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謙扶席銀下馬的檔口, 梅辛林正提著藥箱從正門出來,見了趙謙迎面便吼道:「人要尋死,以後你別拉著!」
趙謙被他吼地一愣, 隨即反喝道:「老醫仙你說得是人話嗎?人到底怎麼樣。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梅辛林搓了一把血跡斑斑的手,把藥箱擲給奴僕, 挽袖舉臂道:「以前就算了, 這回起碼是胳膊這麼粗的棍杖,照著背,著實往死里打的。」
他說著回頭又朝後面看了一眼,恨道:「不是第一次了, 中書監到底執念什麼!」
趙謙悻然道:「您問他, 還不如問司馬府那當爹的。」
說完, 他反手把席銀牽了過來:「我還得回營,您交代這丫頭幾句。」
梅辛林掃了一眼席銀。
「清談居她進得去?」
趙謙磨著舌頭小聲侃了一句「人就住那兒。」
「你嘰咕什麼。」
「哦,我說這是張退寒近身伺候的人。您教教她,別讓她犯禁。」
梅辛林這才移來眼, 上下打量著席銀,直看得席銀挪著步撤躲。
梅辛林扯唇哂道:「他守了十年,就守這麼一個?」
趙謙眼皮一翻, 「這時候了,您老能留點口德嘛, 」說著見席銀已經撤到了他身後,只得回身去拽她:「小銀子別躲。」
「成了。」
梅辛林收回打量人眼光,前踏道:「他親爹養父沒一個管他, 我這糟老頭多得了什麼事。」
說完看向趙謙身後,「內服的藥,一日三道,我留在清談居了,但他五臟有損,不要灌他,能喝得下就喝,外敷他尚不缺,你尋得到吧。」
「奴尋得到。」
「那我沒什麼可交代姑娘的,只一句,不要挪動,讓他安安靜靜地養。」
「是……」
見她一連串地應下。梅辛林點了點頭。
「成,人是長得無雙,模樣上,中書監恐怕還配不上你。」
說著又拍了拍手,接過藥箱往背上一挎:「交代完了,我明日再來。」
趙謙看著梅辛林的背影倒是鬆了一口氣,低頭對席銀道:「你別在意啊,他是你們郎主生父的故人,說話一向如此,不過他這樣說,好歹張退寒的性命是沒妨礙了。你趕緊去吧,有什麼事就叫江凌來內禁軍營找我。」
***
席銀攏著手走進清談居。
雪龍沙趴在門前,聽見動靜一下子戒備地站了起來,待認出席銀之後又期期艾艾地趴了下去。
席銀挽著裙子蹲下來,試探地伸出手去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
雪龍沙沒有動,頭枕在交疊的前掌上,耷拉著耳朵,吸了吸了鼻子,眼睛看向室內哀怨地嗚咽了幾聲。席銀縮回手,跟它一道朝室內望去。
「還以為你那主人多厲害。結果就你和我守他。」
雪龍沙蹭了蹭席銀的手臂,似在回應她的話。
席銀去端了一碗水放在它面前,又摸了摸它的頭:「喝點水吧,明日我再給你找吃的,你夜裡別鬧啊。」
雪龍沙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埋頭把整個腦袋都埋進了碗裡。
席銀這才推開隔扇,彎腰脫履,走進室中。
青灰色的帷帳後面,人靜靜地伏在觀音座下的莞簟上,上身一絲不覆,背脊上舊傷新傷疊加,又是烏腫,又是血口,以至於腰下的絲褲也被血浸濕了一大半。
他赤著腳,即便人的尚未醒,腳趾也呈的彎摳的形態。可見受責時有疼。
席銀點了一盞燈,小心地放在觀音座上,抱膝在他身旁坐下來。
人氣若遊絲,安靜得很。
「你……今日……殺得了我了。」
席銀一怔,未及反應,又聽他道:
「放心,狗不會……再咬你……」
話聲雖然輕,可其中卻分明有笑意。
席銀將頭枕在膝蓋上,低頭望著他那張因疼痛而略略有些扭曲的臉。
「你教奴自珍自重,沒有教奴恩將仇報。」
「你……這麼聽我的話……」
「聽你的話,可以痛快地罵那隻閹狗。」
她剛一說完,卻聽他好像笑了一聲,然而這一笑,直接引動了他身上的痙攣,從背脊直抽搐到腳趾。
席銀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摁住他的手,促聲道:「痛得厲害嗎?」
「痛得……想死。」
「奴去讓人請大夫回來。」
「別去,別鬆手……」
「好……」
她不敢動,拼了全身的力氣去摁張鐸的手腕,半晌,他才漸漸平復下來,然而好似耗了過多其力,鬢邊的頭髮被汗水濡得發膩。席銀鬆開手,就著袖子擦了擦他的額頭。他有那麼一個瞬間想要避,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又作罷了。
燈火就在眼前,他不想睜眼,口裡的土星還沒吐盡,齟齬之間十分噁心。
「去倒杯水……」
「你喝得下東西,若喝得下,奴去給你端藥來。」
「呸……」
他口中撲出一口氣,「我要……漱個口……」
席銀聽著這一聲「呸」愣了半晌,過後竟然學著他的模樣也「呸」了一聲。
隨即「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張鐸像知道她在笑什麼一樣,沒有吭聲,由著她稍顯肆意地笑過,直到她逐漸惶恐地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態。
「奴……奴不該這樣。」
「無妨,很……痛快。」
「痛快」不是假的,一個多月來,這是張鐸頭一次,在這隻「半鬼」臉上看到了明朗,雖然轉瞬即逝,仍舊如密雲透天光。
席銀服侍他漱了口,安置好盆盂,撫裙從新坐下來,望著他背脊上的傷出神。
張鐸閉目忍痛不語,雪龍沙也在外面睡熟了,呼嚕呼嚕的聲音,莫名叫人安心。
「你在想什麼……」
就這麼靜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開了口。
「在想,如果奴的父母還活著,知道弒君,會不會把奴打死。」
「那得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你覺得……你有罪嗎?」
席銀沉默,到真是認真地想了良久,遲疑道:「我不敢說……應該有吧……畢竟也是大逆不道……」
「那你情願以死謝罪嗎?」
「不願意!」
她突然抬高了聲音,甚至有些發抖。
「我是為了活著才那樣做!那樣也該死的話,我豈不是太委屈了。」
一句話說完,張鐸卻再也沒出聲。手指慢慢地握緊,額上細汗密滲。
她只當他是痛得厲害,忙放低聲音道:「奴不說話了,你緩緩,奴去給你拿外敷的藥來。」
「不要去,不要動……」
席銀無奈道:「奴是去取藥啊。」
張鐸腦子裡一混,脫口道「我讓你不要動你就不要動!」
「好……好……不動。」
席銀不知道他是怎麼了,趕緊從新坐下。
「你……難道怕疼啊。」
「對,怕痛。今日不想上藥。」
「那……你想不想……吃點什麼。」
她突然沒由頭轉到吃食上來了。
「牛肉。」
他幾乎也是脫口而出。
「那不行……大夫說你傷到了肺腑,還吃肉啊,忍忍呀,等你好了,奴給你做烤牛肉,以前在北邙山的時候,都是奴生火燒飯。」
她說到了底氣自足地方,面上又有了笑容。
「是嗎?」
張鐸意識到了自己將才的失態,強平心緒,緩出一口氣 ,輕續道:「誰教你的……」
「不是什麼都要人教的,這是過手的功夫。兄長眼不好,從前燒飯的時候 ,時常傷到手,奴就不讓他燒了,自己胡亂燒了幾回,就會了。你放心,太極殿上你都要救奴,奴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張鐸哂然。
「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奴知道,棋子嘛。」
棋子二字竟令張鐸吃了癟。
席銀似乎是趁著他今日不能動彈,也不能打她,話也多起來。
「男人的事奴都不懂,兄長也不肯跟我多說洛陽城的事,但我知道好看一點女人,又或者出身高貴的女人,都是棋子。那閹官拿奴做棋子,你也拿奴做棋子,相比之下,奴到不是很氣你,至少你領著奴……」
說著,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領著奴還擊,我在廷尉獄開口罵他的時候,心裡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張嘴罵男人。」
「你以前沒罵過男人……」
「沒有,我哪裡敢啊,我這輩子,只愛慕過一個男人,還沒恨過男人呢。那閹官不是男人……」
「愛慕……」
張鐸鼻中笑了一聲:「你才多大……你懂什麼是愛慕。」
「懂啊。就是……很想對他好,但又覺得他配更好的人。」
「呵,岑照。」
他突然笑吐出這個名字。
席銀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開口。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牆上隨著燈焰的顫抖游移。
張鐸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時似乎緩和了不少。
他試著吸了一口氣 ,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
「愛慕一個人……是如此,那你……試著想想,你恨一個男人的時候會如何。」
席銀聞言,顫顫地搖了搖。
面前的人卻抬起一隻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
「你會咬他。」
她被這一句話嚇得幾乎要站起來。
「對……對不起……奴……」
「無妨,席銀,你愛慕的人…… 你永遠配不上。你只配清談居,一座觀音像,一方莞席,還有……」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請個假。後天給大家更兩章。
說句實在話,這一篇對我難說最難的,是人心。
但這個糾結的過程,我還是挺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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