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句當著摯友的面說出來,才算是真正的心安理得。Google搜索
趙謙抱著手臂規矩地斂衣坐好,耐性道:「背上還有好肉?連著這幾日梅辛林可都出不來,你怎麼治傷?抗著?」
他側身,扼袖燃博山爐,爐腹內香料燃燒,煙氣從鏤空的山形之中流出,繚繞入人袖,二人眉目皆稍稍舒展。
「十日即好,不需你掛懷。」
「陳孝若在,你就不會這麼說。」
陳孝二字一脫口,趙謙自己都怔了。
陳孝死在興慶十年,東郡陳氏滅族之案上。
當年張奚為陳望置棺,棺前重笞張鐸。其後張鐸竟然負著極重的刑傷,親手替陳望之子陳孝收骨。
北邙山下有一座無名冢,葬的就是那位曾經名滿洛陽的少年英華。
荒唐動盪的世道上,「英雄」二字往往被拆開來分別追逐。
英,草榮而不實者。聽之便生一種盛極而無果的遺憾之感。陳孝就是這樣的遺憾。
東郡向來出美人,男子也不遑多讓。
陳孝儀容絕世,華袍錦繡,一人一琴,便堪獨修《廣陵散》,敲石吹葉,即引百鳥競出。出身家學淵遠的東郡世家,卻卑以自牧,謙以自守。洛陽城中上至皇族,下至奴婢,無不傾目其容儀品行。以至於他死後十年,仍有仰慕他菁華之性的男女,常至北邙山祭拜。
至於張鐸,又是另外一種人物。
名門出身,位極人臣。但此人十歲之前的人生是一段諱莫如深的迷,他活在什麼地方,怎麼活下來的,就連趙謙也不甚清明。而他不喜歡聽人評述,因此整個洛陽城,無一人敢窺查他的過去,更不敢將他述於口舌。
即便他斷送陳氏一脈,又親自為陳孝埋骨。
面對這一悖行,私斥他虛貪清名?
可。
私度他對陳孝尚存憫意亦可,私猜他受制於張奚,被迫為之也可。
私論眾多,但一旦走上銅駝街,卻人人匿音兒。
於是,他堂而皇之地殺人,也堂而皇之地在陳氏靈前受責受辱,其後仍舊行走在洛陽城中,血跡斑斑也劣跡斑斑,令人退避三舍。
「你與我過不去是嗎?」
直逼眉心的冷言,沖得趙謙猛地回神。
他忙端茶牛飲了一口,翻爬起身,「我回內禁軍營領罰去了,告辭。」說完即大步跨開。
背後的人頭也沒抬,「站著。」
趙謙已繞過了屏風,聽到這二字,只好又退回來。但卻不肯回頭,對著百鳥玉雕屏道:「行,我不該提那個人。不過,他人都死了十年了,北邙山無名冢旁的矮柏業已參天,此一世,他聲名再秀麗又如何,結局已定,終不及你。你贏他何止半子,你還有什麼執念?」
談不上是執念,但卻是另一層更為複雜的人間知覺。
趙謙一襲話說完,換來了背後長時的沉默。
張鐸不言,望了一眼趙謙的背影,仰頭啜茶。
博山爐中的香菸匯集底座升騰的水煙,仙霧一般,繚繞茶席。
「沒話說了?沒話說我走了。」
他跨了幾步,轉念一想又頓住,回身從腰間掏出一隻瓷瓶拋給他。「你們張家的家法沒有輕重,我就不用了,拿去理傷吧。比你的蛇膽酒好使些。」
張鐸一把接住,反手即拋回。
「管好你自己。」
趙謙悻悻地將瓷瓶重新揣回腰間,抱臂道:「得,梅辛林一年也就配了這麼些,都給你了我還捨不得,不過退寒……」
他又掃了一眼張鐸手腕上的鞭傷,猶豫了一時,還是試探著開口問道:「大司馬……究竟為何,又羞辱你。」
茶盞磕案,他抬頭與人迎目。
「我說了,皮開肉綻,心安理得。如此一來也好,雖不是身生父子,我到是算削肉還了父。至此,我不欠張家什麼。」
趙謙脖頸處生出一股寒意,呷著其中意思,半晌無話,等抬頭再要張口問,面前已人去茶冷。
爐中煙滅,極品木蜜(1)的雅香倒是餘韻悠長,久久不散。
***
青談居這一邊,也剛剛燃起第一爐香。
張鐸臨走時,留了一句話與席銀:「觀音下無塵,環室內盈香,若有一字差錯,受笞。」
其人言出必行,在銅駝街上,她已經見識過了。
為此她勤懇地辛勞了整整一日,疊被,修梅,拂掃,擦瓶,終於在日落前停當,點燃香餅合上爐蓋,籠著衣袍席地跪坐在鎏金銀竹節柄青銅博山爐前。一面喘息,一面凝著爐中流瀉出的香菸,香氣沉厚,和樂律里挑賣的那些碎香的輕浮氣全然不同。嗅得久了,竟泛起零星的睏乏之意,身子一歪,跪坐著的腿就鬆開了,露出她那雙膚若凝脂的腿,寒氣下襲,慌得她忙扯衣擺去遮蔽。
張鐸似乎真的沒有打算讓她活過十日,甚至連正經的衣衫都懶怠打發給她。
她身上這件男人的衫袍無里襯,一坐下就自然地岔開,稍不留意便流瀉出光,遑說她下無褻褲,愣是比娼妓還放浪。然而,那個男人卻連一個眼風也不曾掃來,不知是自清至極,還是厭她至極。
她雖年少,但她看過太多男人對她垂涎三尺,醜態百出的模樣。她靠著逢迎這些世俗的惡意存活,供養家中盲眼人,因此她慶幸自己有這一身的皮肉,也不覺得貪圖這身皮肉的人噁心,相反,她從來沒見過像張鐸這樣的人,像桐木上的寒鴉一般,對其絕色如此冷漠,好似隨時都可以掐起脖子折斷一般,毫不心疼。
昏光斂盡。
門外傳來一聲犬吠,席銀渾身一顫,忙站起來,還不及回身,門已經人推開。張鐸似乎出去過,身上尚穿著公服。
他並未進來,隔著帷帳看她。
「你出來。」
席銀不敢停頓,她沒有鞋履,赤足踩在石階上,冷痛鑽骨。
然而她還來不及自憐,就見庭中的那棵矮梅樹上掛著一個繩結,江凌站在樹旁,手裡捧著一根細鞭。
張鐸轉身在門前坐下,向江凌伸出手,「拋來。」
江凌看著席銀交扣在一起,惶恐摩挲的腳趾,一時猶豫。
「江凌。」
他不輕不重地一聲,拎回了他的神。他是什麼說一不二的人,江凌再清楚不過。此時只得收起那惜美之心,應「是。」拋鞭。
鞭風從席銀的臉龐掃過,背後的人抬手一把接住,一手捏鞭柄,一手捏鞭尾,平聲道:「你先出去,無論聽到什麼都不得進來。」
「是。」
庭中餘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一者衫袍凌亂。
冷冽的梅花香氣混著室內幽幽散出的蜜木溫香,相互撩撥於昏時的細風中。
「過去。」
他抬鞭指向那株矮梅。
席銀雙腿一軟,忍不住朝後退了一步。
他的鞭子沒有發放下來,也沒有喝斥她,維持著手臂,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
真切的膽寒,清清楚楚。
他落下手,一言未發,就已經嚇得她疾奔下台階,奔到那顆矮梅下立住,不等他發話,就踮起腳,把自己的手腕朝著那繩結套了上去。
「我讓你吊了?」
她渾身一顫,慌忙又把手鬆了下來,手足無措地站在梅花下。
那真是一副盛大的景色,繁開的梅隨風幽靜地飄落,天光未盡,為樹冠,為樹冠下的人,鎏出一層金色的絨毛,她腰間的束帶已經鬆了,長絛揚起,如巨鳥的長尾一般。
「把袍衫脫了。」
她聞言,耳根一下子紅了。手指猛地抓緊了衣襟,不敢看張鐸,更不敢看自己,角落裡雪龍沙尖銳地吠了一聲,她整個人差點挑起來,慌地扯掉了腰間的束帶,與此同時,一包不知是什麼東西一下子從她的束帶間掉了出來。然而她此時已經顧不上了。
松大衣襟陡然被風出開,白皮雪膚在昏光之下一覽無餘。獨剩那一身可憐的抱腹,遮蔽著那零星不記的一點體面,她試圖用手去遮擋,前面卻冷飛一句:
「不准遮!」
「好好……」
她幾乎要哭了,一時之間,手不知道往什麼地方放,索性抬起,慌亂地把自己的手腕往那梅樹上的繩結上套去。
一道韶華盛極之色在張鐸眼前綻放開來。
雪堆出來的皮肉吹彈可破,除了膝蓋上淤青之外,沒有一絲瑕疵,雙腿交錯而立,徒勞地想守住什麼,卻讓那叢年輕的蔭絨/絨動,攝魄勾魂。烏濃的長髮一半垂在胸前,一半散在背後,迎接著偶爾飄落的兩三朵梅花。
只要揚鞭凌/虐上去一道,就能把這一副絕色點燃。
然而,張鐸只是靜靜地坐在石階頂,隔十米之距,掃了她周身一眼,手中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拍在掌心。
「不反抗?」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問什麼,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問,瑟瑟地站在冷風裡,顫聲道:「別殺奴……奴不能死的……公子說什麼奴都聽……」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直至她面前,方冷冷地笑了一聲:「你怕死?你怕死你敢藏刀弒君?」
說完,揚鞭照著她的下/身就是一鞭。
她痛得叫出了聲,頓時激起了伏在一旁的雪沙龍。
「不躲?」
她牙關亂顫,拼命抓住腕上的繩子,「饒了奴,奴要活著……兄長見不到我,也會活不久的……」
「呵,誰讓你裝成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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