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著那隻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後的雪龍沙戒備起來,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記住本站域名
進退兩難,她被迫抬頭去看張鐸。
他面目上閃過轉瞬即逝的一絲戾氣,旋即收斂。
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後背襤褸的禪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傷的鞭痕之外,還隱約可見不少舊傷。
「席……銀。」
「啊……在……在……」
他沒有理會她的遲鈍,理著褪下來的衣袖,言語之中好似帶著一絲可惜。
「你若識得字,今夜到真可了結我性命。」說完面無表情地將衣袖交纏成團,又拿起另外一隻青玉瓶遞向她。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很容易,哪裡開皮見肉,就往哪裡撒。」
說著,不等她回神,他已經把那玉瓶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直身低頭咬住衣袖,側身扶著憑几(1)趴下來,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個:「來。」字。
角落裡的犬吠了一聲,驚得她抓起玉瓶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下意識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膚冷不防貼在一起,他皺了皺眉,卻沒有吭聲。
等了好久,背上終於傳來了意料之中的劇痛,伴著一陣雪刀割膚般的寒意,逼出了他額頭,脖頸,腰腹處的冷汗。儘管他竭力控制,還是抑不住骨節齟齬,血肉顫抖。
席銀看著他抓在憑几上指節發白的手指,知他此時痛極。一時舉著玉瓶,六神無主。
「疼……嗎?」
他沒有出聲,只搖了搖頭。
她沒有辦法,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趴下來,試著口勁兒,輕輕的地朝著他的傷口處呼氣兒。
年輕而破碎的皮膚上,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席銀這輩子見過很多世家貴族酒醉後放浪裸/露的身子,卻從沒見過這樣一副慘烈堅硬,拒絕一切荒唐**的脛骨。
「可好些。」
他含糊的嗯了一聲,吐出口中的衣袖。從新盤膝坐直身。
「為什麼……會受這麼重的鞭刑。」
「你說什麼。」
她自說自話,聲音放得很輕。原本以為他聽不見,誰知猛一抬頭卻迎上了他的問句。
「沒……」
「在我這裡,有一百種方式讓人說實話。」
她在他背後吞了一口口水。
「公子……是中書監大人,誰……誰能讓公子受重的刑。」
他轉過脖子看了一眼肩上已經上過藥的傷口,嘴角噙著一絲自嘲的笑:「無非君臣父子,」這不是刑責,是家法。」
席銀一愣。
她原本不指望張鐸回答,誰想他竟然輕描淡寫地把樞密處說了出來。
她從前雖然沒見過這位名聲在外的中書監大人,但她聽兄長說過,張氏一族出自河內,其祖乃東漢名臣,根底深堅,家學淵遠。除了張鐸之外,其父張奚官拜司馬,主持朝政多年。興慶年間的朝廷,幾乎是這父子二人天下。而這二人的品性,氣節又全然不同。
張奚以儒學傳家,本人又兼修玄學,麈尾(2)不離手,擅清談,每逢府上清談局開,無不引洛陽名士趨之若鶩。而其長子張鐸則被當時政壇批為酷吏。
興慶二年,時任中書監的陳望被舉越制,私蓄部曲(3),下獄後被張鐸問出了謀反的重罪。
這一時年大案,在東郡和河內兩方勢力的拉鋸之下,前前後後在廷尉審理了大半年,最終於次年,至整個東郡陳氏滅族,族中三百口人盡數死於在張鐸手中。傳聞,陳望被腰斬之時,雙腿折斷,口舌也被炭燙得焦黑。臨死前,一聲都發不出來,只能滿含怨恨地盯著監斬的張鐸,就連身斷兩截之時,都圓圓的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陳望死後,族人也盡皆被殺,以至於無人收斂屍體。
最後,洛陽城中,張奚為其置棺,而後又親自押了張鐸,跪陳望的靈,在棺前痛心疾首地慟哭,大斥張鐸「狠厲失度。」並以用荊條重笞他,直將他打得靈前嘔血方罷。
這一句斥言,這一頓笞責,滴水不漏地成全了他一個「良相」之名。
卻也親手將「酷吏」之名寇在自己兒子的頭上。此行此舉,實不像親父所為。
也難怪坊間有傳言,說張鐸根本不是張奚親子,而是張奚的妾室徐婉與她的前夫所生的兒子。因幼年被批了「克父」的命,被徐婉棄於市集,十歲的時候,才被張氏接回,對外稱是張家早年離散的長子。
漩渦里的人,多少有些秘聞加持,兄長驚鴻掠水般地提過,席銀聽進去了,卻並不是每一句都聽懂,每一句都相信。
直到他滿身是傷,鮮血淋淋,慘烈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得已正視那些個原本離她十分遙遠的傳言。
「去那邊的箱屜取一件衫子過來。」
突如其來的一聲,抓回了席銀的思緒。
「沒聽見?」
張鐸逐漸平息下來之後的聲音,又恢復了冷冽,引她肩頭一抖,連忙站起來去做事。
生怕再取錯東西,打開箱屜的時候,回頭遲疑地問他:「哪一件……」
他擺了擺手,掃了一眼她的下身,「給你的,你看著撿吧。」
她頓時恥得滿臉通紅,把頭埋進箱屜里慌亂地翻找。
男人衫袍都很寬大,隨便提出一件都足以裹嚴實她的身子,她小心地紮緊腰肩的束帶,回身見他閉著眼睛正在調息。她不敢出聲,只得裹著寬袍,縮到那隻雪龍沙犬對面的角落裡,抱膝安靜地坐著,緊張地盯著犬嘴上時隱時現的獠牙。
「你在想什麼。」
他好像是為了轉移精神,隨口問了一句。
「啊……奴什麼都不敢想。」
「呵。」
他閉著眼睛笑:「你有父母嗎?」
「沒有。」
「亡故了?」
「奴不知道。」
她把身子朝一盆炭火靠去,看了他一眼,見他沒有睜眼,才敢把手伸出去。
「不知道父母,還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亡故了。」
「奴不知道父母是誰。奴是兄長在樂律里(4)撿的。」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嘲道:「也是個撿的。」
「可是,兄長對奴很好……」
「他對你好讓你被人剝得衣衫襤,被中領內軍追攆!要靠爬男人的車來求命!」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驚得席銀連忙把手縮了回來。一時想不明白,他那陡然點燃的氣焰緣由為何,只堪怔怔地望著他,細聲道:
「兄長……有眼疾,雖然眼睛看不清楚,但他能奏《廣陵散》,也能擊罄奏《破陣》,他教奴奏「五十弦」,唱《樂府》……他很想教奴寫字,可是他的眼睛越來越壞,已經不能看書也不能握筆寫字了,但他一直很溫柔地跟奴說話。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奴今日這番模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她似乎急於替她口中的兄長辯解,一口氣說了好些話,到最後甚至連脖子都梗得發紅。
「好人?哈……」
他睜眼看向她。
「在洛陽城,好人我已經十年未見過了。你兄長叫什麼名字。」
「岑照。」
她說完跪伏下來:「公子,沒有奴的照顧,兄長一個人活不下去。求您放奴回去,奴願日後為您府上奴婢,報答您今日的恩情。」
「可是,我只打算給你十日的光景。」
她聞言啞然。
「你要明白,我今日不是救你,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現在的樣子。背後的鞭傷十日方可斷傷藥,席銀是吧,我讓你活十日,十日過後再了結你。至於你的兄長……好人不配活在洛陽,生滅有道,你不要強求。」
(1)憑几:用來倚靠的一種擺設。
(2)麈尾:清談時的一種道具,類似羽毛扇。
(3)部曲:士族府上的私軍。
(4)洛陽城中地名,其中多居住的是從事音樂的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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