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2024-08-25 17:20:16 作者: 羅青梅
  寂靜過後,李顯忽然一躍而起,一臉不可置信,「你答應過我的!」他指著韋沉香,臉色慘白,「回洛陽之前,你答應過我的!」

  他知道韋沉香還沒有死心,女皇並沒有賜死她的父兄家人,只是貶謫流放而已。他怕她回到繁華的神都以後再次被她的父兄慫恿,干下蠢事,離開房州時,再三叮囑她小心謹慎,不要當著長史的面提起以前的事,連想都不能想。

  阿父逝世時為他安排好了一切,可他還是輸得一敗塗地。他不想再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那種命懸一線,活過今天,可能挨不過明天,隨時會被人毒殺的感覺,他真的不想再體驗一次。

  好幾年了,他每晚噩夢連連,沒有哪一天能安心入睡。夜裡聽到窗外的腳步聲,或者是夜風吹過樹梢的嗚嗚聲,他總疑心母親派人來殺他,怕得不行,躲在被子底下瑟瑟顫抖。

  阿弟接他回洛陽,保證母親不會殺他,朝中越來越多大臣公開支持阿弟,母親老了,他終於能睡一個好覺。

  他以為韋沉香這回能消停下來,她當時明明答應得好好的!她保證會老老實實待在王府里,絕不搭理那些鼓動他們為難李旦的小人。

  長史暗示得很清楚了,如果韋沉香還執迷不悟,不需要阿弟開口,忠於阿弟的人不會放過她。

  李顯抓住韋沉香,手指用力,「香娘,誰和你說了什麼?你見了什麼人?是不是你阿耶?」

  韋沉香輕蔑地一笑,拍開李顯的手,「現在洛陽最有權勢的人願意扶持郎君,郎君何須畏懼你的弟弟?」

  她取出一封信,遞給李顯,「皇位本來就該由郎君繼承,朝中很多人心裡還是向著郎君的。郎君,張易之和張昌宗差一定就封王了!他們才是聖上最信任的人,有他們的支持,您勝券在握,什麼太子皇太孫,不過是趁我們不在洛陽,鳩占鵲巢罷了。」

  李顯踉蹌了幾下,連連後退。

  他很少發脾氣,真氣急了也只是閉一閉眼睛,渾身發抖。

  沉默半晌後,他睜開雙眼,震驚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悵惘。

  他曾經有野心,妄想以打敗母親的方式豎立自己的威望,後來的一連串可怕經歷讓他徹底熄滅這個幼稚的心思,他只想保住性命,和家人們一起好好享受榮華富貴,人生苦短,他不想再受罪了。

  韋沉香一直跟著他,她虛榮,膽子小,有時候兩面三刀,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她是他的女人,為他生兒育女,跟著他在房州受苦,他會好好對她,給她享不盡的財富。

  可韋沉香的野心比他的更大,她不滿足於當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她想成為第二個女皇。

  在她心裡,沒有什麼比權勢更重要,她可以犧牲一切去換取往上爬的機會,不管代價是什麼,她在所不惜,或許犧牲他這個丈夫也沒關係。

  可笑的是,母親能夠輕易廢黜他的帝位,靠的是年復日久處理朝政中慢慢積累下來的勢力和威望,她果斷抓住阿父時常臥病、只能依賴她遙控朝堂的時機,藉機鞏固自己的實力,一步步爬上高位,最終架空阿父,絕非簡單的以后妃身份迷惑君主。韋沉香只看到母親的成就,從來沒有接觸過政務,就妄想和母親一樣驅使群臣……

  韋沉香久久等不到李顯的回答,催促他看信,「郎君,聖上年事已高,十分防備太子,只信二張的話。有他們相助,你繼承帝位就如探囊取物,你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等著二張拿到遺詔,咱們就贏了!」


  她似乎看到將來把李旦和裴英娘踩在腳下的情景,兩眼放光,神情狂熱。

  李顯搖搖頭,長嘆一聲,轉身走出內室,手裡緊握著那封信。

  二張也許是真的想扶持他,也許只是挑撥離間,想攛掇他和李旦內鬥,不管二張的目的是什麼,他不會在這時候給阿弟添亂。

  阿父臨終之前,他答應過阿父會好好護著弟弟妹妹……

  他沒本事,兌現不了自己親口許下的承諾,已經很慚愧了。他幫不了阿弟什麼,至少不能拖後腿。

  風停下來了,廊外雪落無聲,白雪皚皚,蒼松屹立於雪中,松針裹了層薄冰。

  李顯叫來王府的護衛,「看好娘子,從現在開始,不許她踏出內院一步,也不許任何人接近這個院子。」

  護衛應喏。

  ※

  裴英娘探望過李令月和小外甥,乘車回上陽宮。

  朝臣幾次群起攻擊二張,每一次都被女皇四兩撥千斤敷衍過去。李旦成功把上層權貴之間的爭鬥擴大,越來越多的民間百姓同情他的處境,紛紛請願,要求女皇懲治二張,洛陽氣氛詭異。

  她出一趟宮,護衛多達三百人,其中兩百人是身經百戰的精兵。

  女皇並不糊塗,她既沒有把軍權交給二張,同時也限制李旦調動軍隊的權力,南北衙仍然由女皇指派,只聽她的命令。

  上陽宮的人手屬於東宮衛率,是李旦目前最信任的親信兵士。

  隊伍徐徐前進,她掀開車簾,凝望半空中飄飛的雪花。

  遠處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四五個身裹黑氅的人騎馬穿過漫天飛雪。

  響亮的鞭聲由遠及近。

  隊伍停了下來,卷棚車走在隊伍的中間,裴英娘不知道前面的狀況,打發楊知恩前去查看。

  楊知恩此前奉命執行秘密任務,消失了很久,大朝會期間跟隨各國使團一起回到洛陽,之後一直跟在她身邊保護她。

  足足半盞茶的辰光後,楊知恩才回到卷棚車旁,輕聲道:「娘子,是執失都督,他和部下返回洛陽,準備進宮覲見聖上。」

  風雪瀰漫,車輪軋過雪地,嘎吱嘎吱響。

  裴英娘怔了片刻,她知道執失雲漸要回來,但是附近州府早就準備了盛大的筵席迎接他,他只要踏進洛陽方圓兩百里之內的市鎮,半個時辰後消息就會傳遍整個洛陽。然而這幾天她並未聽到任何有關他回京的風聲。

  他是怎麼悄無聲息進內城的?

  她想了想,「我和執失都督久別重逢,請都督借一步說話。」

  楊知恩問都不問一聲,應了聲是。

  他剛轉身,裴英娘叫住他,掃一眼左右,聲音壓得低低的,「算了,我跟你一起過去。」

  楊知恩點點頭。

  裴英娘留下半夏掩人耳目,人多的好處就是不管她做什麼,跟蹤她的人沒法靠近,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麼。

  片刻後,她換了身裝束,頭扎布巾、肩披白氅,偽裝成護衛,騎著一匹白馬,跟在楊知恩身後,行到隊伍前面。

  執失雲漸剛從戰場回來,風塵僕僕,他沒穿戎裝,頭勒玉冠,腳踏長靴,腰間掛一把寶劍,飛雪掩蓋了他眉宇間冷冽凶煞的戾氣,此時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仗劍而行的瀟灑文士。


  他手執鞭繩,一言不發。要進宮必須先經過浮橋,他耐心等著護送裴英娘的隊伍走過去,好進宮面聖。

  楊知恩剛一靠近,他就覺察出不對勁,楊知恩的手按在刀柄上,神情戒備,肌肉緊繃,這是高度警惕的狀態。

  他的目光越過楊知恩,落到身姿纖細的白氅護衛身上。

  幾年不見了,他依然很快認出她。

  他回頭示意家僕們後退,夾一夾馬腹,上前幾步,略過寒暄,直接沉聲問:「殿下有什麼吩咐?」

  裴英娘啞著嗓子道:「郎君懷疑聖上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心投效,重用你不過是將計就計而已,聖上利用你震懾突厥,這一次你把突厥人和奚人、契丹人全部趕至長城之外,聖上此時召你回來,不是為了賞賜你,而是要拘禁你。」

  女皇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信任過執失雲漸。

  執失雲漸假裝順服,藉以繼續執行李治的計劃,把復辟的突厥王室一網打盡,女皇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

  只要他不鬧事,女皇就能安心處理宗室那邊的麻煩。

  現在他對女皇沒有任何用處了,女皇以封賞他為藉口召他回京,很可能是想趁機扣住他,防止他起兵擁護李旦。

  裴英娘派秦岩去營州,不單單是眼饞奚人的造車技術,從秦岩秘密送回的書信看,執失雲漸離開戰場後,大總管立刻接管軍隊,打壓他提拔的部將,女皇顯然不準備放執失雲漸離開洛陽。

  聽完裴英娘的話,執失雲漸面不改色,既不吃驚,也不慌亂,他見慣生死,沒什麼能讓他驚愕。

  裴英娘接著道:「郎君已經派人去提醒你,讓你暫時不要回京……信怎麼沒送到你手上?」

  執失雲漸回想一路南下經過的地方,道:「路上遇到雪崩,我抄近道回來的。」

  裴英娘詫異良久,「雪崩?」

  這也太蹊蹺了,他們用雪崩騙過女皇,現在執失雲漸因為雪崩改道,錯過信使,莫非女皇也喜歡以彼之道,還之彼身這一招?

  執失雲漸眼眸微垂,點點頭。他不想多提雪崩的事,其實當時還是有風險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和李旦的不同,他絕不會因為感情影響自己追求的目標,李旦和他相反。

  裴英娘眉頭輕蹙,手指捏緊長鞭,「郎君不曉得你今天回來。」

  隊伍仍然慢慢往前走,過河的浮橋被積雪壓垮了。

  半夏裹著厚厚的裘衣,故意掀開車簾,露出小半邊側臉。

  長史低斥守衛浮橋的甲士,甲士們得知太子妃因為浮橋耽誤行程,亂成一團,忙著修補。

  她扭頭遙望浮橋,鬆口氣,「正好可以多拖延一會兒。我已經派人去通知郎君,你先別急著進宮。」

  快到正旦了,洛陽城內時常舉行各種宴飲聚會,李旦本想抽空陪裴英娘一起去公主府,臨時被張宰相的心腹請走,張宰相的府邸恰好就在附近。

  執失雲漸嗯一聲,引馬後退。

  要提醒的話說完了,裴英娘回到隊伍中間。

  出了上陽宮,她身邊時刻有人盯梢。時至今日,女皇不會殺她,但少不了安排幾個耳目盯著她,女皇的人警覺性很高,她怕待久了他們會看出破綻。

  她悄悄和半夏換過來,摘下頭巾,半夏幫她重新攏起髮髻。


  卷棚車的速度突然變快,浮橋終於修好了。

  裴英娘掀起車簾一角,往路邊掃了一眼,等隊伍全部走過,執失雲漸和家僕們立刻跟上,抵達北岸後,他立刻撥轉馬頭,毫不遲疑地向著皇城的方向飛馳而去。

  她望著一人一騎消失在茫茫風雪中,皺緊眉頭。

  楊知恩策馬走到卷棚車旁,「娘子,剛剛有個人趕回來和執失都督說了幾句話,仆瞧著好像是執失家的人。」

  裴英娘放下車簾。

  人肯定是李旦派來的,他要求執失雲漸按照原計劃進宮。

  ※

  裴英娘回到甘露台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彤雲密布,朔風凜冽,大雪壓得院中的枯枝咯咯響。

  阿鴻年紀小,左等右等等不到母親,已經睡下了。

  乳娘說他睡著前沒見到母親,緊緊抓著榻床的錦被不肯放,乳娘只好把他放在正殿內室的床上睡。

  裴英娘卸下簪環首飾,抱起熟睡的阿鴻,打發走乳娘,「不礙事,今晚就讓他在這睡。」

  乳娘躬身退下。

  阿鴻夢中感覺到熟悉的懷抱,蹬蹬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呼呼大睡。

  亥時,李旦從外邊進來,看到裴英娘靠著床欄打瞌睡,扯開她懷裡的阿鴻,下意識想吩咐宮婢抱兒子出去。想了想,把胖乎乎的兒子塞回錦被裡。

  阿鴻睡相很乖,擺成什麼姿勢就接著那個姿勢睡。

  李旦輕撫裴英娘鬢邊散亂的髮絲,幫她解開衣裳,脫去外邊穿的厚襖。

  手背蹭過她的下巴,她立刻醒了,睡眼朦朧,迷迷糊糊道:「你回來了。」

  李旦輕笑,放下羅帳,遮住搖曳的燈光,抱著她一起躺下,等她睡醒了,再和她談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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