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2024-08-25 17:20:09 作者: 羅青梅
  商量完去洛陽的事,裴英娘取出蔡淨塵的信。

  李旦立刻皺起眉頭,「他怎麼知道你在梁山?」

  裴英娘連忙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末了問他:「信是阿福帶回來的,阿兄,這信上的人,真的不規矩麼?」

  她念出幾個名字。

  李旦臉色微沉。

  那幾個人確實有問題,他一直放著他們不動,由著他們給母親傳遞消息,反正他們接觸不到內部機密,正好可以加以利用。

  但是他現在暫時不想管那幾個內應的事,「蔡淨塵猜出你沒事……還用這種辦法寫信給你……你很信任他?」

  他手指微曲,攥緊帛書。

  裴英娘點點頭,又搖搖頭,「事到如今,談不上信任不信任。我的死訊已經昭告天下,他知道我還活著,或者把我活著的事捅出去也不要緊。至於他能不能信任……阿兄,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要面對的是太后,我固然是信他的,可他現在成了太后的鷹犬爪牙,誰知他會不會改變?他不會害我,不代表對阿兄你也忠心耿耿。」

  書案上筆墨文具齊備,她坐起身,挽袖提筆,把信上的符號對應的名字一一寫下,吹乾紙上墨跡,交給李旦,「四郎給我的信應該是真的,但阿兄你不必全信。到了洛陽以後,記得讓郭文泰他們仔細對照著名單一一排查,每一個都要查,不要掉以輕心。」

  她始終是偏心他的,這麼好,好到讓他一次次慶幸,李旦鬆開手,低頭輕吻裴英娘的發頂,心裡那種窒息的感覺好了點。

  三天後,郭文泰快馬加鞭,從洛陽趕到別院,帶回正式的封后敕書。

  敕書送到,李旦也要走了。

  他匆匆掃一遍敕書,中書省的官員很識趣,沒有添加其他字眼。按理追封和冊封是不一樣的,他寫下的敕書完全是照著冊封的口吻寫的,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敢多嘴。

  敕書送到裴英娘手上,她瞪大眼睛,呆了一呆,「冊封皇后?」

  李旦點點頭,「敕書你先收著,以後有用。」

  冊書不止一份,裴英娘接到懷裡捧著,覺得頗為燙手,她都「仙逝」了,要冊後詔書做什麼?

  而且李旦這次去洛陽,絕不會老老實實繼任皇位,他一直在暗中動作,加快武太后登基稱帝的進程。

  武太后臨朝聽政多年,李治一死,沒有人能夠撼動她。

  號稱有數十萬人馬,氣勢洶洶的叛軍,不過一群烏合之眾而已。宜州刺史已經身亡,李敬業等人不過是秋後的螞蚱。至於那些號召所有就藩的宗室王親共赴神都的親王們——根本就是一盤散沙,他們起兵的目的本就不單純。

  李旦此去洛陽,一定會讓位於武太后。

  武太后越快登基,越有利於他日後的計劃。

  那這份冊後詔書,好像有點多餘呀……

  李旦沒有多做解釋,手指輕輕摩挲裴英娘的櫻唇,「就算這次我只當一天過場的皇帝,皇后也必須是你。」

  裴英娘哭笑不得,忽然很想知道韋沉香聽說她封后的消息以後會作何感想。

  ※

  洛陽,皇城。

  韋沉香快氣瘋了。

  她處心積慮想當皇后。之前李顯要追封趙觀音,不能立馬冊立第二位皇后,中間拖延了一段時日,然後李治去世,武太后弄權,她冊後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韋玄貞勸她稍安勿躁,他們必須先扶持李顯坐穩皇位,才能去謀求其他東西。

  韋沉香忍了又忍,忍無可忍:李顯都當上皇帝了,太上皇也走了,為什麼她還不能得償所願!

  她持之不懈地吹枕頭風,時不時把李裹兒抱到李顯跟前,母女倆一起掉眼淚,李顯心腸軟,終於鬆口答應冊封她。

  結果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太后要遷都!

  洛陽皇城軒昂壯麗,不比大明宮差,但韋沉香眼裡只有巍峨雄渾的大明宮,根本看不上洛陽。

  而且洛陽到處都是裴英娘的痕跡,本地世家貴女的穿衣打扮,髮式花鈿,平時閨中解悶的小遊戲……全和相王妃有關,哪怕相王妃已經不在了,洛陽的年輕小娘子們還是孜孜不倦地模仿她。

  韋沉香心口堵得慌,躺在榻上生悶氣。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像是有不少人在到處奔逃,宮婢、內侍的驚叫中夾雜著甲士毫不留情的呵斥。

  韋沉香坐起身,皺眉道:「何人在我殿中放肆?」

  內侍們屁滾尿流,爬進裡間,「聖人……聖人被廢了!」

  甲士們伴隨著宮婢的哭泣聲踏進內室,指揮屬下把韋沉香拉出正殿,「太后已下令將廬陵王及內眷發配至均州。」

  韋沉香呆若木雞。

  半晌後,她猛地跳起來,清秀的面容因為不可置信而顯得面目猙獰,「不、不可能、不,郎君是聖人,是皇帝,太后怎麼敢?!怎麼敢?!」

  她想衝出去找李顯來給她撐腰,李顯是皇帝呀!這天底下,還有誰比皇帝的權力更大?!她的丈夫是皇帝,為什麼她還要忍氣吞聲?

  甲士輕蔑地瞥她一眼,大手一張,鉗住她的肩膀,「得罪了。」

  不由分說,直接將她拖走。

  韋沉香不服氣,長長的指甲划過摩羯紋地磚,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她離皇后的寶座那麼近,她的父兄族人全部升了官,她可以成為下一個武太后,為什麼一眨眼什麼都沒了……

  皇帝也是能說廢就廢的嗎?

  她披頭散髮,被甲士們毫不留情地拖到大殿外,丟到一群嚶嚶泣泣的婦人們當中。

  郭氏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小聲啜泣,神情倒是還鎮定,鬢髮衣襟整潔,她沒有激烈反抗,甲士們自然對她客氣些。

  殿外響起刀兵之聲,甲士們押著一個身姿健壯、唯唯諾諾的男人走上台階。

  婦人們看到男人,哭得更厲害了。

  李顯環顧一圈,雙眼發紅,他身上還穿著上朝時的衣裳,頭上的玉冠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髮髻歪在一邊,形容狼狽,「我……」他長嘆一口氣,蹲下身,拍拍啼哭不止的女兒,再看看襁褓中的兒子,淚水潸然而下,「你們要跟著我受苦了。」

  這一句讓婦人們僅剩的希望破滅,所有人都嚎啕大哭起來。

  「哐當」幾聲,幾名年輕貌美的后妃因為太過悲痛,暈倒在地。

  李顯看著抱頭痛哭的妻妾兒女們,淚如泉湧。

  他崇拜自己的父親,覺得自己也能和李治那樣,在其他人的輕視中繼承皇位,然後運籌帷幄,干出一番驕人成就,讓身邊的人刮目相看。

  是他想得太簡單了,他以為當上皇帝就能高枕無憂,母親再厲害,也只是太后而已,她終會老去,不可能一輩子管著他……


  今天上朝的時候,裴宰相當堂念誦廢帝詔書,滿朝文武噤若寒蟬,沒人敢提出異議。

  他是九五之尊,是皇帝,竟然當著文武群臣的面,直接被大臣扯著袖子拉下大殿!

  太后沒有出面,她靜靜地端坐在側殿,微笑著看他被趕出朝堂……

  他的母親,是背後的始作俑者。

  ※

  武太后要求李顯天黑之前啟程趕往均州。

  時間太倉促,女眷們來不及收拾行李包袱,笨重的金銀器、占地方的布帛錦緞根本帶不走,只能揀幾樣既輕巧又值錢的珠寶之類的奇珍藏在身上。

  宮婢們哭哭啼啼,被選中去均州服侍主子的幾個哭得死去活來,沒被選中的,則歡呼雀躍。

  女人們顧不上身份,也顧不上呵斥下人,一個個狀若瘋癲,拔下頭上的寶鈿金釵,捲起房中的琉璃擺設,塞滿自己的包袱,她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儘可能多裝點財物。

  李顯目光呆滯,坐在冰冷的磚地上。

  杏花紛紛揚揚,灑了他滿頭滿肩。春日盛景,此刻在他看來,只有淒涼蕭瑟。

  一雙皂靴踏過層層疊疊花瓣堆積的甬道,緩緩踱到他跟前。

  他抬起頭。

  李旦背光而立,面容模糊,垂眸看著他,「七兄。」

  李顯擦乾眼淚,似笑非笑,「陛下。」

  武太后的準備很充分,這邊廢黜他,另一頭立刻冊封李旦為皇帝,連封號都擬定好了,一廢一立,幾乎同時發生。

  理由是現成的:國不可一日無君。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七兄何必諷刺我,你我都是母親的棋子。」

  春風拂過,杏花花瓣隨風灑落,他站在旖旎的杏花雨中,一襲石青色蜀錦袍衫,恍惚還是李顯記憶中古板無趣的幼弟。

  「阿弟……」他眼睛一眨,淚水打濕衣襟,「你會除掉我嗎?」

  一隻手伸到他面前。

  李顯愣了一下,擦擦自己的手,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臂,握住李旦的手。

  李旦拉他站起來,「七兄,你安心離開吧,均州並非苦寒之地。剩下的事,我來做。」他靠近李顯,耳語道,「不管長安派誰去均州,你不必害怕,母親不會殺你。」

  李顯嘴唇哆嗦了兩下,「阿弟……」

  「七兄,你看不懂阿父,也看不懂母親。」李旦眉心輕擰,從袖中摸出一張錦帕,輕擲到李顯臉上,「阿父常年多病,所以他很少在我們面前展露帝王心術……你只看到阿父的仁慈,看不到母親的毒辣,我們的母親,不是普通的深宮婦人,你只能把她當成一個帝王來看待,一個敏感多疑、乾綱獨斷的帝王。」

  血緣是剪不斷的羈絆,他們尊敬自己的母親,把各種溫柔美好的想像投諸到母親身上,幻想著母親只是貪權,不捨得放權給兒子……這樣想,他們的心裡能好過一點,母親還是疼愛他們的。

  如果不把母親當成婦人,把她視作一個上位者,一個帝王看呢?

  那結論就是完全不同的。

  古往今來,皇帝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逼死羽翼漸漸豐滿的太子,並非奇事。

  誰說虎毒不食子?成年的猛獸,往往會咬死領地內所有同類的幼崽和天敵的幼崽,以確保把可能挑戰自己地位的威脅全部殺死。


  春風還是溫暖濕潤的,像美人的手輕輕撫摸,柔和細膩,李顯卻臉色慘白,汗出如漿。

  他終於從夢中清醒過來了。

  即使他當上皇帝,依然逃不出母親的掌控。

  花朵撲撲簌簌掉落一地,殿內忽然響起嚎哭聲,悽厲慘痛。

  聽聲音,像是韋沉香。

  李顯猛然驚醒,拔腿衝進內殿。

  「香娘……」

  韋沉香涕淚齊下,妝容早就花了,像一塊揉亂的抹布,眼底透出幾分兇狠,又哭又笑,「為什麼?為什麼武英娘成了皇后!她都死了,還要踩在我頭上!她竟然成了皇后!」

  李顯怔了怔,撲上前掩住韋沉香的嘴巴,「十七娘都死了,你怎麼還計較這些!」

  韋沉香不住掙扎,指甲劃破李顯的臉。

  李顯悶哼兩聲。

  韋沉香揮舞著雙手捶打李顯,指甲縫裡溢滿血絲,「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

  李顯眉頭緊皺,嘆一口氣,抱住韋沉香。

  看在她傷心過度的份上,就當沒聽到她剛才說的話吧!

  內殿外,李旦轉身離開,寬袖裡鼓滿春風。

  「陛下……」桐奴跟在他身旁,小聲問,「可要除了那韋氏?」

  他好歹伺候李旦這幾年,眼力見還是有的,韋氏罵誰都可以,就是不能罵娘子,誰敢說娘子的不是,郎君一個都不會放過。

  此前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背著人咒罵娘子,郎君沒說什麼,只讓他們以後不要管兩位公主。

  之後諸王和駙馬們起兵反對太后,太后下令鴆殺關押在掖庭宮的公主。公主們聞風喪膽,讓親信上門找郎君求助,懇求郎君看在姐弟情分上救下他們,郎君只冷笑了一聲。

  如今兩位公主的丈夫都被殺了,公主們一死一瘋。

  桐奴深切地認識到,郎君性情冷淡,不愛多事,得罪他,他一般懶得深究,不要緊。但是如果得罪娘子,那就慘了,郎君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不必多事。」李旦頭也不回。

  韋氏愛慕虛榮,直接讓她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且讓她多活幾年,好好感受一下夢想破滅是什麼滋味。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