,氣喘吁吁,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氣的,厲聲道:「放肆,你們想做什麼?!他可是太后的人!你沒聽到陛下剛才說的話嗎?你敢殺他?」
楊知恩咧嘴一笑,扭頭對身邊的人吩咐了幾句,「貴主,您誤會了,仆不會濫殺無辜。」
他話音剛落,一名甲士扒開男子的腰帶,一刀下去。
男子目齜欲裂,發出悽厲的慘嚎聲,「啊——」
眾人無不魂飛魄散,毛骨悚然。
千金大長公主踉蹌了幾下,跌倒在地,不小心看到男子的慘狀,連忙扭過頭,不敢再看。
宮婢們反應過來,七手八腳上前扶起她。
「你、你、你……」千金大長公主渾身哆嗦。
楊知恩微微一笑,命人把痛暈過去的男子拖走,「既然是太后看中的人,不如索性去勢,留在宮裡伺候太后,這是陛下的一片孝心。」
才一盞茶的辰光,李旦的護衛把千金大長公主進獻的男寵給閹了的消息傳遍皇城。
事情傳到武太后耳朵里時,她正端坐在簾後聽大臣誦讀露布文書,聞言嗤笑一聲,搖搖頭,「蠢貨,誰讓他到處招搖的?」
武承嗣汗如雨下,李旦成了皇帝,雖然這個皇帝有名無實,只是姑母稱帝之前的一枚棋子,但是李旦問都不問一聲,直接把姑母的男寵給閹了,姑母竟然不生氣,那自己遇上李旦,豈不是十有**會沒命?
這些天他處處躲著李旦,暫時性命無憂,可是總不能躲一輩子呀!
「姑母,就這麼放任他嗎?」他小心翼翼問。
武太后擺擺手,「無事。揚州那邊打了勝仗,四郎果然悍勇,竟然能再次手刃叛軍將領,後生可畏啊。讓人擬定詔書,朕要賞他。」
武承嗣雙眼微微一眯,以前他是姑母最信任的人,現在突然冒出一個武承新,奪去姑母的喜愛倚重,他沒學過兵法,拍馬都趕不上武承新打仗的本事,以後武承新不會騎到他頭上去吧?
武太后似乎能看出武承嗣在想什麼,睨他一眼,「承嗣,武家宗祠修繕得如何了?」
武承嗣精神一震,不管如何,他才是武家的嫡系血脈,和姑母血緣相連,武承新姓了武又怎麼樣?姑母賜他武姓,不過是想拉攏利用他罷了……
他垂首道:「宗祠早已修繕完畢,明堂也已經竣工,只等姑母拜洛受圖。」
月前,經過周密的布置,幾名艄公從洛水中打撈出一塊刻有字跡和肖像的巨石,巨石上面篆刻的字跡和此前的種種神跡呼應,寓意即將女皇臨人,改天換地。
武太后將親自前往洛水河畔,祭拜天地,接受寶圖。
典禮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當中。
「很好。」武太后淺笑著道。
武承新掘開大堤,水淹叛軍,以摧古拉朽之勢,在三天內誅滅李敬業餘黨,天下為之震動,接下來輪到那些各地親王,等把那些宗室也解決了,她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典禮來慶祝。
尋常女子到她這個年紀,成為太后之尊,臨朝聽政,手握實權,屹立於萬人之上,應該別無所求了。
她並不滿足於此,她雖然白髮蒼蒼,是個面容衰老的老婦人,但她壯心不已,渴求更多更輝煌的成就。
女人也能有雄心壯志。
她的權勢來自於丈夫和兒子,那又如何?古來以外戚身份奪權者,比比皆是。
搶到手上的東西,才是實在的。
※
碼頭前,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大軍得勝凱旋,太后大悅,命中書令裴宰相率領滿朝文武親赴運河碼頭,迎接獲勝的將士們。
一名錦衣青年立在船頭甲板上,並未著鎧甲,只穿一身單薄春衫,衣袍獵獵。
隨從捧著一件鳥羽織成的大氅靠近青年,「阿郎,快到碼頭了,這是太后賞賜的氅衣,您穿上吧。」
青年眉頭微微一皺,俊秀的面孔浮出幾絲厭惡,「拿開。」
隨從嘆口氣。
軍中的將官們都喜歡穿明光鎧,著甲冑,上戰場時不僅儀態威嚴,氣勢雄壯,還能抵擋對方的暗器,保護身軀。
可郎君卻是個例外,每次都是一襲寬袍大袖衝上戰場,好看倒是挺好看的,不過未免太草率了,也不怕敵人一刀下來砍傷他……
旁邊傳來幾聲爽朗大笑,大總管丘神勣踏上舷梯,走來和青年寒暄。
隨從眼觀鼻鼻觀心,站在一邊當擺設。
「四郎建此大功,陛下論功行賞,必定賞賜頗豐,你開口要什麼,陛下絕不會回絕……」丘神勣拍拍蔡淨塵的肩膀,「聽說四郎還未婚配?你正值青春年少,身邊怎麼能沒有佳人相伴?我家中有一幼妹,秀外慧中……」
他的話還沒說完,蔡淨塵嘴角一扯,「多謝總管美意,我為母守孝,暫時沒有成家的打算。」
丘神勣聽他一口回絕,臉色不大好看。
說話間,大船駛進碼頭,漸漸靠近棧橋。
今天為了迎接將士們,其他商船都要靠後,等他們上岸後,那些商船才能靠岸。
隔著朦朧的柳煙和水霧,一片嗡嗡響,岸邊人頭攢動,喧鬧聲不絕於耳。
裴宰相領著官員們迎上前。
※
「真熱鬧。」
岸邊一處閣樓上,頭梳拋家髻,簪牡丹紋玉背梳、身穿錦襦羅裙的女郎斜倚窗欄,眺望不遠處被人潮擠得水泄不通的碼頭。
「娘子,您看像嗎?」阿福兩手搭在額上,指著船頭上的青年,「我怎麼又覺得不像了呢?」
裴英娘嘴角輕輕抽了一下,都到這個時候了,阿福竟然還在糾結武承新是不是蔡淨塵。
之前只是猜測,現在親眼看到,她可以確定,武承新絕對是蔡淨塵。
雖然他臉上那道刀疤不見了。
他殺了李敬業和他的同夥數十人,掘開大堤淹死叛軍數萬,十萬叛軍一半死在他手上,一半四野潰逃。
駱賓王的《討武氏檄》振聾發聵,鼓舞士氣,讀來讓人同仇敵愾,熱血沸騰。但打仗還是要靠實力的,烏合之眾,怎麼可能是正規軍隊的對手。
她合上紗簾,把碼頭上的人聲擋在簾外,問阿福:「打聽清楚了嗎?」
阿福啊一聲,回頭垂首,答道:「打聽清楚了,太平公主不住在皇城,她和駙馬薛三郎一道,住在敦厚坊的公主府,和北市離得很近。」
「嗯。」裴英娘手裡拈了一朵花枝,暮春時節百花盛開,洛陽的街頭坊間,隨處可以看到提籃賣花的老嫗。
她抽出一張絲帕,纏到杏花花枝上,「送去公主府。」
阿福彎腰走到她面前,接過花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