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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雪(三)

2024-08-25 17:35:41 作者: 她與燈
  他不在准她出聲。Google搜索也不去床榻,就在陶案後面趴下來,任由那上過藥的背脊裸露在炭火旁,抱著手臂合上了眼。雪龍沙見主人睡了,也搭著前腿靜靜地趴下來,時不時地睜開眼睛看一眼席銀。席銀實在怕它,只得裹著袍子儘量地朝張鐸身邊縮,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會不留意碰到他背後的傷口。

  折騰了一整晚,眼見著燒得熱鬧的炭火涼冷下去,東方的天幕漸漸泛出了紅光。而他好像也一夜都沒有睡實,時不時地痙攣,偶爾發狠,猛地摳緊手指,不多時,又頹然地鬆開,似乎在做些不太好的夢。

  好在,天終於亮了。

  夜雪過後,放大晴,銅駝街上跑過一群戲雪的孩童,爽朗的嬉鬧聲穿過重門,擊落了榆楊林中幾孤絕的寒花。

  青談居的門被推開,雪龍沙撒著歡地竄了出來,奔到庭中的雪地里,撲棱起了一叢叢乾淨的雪粉,門前掃雪的老奴放下掃帚,從袖裡取出一塊干肉招呼它過來吃,那狗兒歡天喜地地湊過來,仰頭剛要張口,聽見門前腳步聲,又縮了脖子,朝後頭退了幾步,在老奴的身後匍匐下來。

  老奴直起身子,朝門前看去,累雪的榆旁,張鐸單手理著衣襟從石階上走下來。

  「郎主。」

  「嗯。」

  「中領軍的趙謙來了。」

  「何處?」

  「江凌引他在西館安坐。」

  「他一個人來的?」

  「是,但老奴見他身旁帶了鐐銬。」

  此話一出,門後頭猛然傳來一聲杯盞翻倒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衣料與地面摩挲的悉索聲,張鐸轉過身,裡面的人似是知道冒犯,戛然止住了所有的聲響。

  張鐸仰起頭,平聲道:「我讓你活十日,今日是第一日,你怕什麼」

  裡面不敢應聲。

  老奴拄著掃帚朝張鐸身後看了一眼,笑向他道:「是位姑娘吧。」

  張鐸沒有回頭,「是個半鬼。」

  老奴低頭笑笑:「半鬼也好,至少還能在郎主面前做十日的人。老郎主若知道,您肯在身邊容個人,定是寬慰。」

  聲止風起,一片雪白色梅花落在張鐸肩頭,須臾又被風吹落,翻滾下石階,揚到狗的臉上,被狗鼻尖兒的潮潤黏住。那狗只角兒癢,糊裡糊塗地站立起來,伸長舌頭想把它舔下來,誰想舔了沒兩下,卻打了個渾身顫抖的噴嚏。

  張鐸看了它一眼,它忙又規規矩矩地縮到老奴後面去了。

  「我為人處世如何?」

  他看著那隻狗,話卻是對著老奴去的。

  「郎主有郎主的一番道理。」

  「假話。」

  「誠不敢誑騙。」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聲,抬眼喚出他的實名。

  「江沁,你沒有對不起我父親,也沒有對不起我。我收留你們父子,是不想父親的舊友流落街頭,我當你們是客,但你們自己要為奴,我也不好說什麼。不過既要為奴,就守我的規矩,不得再待我以長者之姿。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慎重。」

  他說完,隨手合上清談居的門。抬腿向庭外走。

  「給裡面的人一些水食,從西面的窗戶遞進去,閉著眼睛不要看她,她不體面。再有,告訴宣平,這十日不用進去整理。」

  一席話說完,人已經繞過了西牆。

  老奴腳邊的雪龍沙如蒙大赦般地竄起來,衝著老奴晃尾巴。老奴看著張鐸的背影,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彎腰摸了摸了那狗的腦袋,將干肉遞到它嘴邊。

  「來,吃吧。」

  ***

  西館是中書府的一處別苑,與府西門相互貫通。其間重門豐室,洞戶連房,高台芳榭林立,移一步換一景。

  中領軍將軍趙謙掛著一副鐐銬站在百鳥玉雕屏前,看著一身燕居布襦的人沉默地走過來,張口道:「人命不值錢是不是?」

  張鐸抬手示意服侍的奴婢退下,徑直走到屏風的茶席前坐下,親自取杯,「來替你的人申述?這麼急,我還沒著急問你的過錯。」

  趙謙大步從前面繞進來,盤腿在他對面坐下。

  「我說你……」

  「坐好。」

  趙謙一窒,氣焰頓弱。悻悻然地鬆開褪,起身跪坐下來。把肩上的鐐銬往地上一擲。


  「昨夜被你身旁那家奴挖眼的,是執金吾徐尚的內侄。這且不表,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救的那個女子所犯何罪?」

  張鐸掃了一眼地上的鐐銬。

  「我何時准你拿人拿到我府上來?」

  趙謙一副吃了蠅蟲吐不出的模樣。蹭一聲直站起來:「我說你怎麼回事,每回去大司馬府看你母親,回來都是這樣渾身刺。我若安心要拿人,就該帶內禁軍把你這府邸圍了!」

  「坐好。」

  「張鐸!」

  「再放肆就滾出去!」

  「你這個人……」

  趙謙憤然,卻又不能再和他硬碰,抓了抓頭重新坐下,拼命地忍下心裡的氣,壓平聲音道:「我知道那個女人在你這兒,我今日一人獨來,是不想把你也卷進昨夜之事,你把她交出來,我帶回廷尉,之後你我盡皆無事,不好?」

  張鐸側目:「內禁軍星夜追拿一女子,她弒宮中何人?」

  趙謙肩膀一聳:「弒君。陛下被她抱腹里所藏的短刀所傷,驚駭過度,梅辛林二更進去,至今未歸。我私揣,昨夜行刺之事,應是晉王所為。恐怕晉王已經謀定,要……」

  他以手比刀,在自己脖頸上一划。「要取而代之,」

  張鐸壓壺,斟茶自飲,隨道:

  「所言不足。」

  趙謙詫異,「還不足?那缺哪一處。」

  茶盞壓於席面的東角,張鐸屈指叩席,抬頭道:

  「晉王劉璧在東隅,鞭長若要及洛陽宮城,即便避得開我,也避不開你。」

  趙謙一怔:「這也是。會是誰在其中引線?」

  「宮裡的人。」

  「誰?」

  張鐸垂目:「尚不明朗。」

  趙謙一拍茶案,杯翻茶倒,潑了他一身,他也顧不上去擦拭,雙手撐茶案,提聲道:「你既知道不明朗,還要把那女子放在你府上?」

  「殺人救人,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內禁軍將,拿人是你的事。不必為難,我人在這裡坐著,你把你那鐐銬拿起來鎖。放心,沒有我的話江凌不敢跟你動手。」

  趙謙被他激得眉毛都立了一起來,半喝半罵道:

  「張鐸,我命是你救的,頭梟給你都行,你說這些話是嫌我活得長了?給我折壽是吧!你如今身在風口浪尖上,我無非見你險,怕再有什麼魑魅魍魎損你,不然我這會兒早領那五十杖去了。還提溜這東西偷偷摸摸上你這兒來。」

  「五十杖在哪兒打。」

  趙謙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給問懵了。

  「呃……什麼?」

  「在哪兒打。」

  趙謙氣不打一處來。

  「在內禁軍營!陛下的旨意,今日辰時不拘回刺客,昨夜護衛之人,盡杖五十。成了吧,你瞎問個什麼勁。」

  「問個地方,好遣人領你。」

  「張退寒!信不信帶人抄了你這西館!」

  「爬得起來再說。」

  「你……」

  「江凌。」

  「在。」

  「備蛇膽酒。」

  趙謙火大,也不管什麼禮不禮,恩不恩,一通高喝。

  「張退寒!你少看不起人!五十杖而已,我還不至於急火攻心得要喝那苦東西。」

  誰知面前人平聲駁道:

  「不是給你的。」

  「什麼……」

  趙謙一怔,想起他將才行走的姿態,突然反應過來,朝他身上掃了一眼,最後目光落倒他半露在袖外的手腕上。傷口處凝固的雪已經發黑,十分猙獰。

  「大司馬又……」

  「住口。」

  「不是……你何苦呢。」

  「皮開肉綻,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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