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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潮(三)

2024-08-25 17:35:46 作者: 她與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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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順陸還之目,回望白鶴玉雕屏。屏風後的人影婆娑綽綽,戰戰兢兢。

  三綱五常雖被顛覆,但為人夫的情意,度量,尚且存一分。

  皇帝沉默了良久,逐漸背脊彎聳,似有內痛。宋懷玉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擺手擋下,繼而指向屏風後,低聲道: 「送皇后回金華殿。」

  「陛下,妾實蒙大冤啊……」

  話音一起,皇后顧不上張鐸李繼等外臣在殿,從屏風後面撲衝出來,直撲到皇帝面前。

  那身紫碧紗紋繡雙瓔裙從席銀眼前翻滾而過,其人如同一隻傷了羽翼的大鳥倉皇匍匐在地,擷子髻(1)垂散,烏髮披蓋於肩。面上妝容濕亂,唇上的胭脂沾了眼淚,在下顎處膩糊成一團。

  皇帝是王朝審美情志的頂峰。

  席銀看得出來,皇后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發若流瀑,面如山桃。如此才得以入了皇帝的眼。即便此時罪無可恕,但她那痛哭流涕的神情,哀婉的聲音,還是令皇帝情不自禁地動容。

  皇帝低頭望向伏在自己腳邊的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臉,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淚,「你不去金華殿,是要讓朕送你去掖庭嗎?」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辯啊……」

  不知道為什麼,席銀覺得這些話有些刺耳。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極位,周身裹著一層又一層繁複華麗的紗綢,卻也和那個曾經在席宴上眼波流轉,示弱諂媚的自己毫無分別。

  與之相比,她甚至覺得,如今這個身著囚衫,手負鐐銬,靜跪於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氣。

  她想著不禁抬看向張鐸,張鐸面噙笑意,也正看著她。

  席銀說不上來,那笑里暗含著什麼深意,但她卻感覺得到,那人很得意。這層得意關乎眼前的這個局面,也關乎她這個人。

  是時殿中無人一人再言語,帝後相望,也是一人垂淚,一人沉默。

  良久,皇帝收回手,試圖把她推開。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

  誰知卻聽見鄭氏拖長的哭腔。

  「不……」

  一語未畢,竟不顧內宦的攙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鬆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傾,險些摔倒。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賤婦!」

  鄭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卻還是不肯止聲「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毀青天啊!」

  話音一落,卻聽張鐸笑了一聲。

  「自毀青天。是個大玄的清談之題。」

  他說罷,拱手禮道:「陛下,臣等迴避。」

  皇帝忙道:「中書監不必如此。朕……」

  皇帝說著指向匍匐在地的陸還:「朕把此賤奴交給中書監,必要撬開他的嘴,朕要知道,宮中為何有人與劉必秘通。」

  張鐸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問不出什麼,請陛下把該教的人教給臣。」

  皇帝聞言,背脊滲出了汗。

  鄭氏驚惶地看向張鐸,「中書監,你……你放肆!」

  張鐸並沒有回應鄭氏,對皇帝提聲道:「東伐檄文尚無處著筆,但祭旗之人此時已有。」

  皇帝牙關輕顫:「中書監,鄭氏乃……」

  話未盡已被張鐸朗聲打斷。

  「謀逆者當誅九族,女子不可殺,」

  他口中一頓,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終於挑明。

  「則其子可殺」

  此言一出,李繼咂舌,趙謙背寒。

  宋懷玉見皇帝手握成拳,不斷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張鐸震駭,忙上前道:「張大人,太儀殿上,還請慎言啊。」

  趙謙張口喝道「太極殿議一國之務。逆黨禍亂內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豈有閹宦妄言之理。」

  「大將軍這……」

  眼見趙謙頂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懷玉生怕他一個不仁,自己就要被斬於殿前,頓時失了語。

  張鐸走下東楹,朝著席銀所跪之處走去,含笑道:「東伐軍機在即,三月開春,河開路通,晉地糧馬載途,此一戰就沒那麼好打了,陛下尚有幾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決。」


  他說完,衝著席銀笑了笑。

  那雙清雋的眼中明光閃爍,恣意放肆,若無旁人。

  「中書監……留步。」

  博山爐噴騰出最後一絲煙氣兒。皇帝扼袖,抬臂相留。

  雖然牙齒齟齬,心痛地幾乎落淚,卻最終還是開了口道:

  「朕……擬詔。」

  鄭氏聞言,不可思議地望向皇帝,慘聲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啊!」

  皇帝忍無可忍,撫摁胸口,回身幾步逼近鄭氏,直把她逼得縮抵屏風。

  「你與逆臣密謀,指使賤奴行刺朕的時候,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啊?」

  「陛下……」

  「你給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蕭氏二人的屍首尚為收殮,朕為你們錯殺二女,正好,隨同你與太子一道大葬!」

  鄭氏渾身頹塌,癱軟在地。

  「陛下……賤妾知罪了……一切都是賤妾的罪,受劉必蒙蔽,犯此大彌天大錯……賤妾不敢求恕,但太子無辜啊,求陛下的在賤妾侍奉陛下多年,看在兄長常年駐守河西,忠心耿耿的份上,饒恕太子……求陛下饒恕太子……」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在地上幾乎蜷縮成球。

  李繼看了張鐸一眼,見他略一頷首,這才出聲道:「陛下,太子年幼,不知實情尚有可原,況其正位東宮以來,並無……失德之處啊。」

  皇帝一掌狠拍席案:「養於此等賤婦裙下,其何以即位大統!中書監,朕……」

  話至此處,皇帝只覺自己心肺一陣劇痛,腥氣上涌,幾令他作嘔。

  他分不清此時心中是大怒還是大悲,但為求說話順暢,批命地把那口散發著惡臭的氣給吞咽了回去。

  「朕……朕即廢鄭氏為庶人,押廷尉候審判罪,其子一併罷黜!賜……賜酒」

  「陛下啊!求您念恩啊……」

  皇后掙扎著撲跪到皇帝腳邊,以頭搶地,聲嘶力竭。

  一時釵環散墜,玉碎珠落,盡皆滾到席銀的膝邊。

  戴在皇后頭上的,一定是這世上最好,最光亮的東西。

  晶瑩剔透,輝映著背後的天光,幾乎盲人眼目。

  席銀不禁伏下身去,想要去撿離她最近的那一顆東珠,誰知珠子卻被一履(2)踩住。

  隨即聽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不准撿。」

  她駭了一跳,忙捏了手指。

  抬頭見張鐸低頭正看著她, 「物憑人而貴,亦因人而賤,你自己慎重。」

  要擰轉一個人的習慣,總是需要些雷霆的手段。

  但比起深夜放狗,此時席銀眼中的張鐸,到還像個人。

  「對不起……」

  她說著,垂眼伏下身,向他行了一禮。

  「我以後不會了。」

  他低頭望著她的背脊,突然道:

  「女人喜歡金銀珠玉無妨。以後向我討。」

  他的聲音始終不大。

  在皇后驚慌無措的哭喊聲中,並沒有人知道,中書監和女犯說了些什麼。

  他就這樣無情無欲地和一個女人在旁人生死局上相談,甚至不自知地撩撥。

  讓她跪著,也教她站著。

  皇帝此時早已身魂具疲,命趙謙把鄭氏壓下,摁住眉心對張鐸道:「明日入朝,朕要和你與趙謙,裴放議東伐之務。」

  說完,又看了一眼張鐸身邊的席銀和那個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陸還。

  「陸還梟首,此女……凌遲。拖下去吧。」

  席銀聽到「凌遲」二字,不禁瞳孔收縮。

  「怕了。」

  能不懼怕嗎?

  她身處洛陽宮城,滿身鐐銬,身犯重罪,皇帝親口下了誅殺之令,一切都已經無力回天了。

  殿外飛絮吹進,雪浪一般地從她的膝前翻覆而走,終在張鐸的鞋履前停駐,她這才發覺,太儀殿中,除皇帝外,眾人為表恭敬,皆脫履穿襪而行,獨有他不解履。而水性楊花之物,果有靈氣,就這麼覆粘在上,再不流走。


  席銀望著他鞋履上楊絮,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並不指望什麼,只是因為身世漂泊,無枝可依,死之前,她想要拉一隻溫暖的手而已。

  誰知手竟被人握住。

  「起來,跟我走。」

  這一句到是闔殿皆聞。

  李繼錯愕,忙道:「中書監,此話何意啊。」

  張鐸沒有應答,仍看著席銀道:「是不是站不起來。」

  席銀怔怔地點了點頭。

  張鐸餘光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趙謙。

  「過來,開鐐。」

  若不是因為身在太儀殿上,趙謙真恨不得樂拍大腿,心思這木偶像終於開竅心疼起姑娘來。剛要忙不迭地上來替人打開鐐銬。抬頭卻見皇帝面色漲紅,捏放在席面上的拳頭顫顫發抖,這才幡然回過味來:張鐸在借這個丫頭,逼看皇帝的底線。

  於是忙將性子壓下來,拱手朝皇帝行禮道:「臣請陛下示下。」

  皇帝面色由潮紅轉向清白,口中津液(這是口水,絕對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麻煩審核看清楚!!!)酸苦。

  他扶著宋懷玉站起身,朝前走了幾步:「中書令,這是行刺朕的大罪之人!」

  張鐸沒有鬆開席銀的手,垂眼笑了笑。

  「是,但臣有憐美之心,陛下就恕臣英雄氣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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