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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蔭(四)

2024-08-25 17:35:42 作者: 她與燈
  想至此處,趙謙難免心神混亂。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再看張鐸,竟也肩頭微戰,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趙謙撓了撓頭。

  想這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身份也好,所處的處境也好,明明都是不堪共情的,這女人的慌亂執拗,怎麼就勾動了張鐸的火呢。

  趙謙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打個圓場,這邊老奴人倒是取了衣裳回來,躬身呈到張鐸眼前。

  霜色底,繡菡萏的大袖衫,底襯月白,胭脂的間色裙,還有一身月白色的抱腹。

  張鐸看也沒看,一手操過,徑直擲到她身上。人卻絲毫沒有要迴避的意思。

  庭中的奴婢到都識意,相覷一陣後,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路,跟著老奴退了出去。

  席銀被大袖遮了頭看不見周遭,只聽得腳步聲悉悉索索地往外面退去,不多時,四下平靜,這才偷偷露了一個眼睛,正要伸手去解腰間的束帶,誰想,卻撞上了他如寒刃一般的目光,手不自覺地僵了僵,繼而又想,他已視她為妓,絕不可能施捨一絲一毫的尊重,這會兒在僵持,怕是連這一身衣裳都不能得。

  想著正要認命忍恥去褪衣,卻見門外面還堂而皇之地站著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將才她太慌了沒看清,這會兒定睛這麼一看,竟也是個男人。腰間扯住束帶的手,又縮了回去。

  張鐸見她膽怯,又不像是在怕自己,便順著她的目光回頭,見退到門前的趙謙此時正直愣愣地盯著矮梅下的席銀。

  「你當這是什麼地方。」

  還有什麼比在絕境裡試探的女人,更令人憐惜的呢。

  趙謙一時看得呆了,聽見張鐸的聲音,方抬手揉了揉眼,含糊地應張鐸道:「我這不是……」

  「出去。」

  「不是,我這就在外面杵著啊,再有,我不該看,你在這兒看什麼!你……」

  話還沒說完,門突然「砰」地一聲被推閉,趙謙沒反應過來,頓時被撞出了鼻子血。

  「張退寒!你給老子記著!」

  他吼得聲音很大,裡面卻一聲回應也沒有。

  他無奈地一手按住鼻子,一手接過一旁奴婢遞來絹子,捻出兩團堵住鼻孔,回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怪聲怪氣的嘟囔:「還說要殺她呢,老子看你恨不得要殺我!」

  翻牆而開的初春藤花被關門聲震下了一大抔。風一吹,寒冷地瑟旋起來。

  趙謙最後這一句話,張鐸是聽清了的。

  然而一低頭,那女人還糾纏著衣衫,縮在樹根下面,像是生怕他後悔一樣。有那麼一瞬間,張鐸有一種剝了她扔到岑照面前的念頭。但反應過來自己失控以後,他又極其憤己。

  多年習慣克制,不喜歡沒由來的情緒。

  十幾年前他靠著這種克制在亂葬崗里自救,和他一起掙扎的人,要麼瘋了,要麼死了,只有他,裸露著一身鮮血淋淋的皮肉,拎著一顆瘡痍無數的心臟,活了下來。至此他斷絕心緒大浪已經很久,甚至覺得肉/欲意味著動盪,並無益於內修,因此把女人一項,也從人生里勾除了。

  只要遠離有情的萬物,便無畏無懼。

  但這個女人的「恐懼」,他好像有點熟悉。


  突如其來的失語,令張鐸不安。

  他索性不再看她,轉身朝清談居里走,把目光聚向那尊觀音像上。

  「穿好了起來。」

  「別走……」

  她說了什麼?

  即便面對著觀音,張鐸還是覺得自己腦中突然閃過一瞬的空白,回頭喝道:「不要再我面前發/浪!」

  她嚇得一愣,伸出那隻柔弱地手,顫顫地指向牆角里的那隻雪龍沙,結巴地跟他解釋道:「你不在它要咬我……」

  張鐸側身,雪龍沙原本已經立起前腿,面對的他的目光,又怯得趴了下來。

  他突然覺得她傻得好笑,不由嗤道:

  「狗比人蠢,你都怕。還敢信面前的人會護著你?」

  她沒有回應他,像生怕他要後悔似的,縮到矮梅後面,慌亂地扯開束帶,把大袖衫往自己身上裹,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狗,又瞄一眼張鐸。

  矮梅的樹幹並不粗壯,無法遮擋她全身。

  柔荑,**,甚至時隱時現的一雙玉山峰,都在寒風裡婆娑。

  張鐸側過眼,不自知地朝下走了一個台階。靴底踩斷了一根枯枝,發出「咔」的一聲,矮梅後的女人忙轉過身來,抱著樹幹,把身子拼命地藏起來。

  「別走,我……就穿上了。」

  「我沒走。」

  他沉默了良久,吐了這三個字給她。

  她如蒙大赦,趕忙專心地對付身上的凌亂。

  張鐸撩袍,在台階上坐下,揚鞭把雪龍沙召了過來。

  狗順從地趴在他腳邊,一動不敢不動,他坐在台階上隨意地摸著狗的腦袋,一面看著矮梅後面的那一縷影子。

  前幾日,她還把自己一/絲/不掛地掛在這棵矮樹上,被他打得皮開肉綻,今日她在樹下理對襟,束腰帶,穿鞋襪,攏長發……

  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到了《六度集經》第一卷 布施無極章中,佛陀割肉餵鷹的那一則。猛地回神,竟覺背後有發潤。

  好在席銀終於繫上了腰束,起身從樹後走了出來。

  看著匍匐在他腳邊的雪龍沙,不敢上前。

  「謝公子賜……衣。」

  張鐸一抬頭,笑應:

  「裹屍尚可。」

  她聞言,抿著唇沒有應聲。

  「不想求我的點什麼?」

  「公子怎麼對奴都好,奴都可以承受,但兄長什麼都不知道,他是個體面的人,奴求您,不要侮辱他。」

  「呵。到不蠢,猜了一大半。」

  「公子要對兄長做什麼!」

  「放肆!」

  她猛一縮肩,聲軟了下來:「求求你啊……」

  張鐸用鞭柄抬起她的下顎:「我跟你說過,求人根本不足以自救,再讓我看見你這副模樣,我讓生不如死。」

  說完,松力撇開她臉,對門外道: 「江沁,綁了帶走。在西館,給他們一炷香。」

  ***


  是時,西館金烏命懸一線。

  岑照靜靜地跪坐在玉石雕花屏風的後面,雙手被繩子綁在膝前。

  入夜前的風將平,細融融地吹拂著他的松束在肩的頭髮,那個遮目的青帶不在,他便不敢睜眼。闔目靜坐,與那玉雕花鳥屏風相互映襯,當真人如佳玉,不堪褻視。

  趙謙抱著手臂站在屏風後面,一旁的江凌忍不住道:「趙將軍今晚要留在郎主兒那兒用晚膳嗎?

  趙謙衝著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催什麼。」

  江凌訕然。

  「怎敢催促將軍。」

  趙謙回頭道:「我是替你郎主來聽聽,他們兄妹說什麼。」

  「郎主不打算聽吧。」

  「你懂什麼,他信傷筋動骨那一套,我信真情實意這一套,你說,這兩兄妹,相依為命這麼多年,能不吐些真話?一邊呆著,別學你們郎主那副死人模樣,說得話,跟那棺材縫理憋出來的一樣,沒點陽氣兒。」

  正說著,老奴已經將席銀帶了過來。

  江凌上前道:「你兄長在後面,郎主給你們一炷香的時辰,有什麼話儘快說,時辰一到,我們要帶你回去。」

  「那我兄長呢?你們要帶他去什麼地方。」

  江凌向後讓開一步道:

  「姑娘,你應該知道郎主的規矩,該我們知道的,我們一點都不敢忘,不該我們知道的,我們一個字都聽不見。姑娘去吧。」

  這也算說得實在,席銀再不敢耽擱,趕忙向玉屏後繞去。

  細軟的裙裾曳過莞草(1),腳腕的上的銅鈴碰撞,音聲碎亂。

  「阿銀仔細,前面有一張憑几,別磕疼了。」

  那是極不同於張鐸的聲音,身在桎梏之中,卻仍舊如泉流漱玉,靜撫其心。

  席銀猛一酸,頓時鼻息滾燙。

  「兄長……」

  面前地人抬頭起頭,「磕著了嗎?」

  「沒有……」

  她的手被繩子束縛著,沒有辦法去拭淚,只能竭力穩著喉嚨里的哭腔。

  「阿銀又不是看不見。」

  岑照眉目舒和。「鈴鐺聲那麼急。」

  席銀低頭看了看自己腳腕上的那串銅鈴。那是岑照早年親自給她戴上的。

  他說:「再久一點,我可能就看不見你了。你帶著它,好讓我時時刻刻都知道你在哪裡。」

  後來,當她大了以後,很多男人視這一串東西是她淫/艷的一部分,談論撥弄,令她在席宴上不堪其辱,但她卻不肯摘掉,也不肯告訴岑照。

  「阿銀。」

  「嗯?」

  「以後把銅鈴鐺摘了吧。」

  「為什麼?」

  聽她驚急,他忙柔聲寬慰:「阿銀長大了呀,那兒能還像個丫頭一樣,叮叮噹噹的。放心,沒有銅鈴鐺,我一樣能找到阿銀。」

  她一怔,不由握緊了交錯在一起的手指。

  「兄長不該來找我。」


  「胡說。」

  「沒有胡說,阿銀只想兄長好好的……」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不好……他們連你眼睛上的遮綢都摘了……還綁著你。」

  岑照搖了搖頭,「所以我才知道,阿銀為我受苦了。」

  席銀拼命地搖頭,抽噎不止。

  「不不,阿銀死不足惜,就是怕兄長無人照顧……」

  「傻丫頭。」

  和煦如春風般的一聲喚,「是我累了你。不要害怕,我們都不會死。」

  「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她一面說,一面挪動身子,試圖替他擋住穿過雕花屏的碎光。

  「他們要對兄長做什麼?阿銀也要跟著!」

  「我要做的事,女孩子怎麼能跟著呢。阿銀不要問,也不要聽別人說什麼。」

  「那阿銀要去哪裡找兄長……我好怕他……真的好怕他……我好想跟你回家。」

  她越說越混沌。

  「別哭。」

  「沒哭。」

  「再撐一撐,一定會帶你回家。」

  (1)莞草:也叫席草。編席的一種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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