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熟睡中的阿鴻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翻了個身,肉乎乎的小拳頭揉揉眼睛,盯著李旦看。
阿耶一天到晚見不到人,他早上剛起來,阿耶就不見了,每天要到很晚很晚才能看到阿耶回來。
阿娘和他說阿耶每天很辛苦,他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個男人很疼愛他,他想要什麼阿耶都會給他。
裴英娘小心翼翼抱起阿鴻,然後把他往李旦懷裡塞,柔聲哄他,「來,鴻奴,叫耶耶。」
阿鴻很聽話,順勢扒著李旦的衣襟不放,「耶、耶耶~」
口齒不清,不像是在叫人,更像是隨口胡亂咿呀。
可他喊得很認真,眼睛裡還帶著瞌睡的水氣,巴掌大的小臉,滿是孺慕親近。
李旦怔了怔,神情慢慢柔和下來。
月色朦朧,燈火搖曳,他一手護著阿鴻,一手攬住裴英娘,合衣躺下。
本來就拿她沒辦法,何況如今又多了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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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裴英娘的生辰了,李旦特意空出幾天,留在甘露台陪她。
還沒到正日子,正殿已經張燈結彩,裝飾一新,庭院的花草樹木上扎滿彩綢彩絛和各種剪成花朵形狀的彩勝,柔嫩的綠柳織出一片淡淡的霧影,璀璨的花光中偶爾露出一角波光粼粼的湖面。
內外命婦們知道裴英娘不喜歡用宴席的方式慶祝生辰,這幾天沒有纏著馮德和阿祿打聽宮宴的事,不過她們還是照例預備了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阿祿領著內侍登帳造冊,送到上陽宮的箱籠提盒堆成山一樣。
裴英娘看單子的時候頻頻被各種稀奇古怪的禮物刷新認知,送寶石送金銀多好,囊中羞澀的話送一些字畫呀什麼的也行,偏偏總有人想別樹一幟吸引她的注意力,「又有人送了一對貔貅?」
阿祿站在廊下答道:「貔貅是青州都督所贈。」
裴英娘點點頭,繼續看單子後面的內容,驀然睜大眼睛,「吳州侏儒?」
正跪坐在一旁熨衣裳的忍冬輕咳一聲,鬆開金斗手柄,小聲解釋道:「殿下……吳州當地的山民天生矮小,遠近聞名,歷代吳州刺史將吳州侏儒作為賀禮進貢朝廷。」
吳州多山地,當地有部分山民天生矮小,世代都是侏儒,人們覺得很新奇,捕捉侏儒送入京都給貴人們取樂。貴人們養馬養猞猁猻養鬥雞,這些都屬平常,養矮小畸形、能說話、會表演雜耍的侏儒可比養馬要好玩多了。
有時候鴻臚寺官員招待外國使團,還會把侏儒們叫過去助興。
裴英娘眉頭緊蹙,山民們只是長得比普通人矮小罷了,活生生的人,竟然被官員們當成貨物一樣任意抓捕拘役。
「準備筆墨。」她丟開灑金單子,吩咐阿祿,「問清山民們的來歷,送他們還鄉,所需花費全部記在帳上,直接從我的私庫扣取。」
阿祿應喏。
半夏把紙筆備好了,筆尖飽蘸濃墨,裴英娘略一思忖,提筆寫下幾行字。
她請求女皇廢除吳州以山民為貢品的制度,山民也是人,不是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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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開時節的洛陽,花團錦簇,春光爛漫,坊市間熙熙攘攘,仕女郎君們身著錦繡華服,騎著健馬,乘著香車,外出郊遊,好一派盛世繁華景象,連拂面的楊柳風裡,也浸潤著和其他地方不一樣的富貴風流。
吳州刺史走出胡肆,將胡姬們的曼妙舞姿和柔美歌聲拋在身後,抬頭望一眼晴朗碧空,長嘆一口氣。
一旁的長史拱手問:「使君何故嘆息?」
吳州刺史苦笑道:「我出身士族,乃堂堂刺史,常常以賢吏自居,卻護不住治下的百姓,心中難安。」
正值暖春,全城出動,士庶出遊,長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刺史心情低落,出行時沒有驚動其他人,身邊只帶了三五個護衛,長史一邊小心觀察四周情況,一邊道:「使君擔心那些侏儒?某聽說太子妃殿下乃仙人轉世,生就一副菩薩心腸,待人和善,從不磋磨宮人們。使君把他們送給太子妃殿下當奴僕,是他們的造化,多少人求都求不來。要是流落到教坊司里,那才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吳州刺史沉默不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太子妃或許真如傳說中所說的一樣溫婉仁慈,但那些想討好奉承她的人,可能會為了哄她高興而無所不用其極。
比如太宗皇帝晚年時曾一度沉湎美色,雖然太宗本人很有分寸,並沒有因為眷念美色而耽誤朝政,但當時諸州的刺史縣令為了替聖人尋得絕色美人,隨意徵召民婦,還以選美人為藉口強迫百姓掏錢,鬧得百姓們寢食難安,民間怨聲載道。
同樣的,太子妃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不僅僅是她的個人愛好,滿朝文武都在挖空心思打聽她的喜好和忌諱。她隨口的一句話,能影響成千上萬人的命運。
山民們粗野無知,貴人們把他們當成好玩的玩意養著,很少有人會真心喜歡他們。
吳州刺史一開始打算把山民們送進宮,宮裡制度分明,當丑角兒比跟著那些喜歡以凌辱奴僕為樂的紈絝要強。
哪想山民們十分崇拜永安公主,走投無路之下,主動要求伺候太子妃,按他們的話說,反正都是要當奴僕,他們寧願做永安公主的家奴。
吳州刺史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當那些山民們紛紛向他下跪,求他把他們送去上陽宮的時候,他實在不忍心拒絕。
小吏們強行帶走山民的時候他在場。山民們雙手捆縛,一臉麻木,像牲畜一樣老老實實排成幾條縱隊,任由官府的人掰開他們的嘴巴看他們是否健康強壯。
被選中的人掙扎著想回家和家人告別,凶神惡煞的衙役幾棍子砸下去,場中鴉雀無聲,沒人敢違抗命令。
隊伍離開後,失去頂樑柱的老人、孩子和婦人遠遠綴在後面,嚶嚶泣泣的哭聲在山間迴蕩,久久盤旋——傷心到絕望,他們卻不敢大哭。
那種淒涼的場面,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吳州刺史搖搖頭,努力趕走回憶,回到邸舍,家僕紛紛上前,「使君,山民們被送回來了!」
他大吃一驚,急忙往裡走,「他們惹怒太子妃殿下了?」
山民們仰慕太子妃,太子妃並非脾性驕縱之人,按理來說應該不會這麼快惹出事啊?
他憂心忡忡,撩起錦袍疾步走進租住的小院,卻見十幾個個頭矮小、面色黧黑的山民迎面衝上來,跪地磕頭,「多謝使君為仆等升斗小民操勞!」
山民們滿面紅光,激動不已。
吳州刺史愣住了。
家僕趕過來向他解釋原委,「阿郎,太子妃殿下不僅放回所有山民,還上書勸諫聖上,以後我們吳州再也不用把山民們捉來當貢品了!」
跪在地上的山民們淚流滿面,不停拿袖子擦眼淚。
他們就要回家了!回到家人身邊,從此子子孫孫安居樂業,再也不用擔心哪天官府突然派人抓他們給貴人們取樂。他們抱成一團,放聲大哭,這一次他們不用壓抑哭聲。
吳州刺史呆立良久。
※
剛過完花朝,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杏花開滿枝頭,花朵嬌媚,燦如雲霞。
李旦盤腿坐在樹下支起的錦帳里,低頭編花冠。
阿鴻身裹杏紅色春衫,胸前掛瓔珞圈,肥嘟嘟的手腕上套了一串刻了佛號的鐲子,手腳並用爬到他背後,搖搖擺擺站起身,抱住他的胳膊,咯咯笑。
他扭頭看阿鴻,阿鴻伸出手,想搶他手裡的花冠玩。
他舉起花冠,這隻花冠他做了一上午,用盛開的牡丹花和金線、玉飾、珠寶串成寶冠,每一片花瓣和葉片上絡以金線玉珠,今天是十七的生辰,這樣的花冠才配得上她,「這是給阿娘的,不許碰。」
阿鴻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阿耶的話,烏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
李旦隨手拈起一朵紫色牡丹花,他折騰了一上午,試驗無數次,身邊一大堆失敗的牡丹花冠。
阿鴻立即被他手上的牡丹花引走注意力,努力站穩,伸手夠到牡丹花後,捧著就往嘴巴里塞。
他搖頭失笑,扯開阿鴻的手,「怎麼這麼貪吃?」
都說阿鴻像十七,其實只是眼睛生得像而已,十七小時候可秀氣了,又聽話又聰明,撒嬌的時候也很乖巧,像軟糯的白糍糕。
阿鴻什麼都沒吃到,只能咬自己的手指頭,表情委屈而無辜。
李旦掀開錦帳,讓馮德去準備茶食。
馮德很快送來一大盤精緻茶食。
李旦從黑漆描金漆盤裡挑了一枚單籠金乳酥給阿鴻,這個最軟,不會崩壞他的小乳牙。
阿鴻這下滿意了,一屁股坐在鬆軟的氈毯上,抱著金乳酥慢慢啃。
等他啃完半隻金乳酥時,郭文泰進來回話,看到他也在錦帳里,猶豫了一下。
李旦示意桐奴攏起錦帳,「無妨,有事直接稟報。」
郭文泰努力不去看胖乎乎的皇太孫,抱拳道:「殿下,吳州刺史主動投效。」
李旦揚眉,手指翻飛,仍舊有條不紊地串玉珠,「吳州刺史,是不是尉遲家的大郎君?」
郭文泰道:「正是。」
尉遲家行事謹慎,始終保持中立。李旦試探過他們家的話事人,見對方搖擺不定,沒有強求。母親病情加重,移居長生院,二張最近頻頻接觸北衙統領,他差不多部署好了,離計劃好的日子越來越近,不能出任何差錯。
李旦捧起牡丹花冠,仔細檢查末端的披帶,「他怎麼會改主意?」
郭文泰一五一十說了吳州侏儒的事,最後說:「吳州刺史投效的事,太子妃並不知情。」
也就是說,裴英娘無意為之,恰好為李旦解決了一樁麻煩。
李旦沒說話,嘴角微微勾起,無聲微笑。
郭文泰又道:「殿下,英王府傳來噩耗,小郎君不幸夭折了。」
李旦頓了一下,「道觀那邊呢?」
郭文泰掃一眼還在啃金乳酥的阿鴻,「乍暖還寒,小娘子不小心感染時疫,也沒了。」
擔任暗衛期間,他的職責不僅僅只是護衛那麼簡單,這種讓人合理消失的事他做起來駕輕就熟,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們身上。
李旦嗯一聲。
斬草得除根,他不會容許韋氏的兒女平安長大。
阿鴻吃完金乳酥了,胖藕一樣的手臂伸得長長的,搖李旦的胳膊,「耶耶,吃、吃。」
他還想吃茶食,但是漆盤離得太遠,他不想動,要阿耶餵他吃。
李旦輕笑,把一頂絲線串起來的海棠小花冠扣到他頭上,抱起他,「走,我們去看阿娘。」
阿鴻眨眨眼睛,不明白為什麼好吃的茶食沒有了,只得抓起垂在手邊的絲帶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