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韋氏的死訊屬實後,裴英娘一邊分派人手去英王府幫忙料理後事,一邊繼續詢問楊知恩,「英王準備怎麼處置大娘子?」
楊知恩答道,「小郎君也中了毒,大娘子跪在雪地里認罪,哭得嗓子都啞了,英王陪著小郎君,不肯見她。仆離開時,英王沒有出來。英王不發話,王府的家僕不敢捉拿大娘子。英王府暫時由郭孺人主事,她說這事不能傳出去,下令把知情的人全關起來了。」說到這,他嘖嘖道,「大娘子似乎並無愧意。」
愛如珍寶的長女毒死愛妾,李顯肯定沒法接受。他上午才剛剛為韋氏求情,誰知剛回英王府不久,韋氏就死了。
午後天色轉陰,翻卷的雲層間偶爾卷下零星雪花,雪光透進大殿,水晶簾折射出一道道冰冷寒光。
裴英娘想起李顯離開時喜氣洋洋的模樣,嘆口氣,道:「你再去一趟英王府,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王府由護衛層層把守,內眷的吃食送達主人房中時,要經過家僕一道道檢查,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就算心智成熟,也不可能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毒殺母親,即使別人因為她的身份和年紀而掉以輕心,不防備她,她總得先找到毒藥吧?
暗中肯定有人幫她,或許是有意,或許是無意,絕對有人推波助瀾。
這天李旦回來得比往常早。
剛進上陽宮就有人向他稟報韋氏被李裹兒毒死的事,他望著廊檐前懸著的一溜冰掛,眉頭輕皺。
護衛又道:「上午英王曾求見娘子。」
李旦解開落滿雪花的大氅,走進正殿。整座甘露台的摩羯紋地磚下都鋪設有暖道,內室溫暖如春,他在簾外站了一會兒,等身體慢慢暖和起來,才掀簾進去。
邁開的步子忽然一沉,他低下頭,小腿被胖嘟嘟的兒子抱住了。
阿鴻緊緊抱著他的腿站直,仰臉看他,圓臉杏眼,睫毛卷翹,沒有笑,但眼睛裡卻像溢滿笑意,惹人憐愛,像極了小十七小的時候。
李旦有些頭疼,皇太孫太嬌弱了,以後怎麼在他的兄弟姐妹們面前樹立皇位繼承人的權威?
隨即他又反駁自己,覺得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相術師說過,阿鴻男生女相,以後必定成就不凡。而且他還小,小時候生得可愛,不代表他長大了就一定瘦弱不堪。況且他是皇太孫,只需要保持健康就夠了,不用太強壯。
等他再長大一點,可以早點教他騎射,鍛鍊體魄。
他心裡默默盤算著,甚至連送給阿鴻的馬都挑好了,俯身抱起阿鴻。
阿鴻抓著他的圓領袍領子,嘟著嘴巴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這是阿娘教他的,看到阿耶回來,就親阿耶一下。
李旦面無表情,神情平靜,把阿鴻抱回內室,放下他,讓他接著和宮婢們玩耍,心裡卻軟乎乎的,像踩在雲端上,踏不到實處。
半夏捲起火爐床的簾幕,裴英娘倚著隱囊打瞌睡,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抬起眼帘,作勢要起來,和往常一樣,輕聲問,「阿兄回來了,累不累?」
李旦按住她,盤腿坐到她身邊,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不舒服?」
裴英娘搖搖頭,伸了個懶腰,「七兄那邊不知道怎麼樣了,你好歹過去看一眼,現在正是時局緊張的時候,別讓二張抓到把柄。對了,韋氏怎麼說也跟了七兄幾年,七兄肯定很難過,你說話軟和些。」
她說一句,李旦嗯一聲,「你接著睡,我這就去英王府。」
等裴英娘睡下,他起身出了內室,走到外邊玉階下,叫來忍冬細問,「娘子怎麼臉色不好?」
忍冬愣了一下,想了想,道:「回殿下,娘子今天胃口比昨天好……聽說英王府的噩耗後,才這樣的。」
馮德牽來一匹全身墨黑的神駒,李旦沒有接著問,翻身上馬,廊外的護衛們立刻分成兩條隊伍,把他圍在當中,簇擁著他馳入風雪之中。
※
英王府氣氛沉重。
護衛們不知道內院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大王的姬妾好像死了一個,小郎君也命在旦夕,心裡七上八下的,如果小郎君熬不過去,內院的家奴逃不了一死,接下來遭殃的必定是他們這些負責守衛的奴僕。
長史臨時加派人手,內院裡三層外三層,處處都有人把守。
護衛們急於戴罪立功,一個個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管是誰,都不許踏入王府一步。
韋家人想進府探望孺人,他們堅決不放行。
爾後紫微宮的人也上門遞帖子,要求護衛們讓開。
護衛們對望一眼,握緊手中纓槍,一動不動。
韋家人和紫微宮的內侍氣得跳腳。
這時,遠處響起如雷的馬蹄聲,十幾騎身影穿過越來越模糊的雪幕,停在英王府門前。
護衛認出馬上的男子正是皇太子李旦,連忙讓開道路。
李旦掃一眼鬼鬼祟祟的韋家人,不等馬停穩,利落下馬,甩開鞭繩,長靴踏過積雪,徑直往內院走。
長史迎了出來,領著他去見李顯。
一行人走得飛快,遠遠看到一個滿臉淚痕的小娘子正拼命拍門,庭院裡跪著七八個使女、僕婦,其他人站在廊檐底下,哭聲一陣一陣的,人人一臉如喪考妣,恐懼不安。李旦煞住腳步,負手而立,淡淡道,「先把郭氏帶來見孤。」
王府的奴僕面面相覷,沒敢多嘴問,飛跑去傳話。
郭氏很快趕到迴廊里,低垂著頭,不敢吭聲。
李旦示意所有人迴避,長史忙不迭帶著僕從後退。
郭氏心一橫,戰戰兢兢道:「殿下,毒不是妾下的!妾絕無害人之心!」
李旦輕笑一聲,「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說清楚。」
北風呼嘯,長廊周圍沒有大樹屏風遮擋,冷得刺骨,郭氏渾身瑟瑟,「毒物是裹娘院子裡的僕婦幫她買的,那僕婦是新羅婢,擅長用藥草調製毒物。今早裹娘讓膳房的人熬了一鍋餳粥,送給小郎君吃,誰知韋氏剛好餓了,吃了一大半,毒發身亡,小郎君吃得少,勉強保住性命,不過直長說小郎君年紀太小,受不住毒物的毒性,身子骨算是徹底壞了。」
李旦靜靜聽她說完,「你早就知道了?」
郭氏心跳如鼓,頭皮發麻,寒冬臘月天,卻嚇得汗出如漿。她當然知情,王府內院的事瞞不過她,李裹兒和僕婦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如果沒有她暗中幫忙遮掩,她們早就露餡了。
在發現韋氏因為小郎君而忽視虐待李裹兒的時候,她就等著這一天。
郭氏閉一閉眼睛,跪地稽首,「求殿下恕罪。」
她是李顯的侍妾,和小叔子李旦幾乎沒有接觸,但她對這位皇太子的性子並不陌生,她聽在朝中擔任侍郎的阿耶說過,皇太子私底下越來越像年輕時的女皇了,瞧著不溫不火,永遠心平氣和,真惹惱他,他絕不留情,手段激烈,如雷霆萬鈞,勢不可擋。
面對皇太子,只能老實認罪。雖然她相信太平公主能救下她,但是皇太子才是真正主掌她生死的人。
李旦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看她,沾滿泥濘的長靴慢慢走遠。
明明只有幾息的辰光,郭氏卻覺得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汗水濕透重重衣裳,風吹過,她抱緊雙臂,長舒出一口氣。
把柄落到太子手上,她反而安全了。
這代表以後一輩子都得聽從太子的指令,但她願意為英王妃的位子付出這個代價。
郎君的寵愛靠不住,她寧肯服從強者。
迴廊里再度響起腳步聲,一個相貌平平無奇的男人走向她,嗓音低沉,「謹守本分,好好服侍英王,切記,不能在太子妃面前露出破綻,殿下不希望這種陰私之事污了太子妃的耳朵。」
郭氏嗓子暗啞,說不出話來,咽了口口水,使勁點頭。她瘋了才會主動往外說出實情,畢竟她有幫凶的嫌疑。
郭文泰交待完,示意王府的人帶郭氏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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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走到側院門前,聽到裡面有壓抑的啜泣聲,眉心輕擰。
長史怕惹怒他,帶著幾個僕婦上前,拉開賴在門前哭鬧不休的李裹兒。
李顯很疼愛李裹兒,她年紀雖小,卻在王府里說一不二,但她下意識懼怕李旦,咬了咬嘴唇,冷哼一聲,跟著僕婦離開。
李旦回頭掃一眼迴廊的方向,沒有看到郭氏的身影。
先有李令月暗示在前,郭氏才有膽子坐視李裹兒毒死親生母親。但郭氏不知道,李裹兒的僕婦能順利買到市面上禁止買賣的藥草,離不開王府內應的幫助。
局是他布下的。
李顯耳根子軟,韋氏不能留。郭氏更適合當英王妃,她膽子小,最大的追求就是成為正妃,幫助兒子坐穩郡王之位,選她當內應,比重新給李顯選一個正妃更穩妥。
他遲早會承繼皇位,屆時從兄弟變成君臣,該防備的還是要防備。兄弟倆感情再好,經不起枕邊人日復一日的枕頭風攛掇挑撥。
更重要的是,世事多變,他得提早為英娘和阿鴻打算,以防自己有什麼不測。
韋氏的敵意太明顯了,遲早是個禍害,早點解決掉,他才能安心。
李旦手指微曲,敲響門扉。他再一次認識到自己的涼薄,連李顯他都能毫不猶豫地算計。
這是他從阿父和阿娘身上學到的,作為一個帝王,不一定非要聰明睿智,但必須能狠得下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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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醫者輪流為小郎君診脈後,搖頭嘆氣。
李顯哭成了淚人。
李旦看到掩面哭泣的李顯,不由皺眉。
李顯拉著他的手不放,眼圈通紅,「阿弟,怎麼會這樣?我對裹娘那麼好,她想要什麼,我都給她……」
李旦耐著性子安慰他幾句,「你準備怎麼辦?」
李顯呆了一呆,淚如雨下。
李旦知道他拿不定主意,冷淡道,「她小小年紀害死親母,不能繼續留在王府里。」
李顯收了眼淚,怔愣良久。
醫者、使女們忙成一團,小郎君臉色泛紫,不停咳嗽,偶爾疼得受不了,啞著嗓子哭,哭聲又弱又細。
裹娘真正想殺的是弟弟。他年紀小,不會說話,中毒之後的症狀很容易被醫者當成是患了急病,這種嚴寒天氣,幼兒夭折的情況很常見。要不是韋沉香誤食餳粥,醫者根本不會想到毒物上面,這裡是英王府,誰敢下毒?
李裹兒敢,李顯好幾次聽長史暗示說李裹兒脾性暴躁,當時他沒往心裡去,他的女兒貴為郡主,有驕縱的底氣。
但是毒殺生母和親弟弟……是不是只要誰擋她的路,她都要毒死?
李顯移開視線,不忍心看小兒子痛苦掙扎的樣子,頹然道,「我實在拿她沒辦法……把她送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屋外風雪肆虐,寒風透過半開的門扇,吹到他臉上,未乾的淚水幾乎要變成冰棱,一陣刺痛。
傷痛讓他沒有心情處理其他的事,李裹兒被強行送走後,李顯整日守在小兒子的病榻旁。
韋氏的後事是長史出面料理的。
因為正是新年的時候,喪事辦得很倉促。
長史對外說韋沉香產後身子虛弱,一直臥病休養,終究還是熬不過正旦。
知情的人被一個個妥善安置,小娘子因為嫉恨弟弟奪去自己的地位,想下毒害死弟弟,卻間接殺了生母——這種醜聞萬萬不能傳出去,否則會影響整個英王府。
李顯命人將李裹兒送到外地一間道觀看守起來,掩人耳目的藉口是現成的:為亡母祈福。
裴英娘在之後的宮宴上看到換上親王妃禮服翟衣的郭氏。
英王府需要有個女主人管理內院,李顯的長子是郭氏生的,她晉封英王妃算是順理成章。
郭氏很大度,主動給李顯挑了兩個美姬,伺候他的起居。
裴英娘明顯感覺到郭氏試圖巴結討好她,她打起精神客氣應對。好在郭氏很有分寸,沒有自來熟地纏著她不放,更不會像千金大長公主那樣節操盡失,剛好讓她感受到熱情,又不會讓她彆扭。
轉眼冬去春來,北雁南歸,天氣慢慢暖和起來。
這晚洗漱過後,李旦掀簾準備上床,發現一個胖乎乎的娃娃已經搶先一步躺在被窩裡呼呼大睡。
依舊是乖巧的睡姿,小手捏成拳頭,圓臉睡得紅撲撲的。
裴英娘以手支頤,長發披散,面似凝脂,眉目如畫,燈光下雙瞳水汪汪的,流轉傳神,睨他一眼,笑著問:「阿鴻剛睡下——你忍心趕他走嗎?」
李旦雙眼微微一眯。
新年的時候一家人要團圓,阿鴻留在內殿沒挪出去,緊接著是人日、元宵、立春,拖拖拉拉兩個月過去了,他早就忍無可忍,十七竟然還想繼續矇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