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一怔:「可是奴……奴刺殺過陛下,進宮城會……」
「不會。Google搜索」
不會如何,張鐸沒有明說。
她也問不出來。
精神鬆弛,便引起腸胃翻湧,稍微一動,頓時又激出一陣乾嘔,後來甚至真的嗆出很多污穢之物。
張鐸不迴避,看著她作嘔難受時肩膀聳動,眼眶發紅的模樣,一言不發。
基於四肢五臟之中相似的記憶,他此時不覺得她髒。
春夜的暴雨澆溶淫言穢語,沒有人敢再對著她渾說。
牢室內外,靜聽針落。
張鐸認真地在看席銀脖子上的勒痕,而她則試圖抱來莞草,遮蓋地上的嘔穢。
至此他倒是回想起,銅駝街上初相遇,她也是這樣慌亂地收拾馬車上那些潮膩的春流……
突然明白過來一個從前他從來不屑深想的道理。
想那世人挾妓攜伶,多是為此。
沒有名分的女人,她們身體裡這些流質的東西,誠實地向男人們陳述欲/望,表達痛苦。門閥淵源,爾虞我詐皆不沾染,實不失為生死局中人的一劑良藥。
為人則賤。
白玉作觀音,也有碎裂的那一天。
又好比他那一副酒肉腸胃,偶爾也會期待一絲果肉酸甜。
張鐸此時有兩個衝動,一是摸摸她那一雙柔軟無骨的手,二是殺了她。
兩個衝動同樣激烈,引動心緒,崩張血脈。
但最終,他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
雲開雨霽,天光大亮。
席銀被鎖鏈晃蕩的聲音驚醒,睜眼見趙謙把一副鐐銬甩地叮噹作響,靠在牢室的大門上對她笑道:
「銀子,你們郎主帶你去見個大世面。」
席銀盯著他肩膀上鐐銬,往牆角縮了縮身子。
趙謙直起身走進牢室:「要進宮城,這個避不了。我先說啊,我可是統領內禁軍的大將軍,要不是看在張退寒求我的份兒上,提解人犯這種事我可不會幹第二次的。」
剛說完,卻聽外面的江凌道:「郎主什麼時候求過大將軍。」
趙謙翻了一個白眼:「一邊兒去。」
他一面說,一面蹲下身去,親自給她張羅,無意之間碰響了她腳腕上的銅鈴鐺。
「上回我就想說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捏住其中一顆鈴珠,「戴著這麼個東西不膈嗎?趁我在這兒,要不替你砸了吧啊?」
「別碰它!」
這一聲驚恐尖細,驚地趙謙趕忙鬆了手,瞪眼道:「又不是金的……」
席銀不回答,只是把腳往回縮。
趙謙無可奈何,「好好好,不砸不砸,你把腳伸出來。」
席銀摁著腳腕,戒備地看著他,仍是一動也不肯動。
趙謙抹了一把臉,索性一屁股坐在她對面,指了指她的鼻尖,「好,張退寒不准人碰你,你今兒不伸腿,我們就這麼耗。」
江凌在外道:「姑娘,郎主今日有大事,不得耽擱。」
趙謙聞言指向江凌:「你看,他的大事。」
席銀這才試探著,慢慢將腳從新伸出來。
趙謙埋頭繼續倒騰鐐銬,嘴上不忘罵張鐸:「啖狗腸的張退寒,逼我伺候他女人。」
江凌聞言,忍不住道:「趙將軍,言語自重。」
趙謙也反應過來,自己瞎咋呼亂說話毛病又犯了,忙提溜著鐐銬的鐵鏈,把人從地上提起來,往牢室外牽去,一面面紅耳赤地遮掩道:
「走走走,交人去。」
一行人從銅駝道上徒步行過,至闔春門。
負責守衛的內禁軍都認識自己大將軍,紛紛讓道行禮。
趙謙示意眾人各自歸位,對守將道:「中書監大人幾時入朝?」
守將道:「半個時辰了。」
「廷尉正呢?」
「與中書監大人同入。」
趙謙點了點頭,回頭對席銀道;「張退寒說,見陛下也跟之前一樣,知道什麼說什麼。」
席銀垂頭應了一聲。
不多時,宋懷玉親出闔春門,宣召二人入內城。
席銀跟著趙謙踏上漢白玉鋪就的宮道。
宮城內雖無榆楊,但春絮無骨,無視巨門高牆,傾灑漫天。
她上一次跟著陸還走進此門的時候,還是個春雪如粉的寒天,轉眼十幾日,天風回暖,草木向榮。從宮城到清談居,再到宮城,好似天地轉換,令她應接不暇。
太儀殿上,皇帝負手背向正門而立。
身後放著一座青銅蓮花博山爐,和一道白鶴雕鑲貝屏風,屏風後隱約可見一纖瘦的女人影。
張鐸和與李繼一道立在皇帝身旁,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進殿中。步履受桎,有些蹣跚,面上清白,唇紋乾裂,脖子上那道勒痕觸目驚心。
囚衫外面仍然裹著他昨日留給她的玄袍。
她那模樣倒像是真的聽了他的話,雖然膽怯,卻沒有退縮。
戰戰兢兢地跟著趙謙走到殿心跪下,伏身叩拜。
趙謙拱手稟道:「陛下,人犯帶到。」
皇帝的手在背後狠狠地捏了捏,卻沒有回頭的意思。
皇帝無話,張鐸也視人不語,李繼只得開口道:「宋常侍,驗一驗人。」
宋懷玉在宮宴夜是見過席銀的,此時已候這一遭多時。正要去掰人的臉,卻聽皇帝聲旁傳來一句:「席銀,自己把頭抬起來。」
宋懷玉一怔,回頭見說話的竟是張鐸。
半伸出去的手不由遲疑地握住,悄悄常回了寬袖。
面前的女人直起身來,宛如流瀑的長髮下露出一雙晶瑩的眼,秋水在眶,楚楚可憐。
宋懷玉見此忙退了一步,亦步亦趨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是當夜那個女子。」
皇帝這才回過身,看向下跪之人,待識出她後,面色一時侷促。
行刺之事發生在寢殿之中,此女又籍出賤口,非士族貴女,與之交合併不是什麼光彩之事,若不是牽扯皇后及太子,牽扯逆臣劉必,牽扯到迫在眉睫的東伐大計,他萬不願把這事擺到太儀殿親審。於是此時愧憤皆有,甩袖落座殿中正位,提聲對李繼喝道:「徹審!」
李繼明白皇帝心緒不佳,側面掃了張鐸一眼。
竟見皇帝的餘光,也正掃向他。
而張鐸的唇側爬著一絲幾不可見的笑。
君臣之間,若狼盤虎伏,雖然都沒有出聲,卻有刀劍切磋的錚然之聲。
他再看向女犯身後的那個少年將軍,雖垂頭肅立,卻也是拇指頂刀鞘,手腕壓鋒刃。
這冥冥之中的劍拔弩張之勢,令李繼不由吞了一口唾沫。
「廷尉正何以踟躕。」
張鐸聲中情緒稀薄。目光卻是落向殿心的,至始至終沒有轉向皇帝。
然而此一言畢,皇帝捏握的手掌突然頹然鬆開,收回落在張鐸身上的目光,對李繼擺了擺手,緩聲道「審吧。」
李繼拱手應諾,撩袍走向殿心,低頭對席銀道:「把你供述之事,以及昨夜廷尉獄中遭遇,供之陛下。」
席銀抬起頭,昨夜的勒傷未愈,以至聲音喑啞,卻令有一段孱弱的風流之感。
「奴本是青廬人家中女婢,不識宮中貴人。十五日前,一位青衣宦者帶人扣押奴主,逼奴就範,聽其差遣,奴若不從則要將奴與主人雙雙處死,奴無法,方犯此滔天大罪。是夜宮中宴飲,宮門前車馬差遣混亂,奴趁亂逃出,在外郭躲藏數日,終被內禁軍捉難,奴自知死罪,不敢辯駁,誰曾想,昨夜竟險些被人滅口!」
李繼道:「何人滅你的口。」
「奴不知其姓名。」
李繼「嗯」聲,對趙謙道:「帶人。」
不多時,陸還被內禁軍從殿外壓了回來,口中勒了一根血跡斑斑的布條,下/身鮮血淋淋,眼見已被施過刑。以至於他根本跪不住,內禁軍將一鬆手,人就砰的一聲撲了下去。
此聲落下,那座玉屏後面幾乎同時傳來「當」的一聲,一隻青玉樽應聲衰地粉碎。
皇帝牙中閃過一絲驚疼,吸氣緩和後,方沉喉喚了一句:「皇后。」
玉屏後的女人沒有出聲,宮內人入內收拾碎玉,碎片與地面刮擦,聲響刺耳,竟逐漸逼亂了她的呼吸。
皇帝看向玉屏,雕花縫隙處露著皇后的一雙手。
此時與腰間絛帶攪纏,指節發白,指尖充血,看起來竟是如此的醜惡猙獰。
皇帝不禁閉上眼睛,咬牙道:「皇后,痛殺朕。」
「妾不曾!」
玉屏鏤空之處突然抓摳出十根手指。
宮內人忙入內攙扶,皇后卻不肯退去,抓地屏風嘩嘩作響,口中往復道:「妾不曾啊,陛下,妾不曾啊!廷尉正屈打成招,妾求陛下徹審啊!」
皇帝捏拳垂頭,手腕上青筋暴起。
李繼一時不敢多話,卻聽殿心的趙謙道:「此奴昨夜欲咬舌自戕,末將即施以纏舌之物,奈何此奴兇悍不肯就範,這才不得已動刑壓制。此奴供陛下今日親審,是以廷尉及內禁軍至此皆一字未問,並無屈打成招之說。」
皇帝眼光寒爍,轉面向張鐸。
他卻負手獨立沉默不語,仿若置身事外。
「解開纏舌之物,朕親自問他。」
「是。」
是時纏舌之物被解開,陸還猛地流了一地的口涎。
他自知自己昨夜被席銀誘出了實話,李繼親見,早以無機翻供,此時只求儘快地了結了自己,卻奈何力竭氣弱,連牙關都咬不住,又何以自戕。
不由哀目圓睜,仰起青筋凸暴的脖子,朝那道屏風惶恐地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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